第45章 英雄葬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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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局在举杯, 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来的配合工作, 祝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任局自己确实拥有了光明的前途,所以致辞起来慷慨激昂, 他破了一个大案, 是举国震动的反贪案,所以晋升虽然比想象中的快,却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只是因为做了正确的选择, 郑余余难免觉得不公平。关铭只是缺一个时势,关铭一直什么都有, 但是就是没机会。

    按理做警察不该掺杂太多私欲, 否则早晚都要如叶明易一般被吞没,但是真正做起来, 又很难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 从不为自己做算。坐在饭桌上,大家心情都有些复杂,任局年纪不算大,但多半只能走到这一步了,仕途有多少事在人为,又有多少天注定, 大家都看得出。今天是你得意, 或许明日就要消寂, 这都是很难的事情。但肯定还是羡慕的, 有总比没有要好。

    郑余余更是可以有些嫉妒, 甚至不甘。他本来也不是这种不祝福别人的人,只不过近日的境遇实在不算好,难免觉得,有时候命要比能力还重要,不是你的是怎么也求不到的。德不配位才是世间常态,人没办法都求一个公平。

    任局走到他们这边敬酒,卢队站起身来,干了一大杯,眼圈泛红,但可能是被天之蓝给辣的。任局多跟卢队了两句,他一直对卢鹏比较平淡,看不出喜好,但卢队在他手底下也没有受过委屈,任局:“你要把步子放慢!”

    卢队这回怕是真的要哭了,但这一滴泪也未必是因为任局,而是为自己,卢队想要晋升的心情强烈,但没什么门路,他家里压力很大,与这里的人都不同。

    郑余余的手机响了,他一低头,看见刘洁的微信:“人都是为自己哭的。”

    郑余余觉得极端,再一想,也是对的。

    任局走到了刘洁面前,她慌忙按灭了手机,任局:“整个分局,最放心不下你。”

    这话一出,郑余余都觉得有些感动,刘洁却笑着:“我也放心不下您。”

    是铁石心肠的样子。

    任局:“队里的年轻人多,我跟着你们也学到了不少,你和余余我非常看好,尤其是你,洁,我觉得你和我爱人年轻的时候很像。”

    刘洁想,那她过得可能不好,但是喝了酒之后她更冷静了,维持着社交礼仪,开开心心地对任局:“您也不老,也是局里的年轻人。”

    任局:“都是有野心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看向郑余余,想寻求赞同,郑余余并不赞同,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在警校时的老师夸他稳重,不浮躁,和其他年轻人不同,那才是真的了解他。但是郑余余还是笑着点头。

    “少玩手机!”任局畅快了不少,“多干实事,早晚会有机会的!你们都是好样的!”

    刘洁沉默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饭局漫长极了,充斥着积极与消极,悲伤与畅快,郑余余都快对这种氛围过敏了,刘洁跑出去抽烟,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身味儿,她去年把烟戒了,还是第一次复抽,郑余余:“这么伤心啊。”

    刘洁又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后来就再也没话,一直到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车,郑余余也没喝醉,他酒量确实是不错的,所以也不想那么狼狈地从酒席上走,坐车可能要因为晕车吐了,所以和刘洁一起搭伴走回去。

    刘洁给他讲案情,:“余斌不会,所以从当年的涉案人员查起吧,这案子不难,顺藤摸瓜就出来了。”

    郑余余不想话。

    刘洁讲了一会儿,做了一会儿假设,又忽然义愤填膺起来:“我必须要见叶安琪,我要当面告诉她,这世上有比强/奸恶心一万倍的事情!你为这件事感到痛苦你才是真的被强/奸了!”

    郑余余去捂她的嘴,:“闭嘴。”

    周围还有好多人,郑余余实在不想被人注目,刘洁这会儿又疯了起来。

    “我要告诉你,”刘洁,“人类手中空无一物!”

    郑余余去附和她:“对对对,咱俩还是车吧。”

    “我听见爱惜羽毛论就想笑,”刘洁,“人类手中空无一物,屁也不是,珍惜个鬼!”

    郑余余:“你下辈子不入轮回,直接成仙吧,人间不适合你。”

    “狗屁人间,”刘洁唾弃,不屑,“狗屁你。”

    郑余余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关铭给郑余余电话,郑余余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但是没接,刘洁瞥了一眼,问他为什么不接,郑余余:“咱俩一起走呢。”

    郑余余很注重这个,他自己就不是很喜欢关铭抽烟,健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关铭在抽烟的时候郑余余感觉很孤独,那时候的关铭像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在自己的世界了,但那个世界里是没有郑余余的,同样的,郑余余也不喜欢他在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另一个人一直在无关紧要的电话,都很寂寞。

    刘洁没搭话,没到两分钟,郑余余手机又响了,刘洁听见那铃声,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哭个不停,非常伤心,郑余余也跟她一起坐在路边的马路牙上,周围偶尔有夜跑和加班的人路过,看他们的人不是很多,现在的时尚是不多管闲事。

    刘洁崩溃地:“老天爷,我操/你妈啊。”

    郑余余对着天空:“我替她声对不起哈。”

    “你接电话。”刘洁命令道。

    郑余余把手机给她看:“挂了。”

    “你回去。”

    郑余余只好照办,他知道关铭根本没什么事,多半就是问他到没到家,换药了没有,过去一听,果然如此。

    关铭诧异:“几点了?还没回?”

    “走着呢,”郑余余没什么着急事,闲在地,“我和刘洁坐在马路牙上聊天。”

    “早点回,”关铭,“不是告诉你注意安全了吗?”

    郑余余早把这事儿给忘了,他一想也是,就:“那不聊了,一会儿车回了。”

    关铭:“上车后把车牌号发给卢鹏,……他是不是醉了?你还是发给我吧。”

    “知道了,”郑余余,“没什么事我不了啊。”

    “换药,”关铭赶紧,“我现在在郑老家,一会儿他睡了,我不方便再给你电话,就不了,你记得换药。”

    “你去那儿干什么?”

    “他身体不怎么舒服,腿疼。”

    郑余余又问了两句,两人聊着聊着又有些收不住的意思,刘洁靠在郑余余的肩头,偷听墙角,但是他也不是很在意。

    一个电话了五分钟,但其实都是些有的没的,郑余余有些不好意思,对刘洁:“车回吧。”

    刘洁冷静下来了,仿佛和刚才不是一个人,道:“走吧。”

    晚风吹得人很舒服,郑余余和她在街口分手,他先把刘洁送上出租车,刘洁回头冲他挥了挥手,非常潇洒的样子,郑余余:“到家给我发微信。”

    “没问题,”刘洁带上车门,,“你也注意安全。”

    郑余余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强烈的不安,几近将他扑倒淹没,他忽然把住车窗,司机已经开出去,被他吓了一跳,急踩刹车。刘洁也吓着了:“怎么了?”

    郑余余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后:“没什么。”

    刘洁却反应过来,爽朗地笑了:“你在想什么啊!”

    “到家给你发微信,”刘洁笑话他,道,“傻/逼啊。”

    有那么一刻,郑余余以为自己要失去刘洁了,那感觉来得迅猛,他以为是真的。回到家之后,看见刘洁给他发的微信,他给自己的那种感觉找到了一个理由,他可能确实是失去了刘洁,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刘洁。而事实上是,如果你不是你,而变成了这个社会上的其他人,你也未必是活着的。

    第二天之后,整个分局都大变模样。任局第二天还来上班,但是下午就走了,丰队在任局走后的半时来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尴尬,郑余余和刘洁为了躲避尴尬,外出了。

    关铭得没错,这件事还没完,等他俩回来的时候,气氛又不一样了,单位又来了两个新人,有一个又是降职来了这边,另一个是平级调整。

    卢队的阴郁好像可以实体化了,谁叫也懒得搭理,郑余余找了个机会跟他汇报工作,道:“叶安琪的电话也换了,但是我们又找到了她在国外的同学,今天下午应该就能联系上她。”

    “联系吧,”卢队,“当年涉案人员是谁在跟?”

    “赵他们,”郑余余,“丰队好像也跟了。”

    卢队一闭眼,:“去吧。”

    “队长,”郑余余,“你要是真撒手了这个案子,就更完了,你不觉得吗?”

    “我不撒手,”卢队,“这是我的案子,凭什么撒手?”

    “好。”郑余余放下心来。

    卢鹏坐直了身体,道:“好好干吧,做好眼前事。”

    叶安琪那边应该是知道他们的一些进度,居然换了电话,郑余余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头要调整他们分局的警力,也不是没有道理。

    叶安琪还是联系不上,给他们办案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她作为嫌疑人的证据不足,走程序难度很大,更何况也要考虑情感方面的问题,不能轻易这样做,所以刘洁还是去做她妈妈的思想工作,只有这样才是各方面都很经济的了。

    赵他们去提审当年的涉案人员,主犯一人、从犯三人,主犯判得是死刑,从犯最少的量刑也有十五年。

    但是提审的结果也不算好,时间久远,犯罪嫌疑人除了一遍又一遍重复过的案情经过,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能交代。

    一时之间,案情还是没有更新的进展,但是关铭所的控制和渗透却已经要到来了,专案组现在算上丰队也只有五个人,丰毅驹以前和他们相处过,工作负责,人也挺和善,看他的意思,好像是暗示上面要重组这个专案组。

    郑余余除了自己其实其他人都不算多么信任,并不觉得如果换了人就一定能办好这个案子,所以压力很大,想在局长上任之前,把这个案子赶紧查清楚,以免再出意外。

    卢队的意思是,明确告诉她妈,如果再不交出叶安琪,就走刑事程序,定叶安琪为主要嫌疑人,走引渡的办法。但郑余余觉得这应该作用不大,叶明易也是警察出身,做到局长的位置,他如果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把他女儿送出去。

    引渡成功的可能性太了,她们应该也是知道的。

    晚上的时候,刘洁听了叶明易他妈有约,等她九点多快回家的时候,第三次又去拜访了她。

    郑余余本来也要跟着去,刘洁没让他跟,有男人在反而不好。刘洁走之前:“我三顾茅庐,她是一块顽石,也要让我捂化了。”

    郑余余觉得她工作还挺靠谱的,也跟着挺有自信的,但主要还是觉得,叶安琪是无罪的,所以叶母或许可以被他们感化。

    但刘洁仍旧是让人给赶出来了,话都没上两句。他们几个人都毛了。

    卢鹏:“可能专案组换人了,她就愿意了。”

    “她恨咱们吧,”刘洁身心疲惫,“咱们把人家老公搞进局子了。”

    郑余余:“恨是正常的,但她都不管他女儿吗?”

    “没给你吗?”卢队,“专案组换人了就会管了。”

    这接二连三的事弄得郑余余都没有力气再生气了。

    晚上给关铭电话的时候,郑余余抱怨了两句,关铭安慰他:“没关系,这证明这案子肯定是要破的。”

    “你懂不懂我的意思,”郑余余脾气有些压不住,“不是破不破的问题,是谁破的问题。专案组换血,那还有你什么事儿?等着被处分吧。”

    关铭:“你如果提前做好了最坏的算,就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

    郑余余:“我不,我要争取。”

    他俩总是理念不合,关铭老是不愿意抱有希望,郑余余却从来不做最坏的算,但关铭倒是很欣赏他的性格,道:“那你要加油,我等着你了。”

    郑余余又泄了气,道:“还不知道从哪入手,一团乱麻。”

    关铭试着建议道:“你不如从游戏入手。”

    郑余余没有立马明白过来。

    “这个游戏可能还是有问题的,”关铭,“你想想范常志、范常军他们兄弟俩,查查范常志的朋友,顺着刚开始的思路试试。”

    “如果那个人是把视频里发到游戏论坛里才引来的这些人的杀身之祸,”关铭,“那这应该和范常志没什么关系的,但范常军居然也被扼死了,我觉得不像是巧合。”

    郑余余一刻也不想等,此时已经十点多,他穿了衣服就要回局里,匆匆忙忙地要挂电话,道:“我先挂了。”

    “等等,”关铭赶紧,“换药!”

    “换个屁!”郑余余,“我要破案!”

    关铭又叮嘱:“注意安全,而且我得不一定对。”

    “关铭,”郑余余突然严肃地,“你得一定对,你是最棒的。”

    关铭笑了。

    郑余余想,如果关铭不爱表达观点,他就一直夸关铭,让他自信爆棚,总会有一天也能像别人一样,就算不确信也能勇敢表达的。

    郑余余:“我要挂了,你要跟我什么?”

    “爱你,”关铭,“爱郑余余。”

    郑余余脸上挂着笑走出房间,正好看见他爸在客厅换鞋,郑父:“这么晚了,又出门?”

    “回分局,”郑余余,“有新线索。”

    “嗯。”郑父有些沉默。

    郑余余就去穿鞋,他正要走,听见他爸问:“关铭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还在查,不清楚,是要看影响下处分。”

    “嗯,”郑父,“这是正常的。”

    郑余余不知道他爸要什么,直起腰来看着他,客厅只开了一盏黄色的灯,有点黑。

    郑父:“我听,你们局里要有大型的人事调整,新局长……可能要从省会调过来。”

    “是谁?”

    “我了你也够呛认识,”郑父,“前一段时间那边闹了点动静,你们应该是不知道,这个人得罪了点人,这属于明升暗降,这种人,心气儿高,你在他手底下做事,注意点。”

    郑余余:“不是是因为要调整这边的警力吗?”这出发点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不算调整吗,”郑父,“我他心气儿高,不是他没能力。在队伍里得罪了人,你想想能是因为什么?”

    郑余余明白了大半。

    郑父:“你告诉你的同事机灵着点,尤其是那个卢鹏。至于关铭……别太惦记他。”

    郑余余马上咬住这个话:“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事,”郑父,“他大有用处,就没人会真的动他。”

    “但是王局也要看影响。”郑余余不安。

    郑父:“如果是团伙作案,余斌就是个从犯,影响能有多大。关铭为社会做了多少贡献,这影响又怎么算?这都是事,关键是,关铭不缺人保他。”

    郑余余看着他爸,有些不可置信。

    “郑老难道就干看着?”郑父,“他们局长也不可能不要他,再了,实在不行,再来九江这边,我不是在呢吗?”

    郑余余赶紧低头,眼里砸在瓷砖上了,匆忙地转身:“爸我得走了。”

    他爸还是那句话:“注意安全。”

    他听了很多人,跟他了很多句注意安全,但他第一次从这句话里感觉到被很多人爱着。

    郑余余有时候会感觉不满足,他会觉得关铭对他不够信任,两个人的爱不够契合,他觉得爸妈对他的爱里永远有其他的杂质,包含着期望和苛责,又觉得自己和同事朋友之间的相处,都太过平淡,如果不是这份工作在支撑,可能马上就会断掉,这种不满足时常会出现,他没有影响郑余余的生活,他依旧能健全的生活,但没有这种不满足,又很不一样。

    他才意识到,人和人存在着太大的个体差异性了,感情不可能没有杂质,人不能追求一往情深和勇往直前,只能求这份感情一直都在。就算他做了令人失望的事情,也不会因为这样而失去了这份感情。

    郑余余坐在车上热泪盈眶,也从来没跟人提起过这个夜晚。他在去分局的路上,解开了自己的那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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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还没想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