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夕阳斜挂在山坡之上, 照得天边一片霞光,似乎连漫山遍野的庄家都披上了一层红妆。
摩托车在蜿蜒崎岖泥土的公路上摇晃前行,迎面吹来的风有傍晚的幽凉又有绿草的清香。
莫许闭上眼, 近乎醉了似的嗅了嗅很快又睁开眼。
她必须保持清醒, 不能让自己真的就这么醉了。
她抓着王建人衣服的手指蹿紧,随后又不动声色地贴在他的腰上。
触觉坚硬而又温热, 莫许眯着眼笑:“建人叔,你猜我跟我哥还有夏颖到哪里去了来?”
后视镜里, 莫许能明显看到王建人的唇渐渐抿紧成了一条线, 冷冷地提醒:“手松开, 不要抓我身上。”
莫许不仅不松,反而一不做二不休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不干,太晃了, 摔了咋个办,我害怕。”
王建人猛地急刹车,停在路边回头怒呵:“夏四儿,你清不到了是不是?!”
他回头太突然, 莫许也完全没有躲的意思,嘴唇被他的脸颊擦到,她也没有半点害臊, 反而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们今天去学校看分了,你猜我考了好多分?”
她笑得目光闪闪,眼尾翘起,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并且两人靠得太近,她话的气息全扫在他脸上,像在这炎热的夏季凭空多出一股燥热的暖流,王建人迅速回头躲开,声无波澜地:“我管你考了好多分,赶紧松手,怕摔的话抓后面的座架,大热天的,你不怕热我怕。”
莫许假装没有听到,抱着他的腰继续得意洋洋的炫耀:“673!我考了673!全县第一!建人叔,我是状元!哈哈哈,状元!我当状元了!哎,开车噻建人叔,你停下来干啥子,再不开就要被我哥他们追上了。”
她得意得摇头晃脑,连半旧的车子都跟着晃,还吱呀作响。
“……”
王建人觉得自己得再多都是对牛弹琴,于是放弃交流,继续开车。
“建人叔,我都考状元了,你咋不点话奖励我呢?”
莫许抱着他的腰不放不,脑袋探到了他颈窝。
王建人冷冷吸了口气:“你得行,你厉害,要奖励回去找你妈老汗儿,找我干啥子,又不关我的事。”
“……”
莫许像被浇了一贫冷水,失落地垂下脑袋,下巴磕在了他肩上,撇着嘴:“建人叔,你不要动不动就不关你事嘛,好伤人哦,我是因为想跟你分享才给你的嘛。”
“本来就不关我事,你考再多分都是你的,我又分不走。”王建人不耐烦的扭动肩膀提醒,“脑壳,不要磕我肩头上,热。”
“我不热,我冷,我被你气到了。”莫许就跟狗皮膏药黏上了他似的,动也不动,凄凉哀怨地:“分数不能分给你,但我的好心情能分给你的呀 ,等我以后上了大学,找了工作,挣了钱,还可以给你换更好的车让你开得更拉风啊……”
匀速行驶的老摩托车可能不满有人要抛弃它,陡然降速,颠得莫许下巴狠狠磕到王建肩上。
莫许下巴吃痛,‘呀’地叫了一声。
“夏炽,再不把你狗头拿开,信不信我把你扔下车。”
老摩托车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王建人压着嗓音低呵。
虽然声音不大,但莫许却感受到了他压抑的怒火,只能见好就收,慢慢抬起自己高贵的头,声嘀咕:“建人叔,你不要老凶我嘛,我又没惹你……我就是喜欢你,想跟你多话而已……”
后视镜子里,王建人勾起了嘴角:“别,收好你的喜欢,建人叔我一把年纪消受不起。”
莫许在那个笑容里看到了意味不明的嘲笑和讽刺,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磨了磨牙,勒着他的腰可怜得热泪迎框:“建人叔,我晓得你笑我胖,你们男的都喜欢身材好的……学校里头的男生也笑我胖,没有一个喜欢我,我哥和夏颖都耍朋友了,就我没一个人有……”
王建人嘴上的笑维持了几秒,然后点头:“你晓得就好,以后不要再我面前些清不到哈数的话。”
“……”
莫许被这一句话气得五脏六俯都快要炸了,恨不得在他腰上狠狠抓一把,做了几个深呼吸平息情绪,她又把脸贴在他背上嘀咕:“你不喜欢我胖,没问题啊,那我可以减肥嘛,等我瘦下来了你肯定会喜欢我的。你没发现吗?我二哥三哥还有夏颖都是帅哥美女,代表我们家的基因很好,等我变瘦了肯定也会很好看。”
王建人又笑:“那还真不一定。”
莫许:“那要不要赌,建人叔,等我瘦得好看了,你就喜欢我。”
王建人瞬间拉下脸大骂:“屁!你还越来越来劲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给你妈告,看她咋子收拾你!”
“我去……”
竟然把李双搬出来做挡箭牌。
一想到李双可能会拿起棍子追着她围着村子跑十圈,然后贴在她耳边念个三天三夜,莫许差点没当场吐一口老血。
“手也给我拿开,怕摔就自己走回去。”王建人又吼。
莫许手一颤,赶紧松开。
一直到家,莫许也没能再跟王建人搭话,毕竟如果他当真脑子发抽跟李双告状那就恐怖了。
两人在池塘对面的公路上下车,王建人在前面推车,莫许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远远就见李双站在池塘边望着她:“幺妹回来啦?你哥呢?”
那声音激动而又兴奋,掩饰不住的喜庆,池塘边还站着其他妇人和孩儿,连顾心知和淘淘也在其中,比平时热闹了好几倍。
因为查到分数没一会儿夏燿和夏颖就了电话给家里报告。
现在整个村都知道她是县状元。
“我哥跟夏颖在后面一辆车。”
莫许如实地答。
到了池塘边,莫许被大家一个劲地恭维祝贺,笑得后背迅速冒一层虚汗。
虽然这种沽名钓誉的事虽然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但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而王建人早就默默推着他的车回了家,连话都跟村民们多两句。
等人都散了,李双才理着莫许被风吹乱的头发温声细语地问:“幺妹你咋坐建人叔的车回来,在路上碰到了?”
莫许:“嗯,在车站碰到了,我们正要车回来,就看到建人叔了。”
李双:“给钱没?”
莫许恍然大悟:“哦,还没。”
本来夏颖给的,但她跟夏燿还没回来,王建人也没跟她要,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给钱。
李双严肃脸:“那得给,人家跑车挣两个钱也不容易。”
李双掏荷包找出一张十块的和两张一块的塞给莫许:“去,把钱给你建人叔。”
莫许:“……好吧。”
一趟车十来块钱,看在他顶着太阳跑得可怜的份上就给她吧。
莫许捏着钱往王建人家里走,谁料跑刚到他家灶房门口,就听到王光华雷霆般的咆哮:“日你仙人板板,明明给老子只有一点哈,会洗衣裳会做饭,结果呢,连屎尿都要人经由,你把老子当猴耍啊,妈卖逼的,给老子滚,以后再也不要得老子屋头来!”
莫许被那吼声吓得颤了颤摒着呼吸踮着脚尖往墙壁上靠,努力降低存在感。
下一秒,前一阵子帮王建人亲的媒老头从堂屋里蹿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耐心解释:“哎,哥老官,你不要激动噻,那姑娘儿只有有时反应不过来才会弄在裤子里头,又不是天天弄,人家平时还是多理性的,会自己吃饭还会扫地下,有啥子要不得嘛,你家建人还要个哪样的嘛……”
话没完,就见一个碗从堂屋里飞出砸到了媒老头儿脚边,吓得媒老头跳了起来。
王光华再次咆哮:“老子的儿咋子了?老子的儿长得有模有样还怕不到婆娘?滚你妈卖逼!你花包谷的,还想个屎尿都分不清给的我的儿,你当老子的儿活该给你洗整啊,滚,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涛你一次。”
“哥老官你……”
媒老头还想什么,却见王建人走到堂屋门口:“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
媒老头被王建人那张黑脸吓得把剩下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得遗憾地摇头叹气,走下屋檐。
王建人目光一转,落到了灶房边背贴着墙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莫许身上,面无表情地掀了掀眼皮子转身回屋,拍着王光华的胸口帮他顺气:“好了,别气了,你跟他一般见识咋子?”
王光华伸着脖子喘着粗气:“老子能不气嘛,他狗|日的明明一开始只是反应比普通人慢一点我才答应的,结果今朝听人屎尿都清不到,那种哈二来咋子?妈卖逼,整得老子头上来了,不把他狗|日的脑壳砸个包是老子手软。”
王建人失笑:“早跟你那老头不靠谱你不信,现在晓得也不晚,以后不要指望他就是了。”
他这么一笑 ,王光华更气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你狗|日的还笑,没得人给你你就安逸了是不是,你当真要一辈子光棍才安逸是不是?”
“我没这样哈,是你的。”王建人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我去煮饭,今晚气到了,你多吃点。”
王光华:“气都被你狗|日些气饱了!吃麻痹,不吃!”
王建人没再理他去了灶房。
听到灶房传来动静,莫许这才收回耳朵,把注意力从堂屋集中到灶房。
她探着脑袋往灶房里瞧,见王建人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水瓢往电饭锅里倒,大概是算做饭了,于是放轻脚步走进去。
门前突地多出一大片阴影,王建人回头见她站在门口,没好气地拧起眉:“咋子?热闹没看够,还要进屋头来看?”
莫许:“……”
好吧,是没看够,但她进屋是为了办正事的。
她举着钱在手里晃了晃:“我是来给车钱的。”
王建人冷下脸回头,按下电饭煲的开关:“不用,顺路而已。”
莫许走到桌前,把钱展开像展览品一样捏在指头:“我本来也不想给的,但我妈一定要给。”
“那你放桌上吧。”
王建人转身去水泥板上把青椒和茄子放盆里清洗。
等他把菜洗好,再回到桌前,莫许还杵在那里没动,钱也还在她手里捏着。
他放下砧板和菜刀开始切菜,不耐烦地:“你咋子还不走。”
莫许看着他熟练地把茄子一分为二,再切成大均匀的条,突然十分好奇那个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楚大少爷做出来的菜会是什么味儿?
她双手撑在桌上捧起脸,看了一会儿问:“建人叔,你要把海椒茄子放一起炒啊?炒出来好吃啊?”
“好不好吃都不是给你吃。”
莫许砸吧了下嘴:“我晓得不给我吃,给王大公吃的嘛,上回王大公就你炒的土豆丝怪难得吃,全倒了。”
王建人抬头,一脸烦躁:“你到底想啥子?”
莫许捧着脸笑:“我想,建人叔 ,你菜炒得难吃不要紧啊,我会炒啊,你不要瞧不起胖子嘛,至少我脑子正常,还是个学霸,我还会自己洗衣裳做饭,完全不要你经由,你要不要再考虑一哈我嘛……”
王建人脸色瞬间阴沉得像要来一场暴风雨,竖起刀口对着她:“钱留下,人赶紧给我滚!”
莫许赶紧把钱拍桌子上调头就跑,跑到门口,她又回头深情缓缓地问:“建人叔,我对你是真心的呢,你真的不考虑吗?”
眼见王建人怒气冲冲地举起刀,没等他开口骂人,她就脚底抹油跑得没影了。
“呼……”王建人重重吐气,把刀扔在砧板上duang地一声,恨恨地骂:“你特么有心?你特么良心早被狗吃了!”
莫许回到家时,夏燿也回家了。和李双一起在灶房做饭。
李双正坚持不懈的劝他复读。
成绩出来了,落榜的事板上订钉子,李双反而显得极其冷静,没有骂骂咧咧,而是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妈不指望你将来能有多大出息,更不指望你出人投地,只想你能有个学位,找个轻松点的工作,而不是卖劳力,太辛苦了,妈只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啊,你就听妈的话吧……”
李双得苦口婆心,但夏燿坐在灶前只顾往灶里不停加柴,闷不吭声,气氛异常诡异,莫许怕自己这个学霸的出现会刺激到夏燿脆弱的神经,于是难得自觉地背着背篓去田埂上摘桑叶。
摘完桑叶,原来可以走两条田埂就直通家门口的,她突发奇起,又拐着弯绕到了王建人家门口。
他家灶房门仍旧开着,菜已经炒好放在桌冒烟,却没有人吃。
莫许走到门口望了望,灶房里仍旧没见到王建人,于是堂而皇之的背着背篓走进去,研究桌上的菜。
原来他炒了两个菜,青椒肉丝和鱼香茄子,并且卖相不错。
莫许闻到香味儿,实在太好奇吃起来什么味儿,口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于是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拿了一根肉丝放嘴里尝。
肉里似乎放了少许淀粉,嫩嫩的滑滑的,再加上嫩姜和大蒜调味,虽然做法很普通,但味道却真不错,只比李双差一点。
莫许满意地点点头,接而把指头伸向另一盘鱼香茄子。
王建人从灶头旁边的厕所出来时,就见莫许手指掐着一根茄子正要往此里放,于是低声呵斥:“你又咋子?”
莫许一个激灵,顿了顿,迅速把茄子送嘴里包住,不到一秒又长大嘴痛苦地呼气,惨叫 :“好烫!啊!好烫!”
王建人:“……”
“没扎纸,我就尝尝,你桌得好不好吃……”
莫许抚着嘴,含含糊糊地丢下一句背着背篓直直碌碌往外跑。
“……”
王建人走到桌前,看着桌上滴的油汁,耸着肩笑:“不烫才怪。”
刚出锅的菜,一转背就被人偷吃,亏她做得出来。
莫许回家,眼泪汪汪地伸着舌头照镜子,又被烫起泡了。
真特么倒霉!
王建人不是穷光蛋么?
炒个茄子放那么多油做什么,奢侈,浪费,可耻!
高考成绩一出,接下来就是填志愿了。
到了晚上,家里二哥和老爸电话回家询问,莫许毫不犹豫地表示:太想二哥要跟二哥去同一个城市以后相互照应,二哥笑笑之后,竟然提不出任何异议,父母更没有反对。
去向就这么定了。至于专业还要再行斟酌。
虽然拿了学霸的分数,但凭一个学渣的脑子不可能学技术含量太高的,尤其是跟理科关系紧密的专业统统不能选。
至于夏燿,李双坚持让他复读,老爸和二哥表示尊重他的选择。并且提醒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的,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自己承担。
夏燿闷着脑袋点头,急得李双对着夏建国一通怒骂:“当然是要复读啊,你咋子能随便他,读书是大事能随便吗,我不管,我就要他复读。”
外出工的夏建国只是笑笑:“是你太紧张了,他都这么大了,晓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让他自己选吧。”
但李双还是坚持不让。
所以夏燿到底要不要复读,还需要持续斗争。
晚上趴床上跟苏扬讨论专业,苏扬竟然笑咧咧地建议莫许学心理学。
莫许牙痒痒地回她一句:“你才有心理病。”
然后随手在网上一搜,选了一个适合女生的专业:广告设计。
至于这个专业要学什么课程,她完全不知道。
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做过影后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莫许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
第二天,莫许就跟家里二哥回话,让他帮自己把志愿填了,因为她实在不想再去镇上的破网吧熏一回,污染自己的呼吸道。
***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夏燿跟李双的僵持还在继续,不知道这对母子谁能取得最终胜利。
这天中午,莫许把饭盛进碗,还没动筷子,就发现那干饭比平时软了几个度,米粒都快看不出形状了,不由得抱怨:“哥,你煮饭的时候摸鱼去了是不是,你看这饭煮得,还不如直接煮稀饭。”
莫许喜欢吃有较劲的干饭,这种糊糊的咬在嘴里会觉得恶心。
夏燿瞪她 :“闹啥子闹,这个月阿婆轮到我们这里了,不煮趴点她咋子吃?”
因为要不要复读的事跟李双抗争,夏燿这几天沉默了许多,话也没以前那么欠揍了。
“……”
莫许懵逼了几秒这才想起还有一个老阿婆的存在。
这个阿婆年近七十,身体不太好,眼睛也不好使,已经不能自己做饭,所以就在大儿子和儿子家轮着吃,一家一个月。
现在进入七月,又轮到夏建国这家了。
李双拿了一碗饭,再拿两个碗分别放好菜和米汤就对夏炽命令道:“幺妹,去给你阿婆送饭。”
阿婆住在夏颖家,因为她家房间多人少,所以一日三餐都要给阿婆送过去。
莫许往凳子上一坐,不乐意了:“咋子不叫哥去送。”
李双:“人家早上送过了,你们一人一哈,轮着来。”
莫许:“他送过了?我咋子没看到啊?”
李双:“你老人睡得大天亮才起来,难道别个送饭还要专门喊你出来参观一哈啊?”
“……”
论评嘴的功夫,莫许对李双自叹不如,只得认命地端起托盘给阿婆送饭。
但她真的不想当个跑腿啊……
夏颖家应该算整个村里最‘豪华’的房子了,屋内屋外都贴着漂亮的瓷砖,装饰摆设也向城里靠拢,关键是还比一般城里的房子大几倍,不过阿婆行动不便,就住在一楼的一个偏屋里。
莫许送饭过去的时候,夏颖和她老爸老妈也正在堂屋里吃饭。
“保保,保嬢。”
莫许了声招呼就站在坝子里愣住了,不知道阿婆具体住在哪一间,但又不能开口问这种低级问题。
“大胖你站在那里干啥子?给阿婆送饭就拿进去噻。”
夏颖见莫许站在坝子里不动,端着碗走出来问。
“……”
莫许眼珠子扫着这房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还是找不阿婆的具体坐标,就在她以为自己快演不下去时,一阵咳嗽声从坝子左侧的屋里传来,莫许这才傻傻笑两声:“呵呵,我鞋子好像进石子了,刚刚正在抖,你吃你的饭,不要管我。”
“……”
夏颖一脸狐疑,坐回桌前继续趴饭。
阿婆有支气管炎,长年咳嗽,她坐的倚子旁边放着一个灰盆专门用来给她吐痰的。
莫许进屋的时候,正好瞧见阿婆对着灰盆吐了大大一口浓痰,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儿。
莫许胃里开始倒腾,把餐盘放在靠的木桌上喊:“阿婆,吃饭了。”
阿婆横手摸了摸留在嘴边的口水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道:“幺妹来给阿婆送饭了啊,听你考试考了第一名,得行,厉害,呵呵,读书就是要跟你二哥一样努力才行。”
莫许点点头:“嗯,阿婆你快趁热吃吧。”
“呵呵,不慌,阿婆有东西给你。”阿婆慢慢走到床前,在枕头下摸了半天,摸出两块塑料袋包着的糕点往莫许手里塞,悄悄地:“来,拿着吃哈 ,这是你二嬢买给我的,放荷包里头藏好,不要给你保嬢看到了,不然她又不安逸。”
莫许见那包装纸上还沾着阿婆没有擦干的口水,顿时手指僵硬,觉得拿着的不是零食而是两个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缓了一口气她:“谢谢阿婆,那你吃饭,我回去了哈。”
“好好。”
阿婆在木桌前坐下,莫许刚一抬步算走,阿婆又叫她:“幺妹,你等一哈,给阿婆把灰盆头的灰换了再走哈。”
“啥,啥子?”莫许黑人问号脸。
阿婆指着地上装痰的灰盆:“灰盆啊,给阿婆把灰倒干粪坑里,再铲点新灰进去哈,不倒的话痰多了,屋头臭得很,一点都不安逸。”
“……”
莫许觉得自己好像被雷劈了,第一反应是装作没听到调头就跑,但看看手里拿着的两块‘山芋’她又走不动。
天人挣扎了几秒,最终灰头土脸地回:“哦。”
她把山芋放桌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憋住气,不忍直视地歪着头,提起灰盆使劲往外跑,跑到坝子外的干粪坑放下灰盆接连干呕,等绘过气,又才闭着眼倒了里面的灰,提着回坝子里喊:“保保,我在你们灶房里头铲点灰哈。”
夏老幺:“铲噻,啥子招呼哦,灰,保保屋头还是有的。”
莫许铲了灰给阿婆送屋里,临走时,把那两块糕点选择性遗忘了,阿婆见她走得急,又提醒她:“哎,幺妹,早上吃了的碗拿回去给你妈洗噻,不要搞忘了。”
莫许端着空碗回家,胃里还在翻腾,半点食欲也没有了,把手洗了几遍,她就跑自己房间趴床上叹气。
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侍奉老年人,一点也不适应。
这滋味儿真的一言难尽,就像一拳在了棉花上,完全撒不出气,因为没有对向可撒。
但继承了夏炽的身份就得继承她的一切。
她的赘肉,她的荣耀,她的亲人,以及她应尽的孝道……
于是,莫许每天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个,不仅每天要扫地摘桑叶,还要给阿婆送饭,如果赶上阿婆盆子里的痰多了,还得给她换灰。
天气越来越热,家里没有空调,莫许每天对着风扇吹也觉得没劲。
跟她一样怕热的,还有猪圈里的八头猪,每天都要用蚊香给它们熏着,吊扇给它们吹着。
盖子里的蚕子也越来越大,要吃的桑叶叶从第天一背篓上升到了每天两背篓。
原本半个时就能干完的活,必须要一个时才能完成。
田梗上的桑叶已经被她摘完了,转移阵地到了山上。
一天下午,她背着背篓去山上的马路边摘桑叶,没摘一会儿,却感觉手臂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下,她触电似地缩回手,却没有在手臂上发现任何伤口,哪怕一个血点也没有,然而下一秒,一股近乎钻心钻肺的痛痒在手臂上蔓延开来,原来被蛰过的地方迅速冒出几个没有任何血色的疙瘩,并且疙瘩迅速变大,不到一分钟就结合成了一个,还在不断变大中。
“怎么回事啊……”
莫许全身无力地坐在路边,手指使劲地抓在胳膊上,从来没有过的痛痒难忍,让她眼泪和汗水大颗大颗往外冒,恨不得把胳膊卸下来,一气之下把背着桑叶的背篓踹到了路边。
手都弄成这样了,还个摘桑个毛线啊!
李双养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养蚕啊!
要不是夏燿那个混子坑她,她会摊上摘桑叶的活儿吗?!
如果楚寒没弄死她,她会重生在夏炽的身体里受这种罪吗?
归根结底都是楚寒把她害成这样的。
所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让她恨不得做一只会飞的猪,只要能飞回去灭了楚寒怎么都行。
短短时间里,莫许咬着牙把能想到的人都埋怨了一遍,但痛痒没有因此减轻半点,最后只能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呜地哭。
太痛了!太痒了!
难受得让人精神分裂,想倒地上几个滚,乃至听到楚徊遇的声音时,她都和以前一样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夏炽?你哭啥子?”王建人开车经过,发现马路边坐着一个胖女孩在哭,立即停下车快步走过去。
莫许闻声抬头,视线朦胧,神智也云里雾里,哭着喊:“楚楚……我手不知道怎么了,好痛,好痒……”
她抬起肿成一片还被抓得全是指甲痕的手臂给他看,哭声里,不尽的委屈和娇气。
王建人瞳孔剧烈地收缩,步子在即将靠近她的前一秒陡然停住了。
他站在她一步之外,不动如山,看似平静地目光下暗潮涌动,但声音仍旧毫无波澜:“你喊啥子?我没听清楚。”
莫许表情一愣,回过神,迅速擦了泪眼吸了吸鼻子闹失忆:“啥子?我没没啥子啊,建人叔你是不是听错了?”
然后她又哭:“我手不晓得手被啥子东西咬了,起了好大的包,痒得不得了,建人叔,你帮我看看是咋回事嘛?”
她哭得睫毛和眼周湿红一片,脸蛋因为闷热憋得通红,流海全被流出的汗染湿贴在额头上,实在不能更狼狈。
王建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蹲下身看了一眼:“应该被是八角辣扫到了,快回屋洗个澡,拿酒精消毒,擦点药就没事了。”
“八角辣?是啥子啊?”莫许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建人抬头,在路边的桑树上扫了一眼,伸手摘了一片桑叶翻出背面递给她看:“就是这个,以后摘桑叶心点,不要被它碰到了。”
莫许看着趴在桑叶的背面,身上长着细长绒毛的绿色虫子全身冒鸡皮疙瘩,手又条件反射要往胳膊上抓。
王建人一掌拍开她的手:“别拿手抓,越抓越老火,快回屋去,抹点药。”
“哦……”
莫许讪讪点头,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迈着还在发软的两条腿往家里跑,跑了两步又突地回头,像个肉弹一样撞到他跟前给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建人叔你真好,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王建人被她撞得身子晃了晃没反应,莫许已经松开他跑到马路中央捡起她的背篓背上,接着往家里跑。
越跑,莫许心里越后怕,刚刚竟然一不留神叫了楚徊遇的名,并且用的是普通话,幸好她当时哭得厉害,口齿不怎么清楚,王建人应该没听到……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身后,王建人站在马路上,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凉凉一笑:“楚楚早就死了。”
他把那片趴着虫子的桑叶扔地上狠狠踩上一脚,回到车上继续往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