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试炼
陈云卿取出缉妖司的令牌, 亮明身份、陈情理, 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官差发走了。
傅青芷双手抱胸,嗔怒地盯着金麟儿看:“上回都是你两个害我摔下屋顶, 钱袋丢了, 要了三天饭才吃到一顿饱的。姑奶奶大人不记人过, 这回放你们一马,你们难道不该答谢我?快快把钱交出来。”
今日, 她的胸脯平如门板, 总算没那么吓人了
“那是自然。”金麟儿正要掏钱,却被陈云卿拦住。
陈云卿:“傅姑娘, 不好趁火劫的。”
傅青芷:“还有你!我的钱袋为何不掉在别的地方, 偏偏掉在你的马车上?”
“是、是, 都是因为缉妖司的马车模样太难看。车债人偿,我这不是任你驱遣,给你赔罪么?”陈云卿笑着与孙、金两人行过见面礼,先去往柜台, 要了两间上房。
傅青芷一拳在棉花上, 别人向她低头认错, 她反倒不觉得没意思,就不话了。
金麟儿谢过先前帮忙的那名伙计,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准备一桌酒菜送到自己房里,请陈云卿和傅青芷过来吃饭,答谢他们替自己解围。
孙擎风总是单刀直入, 第一句话便问:“找到你弟弟没有?”
房里没有外人,傅青芷直接蹲在椅子上,大咧咧地扒饭:“没有,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此事实在奇怪,除非他幻化成别人,数十年不露形迹。”
孙擎风眉峰微蹙:“他是妖非人,在人间绝无可能不露破绽。数十年不露形迹,必定有所企图。对了,你先前不是,他没什么法力?”
傅青芷含含糊糊道:“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孙擎风:“死了?”
他知道傅青芷有意隐瞒,懒得再问,只对这狐妖在官差面前火上浇油的行径感到不快。
“孙前辈,”金麟儿亦觉不快,但傅青芷毕竟救了他们,他内心感激,觉得孙擎风用词不妥,却又不敢直言,只能委婉地,“不是死了,是去世。不,对不住,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陈云卿失笑:“二位感情甚笃,倒是一点没变。我替她给你们陪个不是,她这人心地善良,就是爱玩爱闹,先前一时犯糊涂。”
“你弟弟才去世了!”傅青芷夹起一块鸡胸肉,塞进陈云卿嘴里,“我知道他没死,可就是找不着。怎么,你们不是不出杏花沟么?来到这繁华闹市,难道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秘密?”
孙擎风嗤笑:“我们总不是狐妖变的。”
傅青芷被气得不行,一激动起来,又变得结巴了:“狐、狐妖、妖怎么了!狐妖吃、吃你家大、大米了吗?呸!本少……少奶奶就、就是要吃、吃你们家大米。”
陈云卿摸了摸傅青芷的脑袋,像是在给她顺毛。
傅青芷不气了,一抖脑袋,甩开陈云卿的手,继续埋头吃饭,不再理会其他人。
陈云卿:“方才我看过悬赏令,但我知道,出手伤人的事定是意外。二位可曾受伤?今后有什么算?若方便告知,我兴许能帮得上忙。”
孙擎风:“不劳陈兄费心。”
金麟儿:“我们要去华山!”
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
金麟儿摸摸鼻子:“云卿大哥是好人,你看,他一个缉妖司的千户大人,竟然能跟在狐妖屁股后头跑,那就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陈云卿汗颜:“我……”
傅青芷洋洋得意,揪着一缕头发,用发尾扫了扫陈云卿的脸颊,拖长了声音道:“女子被陈公子家里的人给伤了,难过得很。若他不好好哄哄人家,人家定要吃几个人才能把元气补回来。”
陈云卿脸上腾起两团红云,道:“傅、傅姑娘,非礼勿动,男女、女授受不亲。”
傅青芷忽而转笑为嗔,凶巴巴地:“那你上回为何要去青山楼?我看青山楼里的姑娘,各个都是如此情态,难道你不喜欢?”
青山楼,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春楼,托了前朝洛京青山如是楼的名,算是个风雅地。
陈云卿出门游历,行经此地,手腕上的听妖铃响起,走进一看,便撞上了幻化成男人、在楼里骗吃骗喝的傅青芷。
“我、我是去、去捉妖的,真的。”陈云卿擦了把汗,也结巴起来。
傅青芷:“捉谁!”
陈云卿耳根子都红了,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金麟儿笑得眉眼弯弯,附在孙擎风耳边:“他喜欢她。”
“你最好快些找到你弟弟。”孙擎风瞟了傅青芷一眼,又看向陈云卿,“此物是妖非人,且不知是男是女,陈兄心为上。”
陈云卿笑道:“天生万物,众生平等,人与妖本就同根同源。我们缉妖司要捉的,只是那些为祸人间的妖物,傅姑娘有妖皇的手谕,不会胡作非为。”
傅青芷气闷,却因为害怕结巴被人嘲笑,不敢话。
她冷哼一声,朝金麟儿甩出一张巴掌大的金纸,纸上纹路繁复细密,不似人间工艺。
金麟儿不觉有异,只见孙擎风看着自己目露惊奇,不解问:“怎么了?”
陈云卿见了孙擎风的神情,吓得站起来把傅青芷护在身后,道:“孙兄,有话好好,傅姑娘是玩笑而已,你别见怪。”
他罢,连忙转头对傅青芷声道:“快把麟儿变回来。”
金麟儿见孙擎风盯着自己的脸看,懒得去拿铜镜,直接贴近孙擎风,照着他的眼睛,看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的脸竟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丹凤眼、薄嘴唇,尖嘴猴腮,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奸猾的狐狸相。
金麟儿甚感稀奇,跑到铜镜前细看,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傅姐姐,你可真厉害!”
“让、让你笑、笑话我!”傅青芷哈哈大笑,告诉陈云卿,“他变成这副模样,他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他肯定喜欢他!”
金麟儿莫名其妙,道:“我大哥当然喜欢我啊,这还用?”
“哼、哼!”傅青芷气得一个“哼”字都要结巴,实在觉得没劲,瞬间又不想笑了。
原来,这片金纸名为“幻生符”。
符纸上的纹路里,被注入灵气,全没杀伤力,专用来乔装易容。
傅青芷从妖界过来,父亲给她塞了一大包这样的符咒。然而,符咒明明是由纯金造而成,价值连城,但傅青芷从未拿它当钱花,穷得只能想办法赖上陈云卿。
金麟儿从这件事中看出来,傅青芷虽然刁蛮狡猾,但心中仍有自己的坚持,觉得她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想接济她一把,便对孙擎风:“大哥,幻生符对我们有用,不如向傅姐姐买两张?用黄金。”
傅青芷得意地:“有价无市。”
孙擎风听懂了金麟儿的意思,大方地取出两块巴掌大的金砖,放在傅青芷面前:“如何?”
陈云卿:“都是朋友,还是不用如此吧。”
傅青芷聪明,知道金麟儿是想接济自己,心里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拍开陈云卿的手,把金砖拿起来塞进靴子里,拍出一张符纸,道:“当真本姑娘穷吗?送给你们,拿钱做甚,显得我多气似的。”
四人匆匆相遇,匆匆分别。
陈云卿又托关系,帮金、孙两人办了新的户籍。
孙擎风带着金麟儿往华阴走,因为改换了容貌,走得大大方方,过了年关才赶到地方。
转眼,已是正月十五。
华阴县城不比长安繁华,金麟儿生辰,孙擎风找不到别的东西,只能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清,孙擎风端着碗走出后厨,行过风雪扑落的院,一跃而起,跳到二楼房间里,把面碗放在桌上,道:“快吃,吃完到明月观去,华山招徒的试炼今日午时开始。”
金麟儿似有所思,吃得很慢:“我十六岁了。”
孙擎风狼吞虎咽,头也不抬:“总算成人了。”
金麟儿:“四年过得真快。”
孙擎风:“简直度日如年。”
金麟儿深吸一气,眼泪马上涌上眼眶:“真的?”
孙擎风哂笑,道:“四年了,我已不再幻想将你培养成能振兴金光教的教主。你已成人,我仍留在你身边,是怕你被旁人害死,会连累我,可不是为了别的。若你再敢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一定会揍你。”
“太好了——!”金麟儿完这句,哇地一声干嚎起来,绕到饭桌对面,一把抱住孙擎风,用脑袋蹭他的下巴,“只要你不丢下我,你每天都可以揍我。”
孙擎风目瞪口呆,朝夕相处四个春秋,他仍不知,金麟儿到底是不是个傻的。
但无论如何,金麟儿吃了面条,就算是长大成人了。
午前,风消雪霁。
华山脚下明月观外,已是人山人海。
老百姓们都想让孩子上山拜师学艺,其实并非盲目从众。
放眼当今武林,在沧海桑田的变易中,武学源流从未断绝的门派,将将只有五个,即:少林、华山、崆峒、雪山、峨眉。至于刀法精绝的天山派,早已被大雍划至白海界以北的鬼方国。
如今,少林等五个古门派,与新朝时兴起的武当派,被江湖人尊称为“六大门派”。
而这六大门派,又同“天下第一大帮”十二连环坞,共同掌管着武林盟。
武林盟延绵数百年,根基深厚,原本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但雍朝草创时,战力不足以荡平武林,皇帝深明人心,赐武林盟主以官爵。盟主接下封赏,便表明愿受朝廷辖制,其实,他也只能接受,若不受,难道要造反?武林终究敌不过朝廷。
同时,武林盟得到朝廷的助力,凡盟中门派,弟子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门派势力日益壮大,在老百姓的心中的地位自是今非昔比。
在众多门派中,华山派源流最长,底蕴最深。
此派由春秋时的剑侠冥灵子开创,至今已有千五百年。因其以道学立派,遵循“无为而治”。
从前,弟子们多隐匿于山林中,门派一度面临传承断绝的危机。
是故,百年前,华山掌门薛齐订下新规——每隔三年,在明月观开门收徒,通过文试、武试和长老们当面问答,根据品性、资质择优而取。
明月观人满为患,金麟儿好容易才挤进去,走到负责登记姓名的弟子面前,把陈云卿替他重新办的户籍纸递了出去。
那华山弟子忙得焦头烂额,匆匆瞥了一眼,看清金麟儿的名字,忽然停下来,把他的名字反复读了几次,笑着问他:“这名字里是不是有故事?”
“我娘起的。”金麟儿同对方交谈两句,一回头才发现,孙擎风早已不知被挤到何处去了。
午时,华山掌门薛正阳亲临明月观,在大殿里一番慷慨陈词。
金麟儿个头不高,踮起脚尖,甚至于跳起来,都看不清大殿上的情景,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外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周围闹哄哄一片,他很快就被人挤了出去,郁闷地回到客栈。
到了第二日,试炼正式开始。
因为参选者甚众,文试要持续整整三日。
为公平起见,尚未作答的参选者,都被安排在道观的偏殿里等候,一日发三个馒头、一碗粥、一碗水充饥。夜里,大家把地上铺满干草,挤在一起就地睡觉。
金麟儿正好满了十六周岁,同所有已成年的参选者一起,被安排在第三日最后一场考试。
金麟儿有些犯愁——第二日,他必须喝血。
孙擎风杀了只鸡,把血灌进羊皮水袋里,让金麟儿偷偷带进道观。
金麟儿半夜假装起夜,爬到房顶上饮血练功。
他被冷风一吹,哆嗦得像筛糠似的,脚下一滑,栽了下去。幸而偏殿不高,他摔在地上的草堆里,并未受伤。
金麟儿刚刚站起来,忽然闻到一股清淡的冷梅香,继而被风灯的火光照在身上,被人逮了个正着。
或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来人他见过,正是月前在长安府客栈里,将房间让给他的周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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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云走上前,替金麟儿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摔着没有?”
金麟儿心头一暖:“没事,我常常摔跤。”
周行云失笑,将金麟儿送回偏殿,道:“早些睡觉。若想起夜,去右手边的厢房里,叫值夜的师兄提灯带你去。夜里不要乱跑,山里有猫,看见落单的孩子,会挠你的脚板心。”
金麟儿乖乖躺下,咕哝道:“师兄,我不是孩子了。”
周行云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转身离开。
直到这时,金麟儿才想起,自己身上戴着幻生符,模样很古怪,但周行云竟一点都不嫌弃。
第二日,进入考场时,金麟儿已饿得头晕眼花。
他把试卷摊开一看,发现题目是《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他顿时感慨万千,提笔便答。
文试结束,金麟儿回到客栈,吃了一大碗饭,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搞砸了。
他将作答内容复述给孙擎风,见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略有些担忧:“我答得不好?”
“你本身就是答案,纸笔写出来的,又算的了什么?”孙擎风没有直接答他,“你身负金印,十二岁时就已知晓两百年之约,知道自己不久人世。若换作旁人,纵使不把那金印传给他人,心中亦有挣扎。只有你,满脑子浆糊,连想都不曾想过。”
金麟儿:“我有你陪着,我学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但我心里,其实还是会有不甘。我想,人活一世,很不容易,若还有生路可走,谁又会甘心赴死?承认自己想活,并不可耻。”
孙擎风的目光有些复杂,点点头,没有话。
金麟儿:“但是,人活一世,并不仅仅是活着而已。我想过许多次,若叫我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让自己苟且偷生,我虽活得快乐,但心里会用不得安宁。所以,我甘愿舍生取义。但我自己清楚明白,这并非因为我有多么大义凛然,只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这样而已。”
孙擎风叹道:“你答得很好,就是有些太实在了。世人都喜欢冠冕堂皇的话,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又怎会明白?”
金麟儿喜出望外:“你什么?你夸我了!”
孙擎风不答,逃也似地快步出门,站在走道上吹风。
“你夸我了!”
金麟儿趴在门上拍门板,声音穿过门扉。
孙擎风的脸上,有些可疑的红晕。
不出孙擎风所料,金麟儿顺利通过文试,得以参加武试。
临行前,孙擎风用《金相神功》中的点穴手法,封住金麟儿气海。
金麟儿咳了两声,作出一副娇弱模样,要死不活地站起来。
但真当他站起来以后,却发现自己有没有内力,几乎完全没有差别,疑惑道:“大哥,你这方法是不是不行?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呢。”
孙擎风不耐烦地把金麟儿推出房门,怒道:“你半点功夫都不会,就是个草包!实心的草包,和空心的草包,有甚么区别?”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只要我有你,我这个草包,就是跟别的草包不一样。”
“好好话!别动手动脚的。”孙擎风无奈,把金麟儿从自己身上扒开,“你……算了,你量力而行,切莫逞强。若是落选,就按我的办法行事。”
“知道了。”金麟儿耸耸肩,晃动背上背着的灭魂、却邪两把长剑。
金麟儿再一次印证了孙擎风的话,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没用的草包——他在武试里,被要求两手各提一桶水,扎马步半个时辰。但他咬牙强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腿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
孙擎风站在远处看着,见金麟儿跌倒,没忍住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冲上前去。
但当他冲到最前方,又不由停下脚步,朝金麟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勉强。
金麟儿看清孙擎风的脸色,总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掉在地上的木桶捡起来,盛满水,重新扎起马步。
片刻后,相继有人倒下。
不少人都放弃了。偶尔有人学着金麟儿重新扎马步,却已经不愿意把水桶盛满水。
唯有金麟儿这个实心眼的,倒下后又爬起来,虽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失去资格,但为了不让孙擎风看轻,他仍旧老老实实地把水桶装满水,重新扎好马步。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他总算是坚持了半个时辰。
主持试炼的华山弟子念完名字,落选的人相继离开。
不出所料,金麟儿落选了,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外走。
周行云追上金麟儿,道:“你等等。”
金麟儿回头:“师兄?”
周行云:“体格可以锻炼,武功可以修炼,但人的品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你资质不大好,但做事很踏实,我很喜欢。你先去那边等候,若是长老们最终选完,人数不够,我请他们再给你个机会。”
金麟儿高兴极了:“谢谢师兄!”
周行云笑着离开,又在落选的少年中挑出七八个,让他们留下等候。金麟儿听得旁人讨论,方知周行云来头不,乃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望,庐江周家家主的长子。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只要是江南周家四个字,就已经非比寻常。
此次华山派开门收徒,参选者共有三百五十二人,有一百八十九人通过文试,七十五人通过武试。长老们会在剩下的人当中,挑选出四十名外门弟子、十名内门弟子。
然而,等到长老们当面问过话,挑中的弟子,总共才四十三个,且只有三人被选作内门弟子。众所周知,外门弟子,向来跟随学有所成的弟子学武,只有内门弟子,能拜长老甚至掌门为师父,是华山武学真正的传人。
周行云同长老们谈了片刻,便把方才留下的少年们带了进去。
金麟儿长得不高,身材略显单薄,只不过跟孙擎风朝夕相处,将对方的军人体态学了个十成十。他脊背挺得笔直,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就像年幼的松柏——若没有配上他这张奸猾的狐狸脸,定会人见人爱。
但是,此时他偏就是一脸奸猾像。
更可怕的是,参选的少年们为被选上,寒冬腊月里,俱穿着宽袍大袖,大袖鼓风、仙气飘飘。
金麟儿本想效仿他们,但孙擎风怕他在武试里摔伤,强行给他裹了缀着大毛领的乌布棉衣,戴上绑腿、护手,简直是浑身土气,在人群里“鸡立鹤群”,自然被晾到了最后。
大殿上空空荡荡,六位长老、十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白面狐狸,似乎都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不上来。
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因是收徒的最后一日,华山掌门薛正阳亦亲临明月观。他看过新收入门的弟子后,见师弟们仍留在大殿内,独自穿过草木掩映下的凌空回廊,行至大殿侧门外。
薛正阳的发妻于三十年前亡故,他发誓终身不再另娶,隐居深山练武养气,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两鬓微霜,模样却仍似四十岁的壮年人。
他身材高大,脸庞瘦削,穿一身雪青色鹤氅裘,双肩绣云鹤纹,戴玉扣太极巾,潇洒疏朗中带着一分狷狂,站在门边驻足回望。
回廊如卧龙蛰伏,廊间孤灯几盏,风中明灭。
薛正阳负手而立,听得大殿内传来一道干净的少年声音。
金麟儿:“义之所在,蹈死不顾。前辈觉得晚辈贪生怕死,这话得很对。但您认为我不配学武,这又从何起?”
执法长老张清轩掌管门派清规戒律,为人最是耿直,又是掌门薛正阳的师弟,地位比其他长老高。
他见一众师兄弟静默不语,只得上前同金麟儿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存亡本是一体,死何所惧?你看得不够通透,灵性不够,悟性不足,只怕与本门道法无缘。”
金麟儿听罢此言,思虑万千,决定放弃孙擎风教自己的办法。
“死何所惧?死,本就当惧。”
金麟儿抱拳拱手,道:“天地间,任何鸟兽禽畜,都不会自残自伤。唯人有灵,有精神在,方能舍生取义。此即是,生乃万物所欲,死是万物所恶,义为人心中所求。是故,舍生取义也好,为义偷生也罢,都是为求问心无愧。我不想问心有愧,故愿舍生取义。
“但是,任何英雄都是血肉之躯,都惧死欲生。正因如此,舍生取义方才难能可贵。我非完人,不想隐瞒欺骗,故坦言惧死。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自当奋力一搏。若二者不可兼得,我自当舍生取义。
“书里,‘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若一个人在能够坦诚,连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尽其性,从而求得大道?我坦言承认自己惧死,并非以此为荣,只是为了一个‘诚’字。”
张清轩觉得出乎意料:“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方才的话,我且暂收回。读书明理,你算是做到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缘故?”
金麟儿摇头:“我是白海人,父母去得早,是大哥把我带大的。我读过两年书,但我所知道的大部分道理,都是大哥言传身教。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眼中的大英雄。若是此番有幸拜入贵派,我想请师父们让大哥到门派里做帮工。”
“你操心的倒是很多!”张清轩摇头失笑,但笑着笑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天色不早,闲话休提。如今,我既已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欣赏你的诚信,却不欣赏你的贪生怕死,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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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儿没有动作,他知道,自己几乎已经服了张清轩。
眼下,张清轩正在给他出最后一道“考题”,目的是验证他的真性情。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正因为我是个境界低的孩儿,才更需要不断求索,要前辈替天行道来教化我呀!”
他着着,紧张全无,竟用起对付孙擎风时惯用的口吻,道:“往后前辈责骂我,我定不能还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贪生怕死该骂,您得都是对的。您就勉为其难,收下我吧。”
张清轩哈哈大笑,道:“你可入我门下。”
“多谢前辈!多谢诸位长老,多谢周师兄!”
金麟儿跪下,正要磕头拜师。
薛正阳不知何时已经走入大殿,在金麟儿前额贴地的一瞬间,站在了他的身前。
张清轩气得干瞪眼:“师兄,君子不夺人所好!”
薛正阳无所谓道:“拜了我,就是我的徒儿。谁让你在那生生死死的没完没了?”
张清轩学武时,与薛正阳同在前代掌门座下,关系非比寻常,旁人不敢的话,他却敢直言,当场就跟薛正阳争执起来。
薛正阳看都不看张清轩,三两句就将他发掉,一直盯着金麟儿看。
金麟儿被薛正阳注视着,陡然紧张起来。
他抬头望向薛正阳,见对方神情慵懒,但目光格外清冷,带着一种仿佛能洞察万物的睿智,一颗刚刚落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直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峰微蹙,问:“你唤何名?”
纵是戴着幻生符,金麟儿也有种伪装被识破的错觉。
他咬了咬嘴唇,心想着,自己现下用的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名,其实并不算作假,便鼓起勇气回道:“我叫薛念郎。”
张清轩笑道:“你也姓薛。”
金麟儿连忙补了一句:“我大哥长我十三岁,名唤薛风。”
“薛念郎。”薛正阳微微躬身,伸手将金麟儿从地上牵起来,道:“你随我过来。”
金麟儿跟在薛正阳身后走出大殿,来到风灯明灭的悬空回廊上。
幽微的火光模糊了薛正阳的面目,他负手而立,目视远山,问:“你背上所负,是甚么兵刃?”
金麟儿背着的,正是却邪和长。
这两把宝剑,均为上古时期越王勾践所督造,有着驱邪除煞的威能,后成为华山镇派至宝。三百年前,白海裂缝、万妖作乱,宝剑在战乱中遗失,机缘巧合下为孙擎风所获,与金光教教主各执一剑。
原本,按照孙擎风的意思,若金麟儿实在无法通过收徒试炼,便以这两把剑作“投名状”,谎称是在白海与薛灵云相识,剑为她辛苦寻得,请自己帮忙送回华山。
金麟儿心里不大愿意投机取巧,更不想让薛正阳得知女儿辞世的噩耗,所以,方才绞尽脑汁地在长老们面前论辩。
可眼下看来,薛正阳只怕已经认出宝剑,更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与孙擎风为黑白两道悬赏,必须避入华山躲开江湖纷争。
金麟儿思虑再三,道:“晚辈所负宝剑,正是华山镇派至宝,长与却邪。”
薛正阳:“从何处所得?”
金麟儿:“晚辈生在白海,偶然拾得。”
薛正阳叹道:“白海,青明山。”
金麟儿从薛正阳的一声叹息中,听出了隐秘的怅惘,再见他两鬓斑白,如霜似雪,实在于心不忍,咬牙道:“晚辈家道中落,辛苦糊口,常与大哥在山林中游走寻猎。我们在白海雪原裂缝边狩猎时拾得长,在青明山秋枫崖底采药时拾得却邪。经高人指点,得知宝剑为华山镇派至宝,趁此良机,特来归还。”
这话得,可谓十分破罐破摔,等同于不自招了。
薛正阳:“那位高人,如今身在何处?”
金麟儿泪目:“在山川湖海间,云游四方,快意逍遥。”
薛正阳:“你且离去,我不能收你。”
金麟儿没想到,薛正阳的洞察力竟这般敏锐,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已将自己看透。母亲与薛正阳断绝关系,薛正阳是何等痛心?如今自己一出现,便给他带来了噩耗,又是何等残忍?
金麟儿心中无比懊悔,跪在地上,向薛正阳磕了三个响头,留下两把宝剑,道:“薛掌门,对不住了,我本不该来。宝剑物归原主,你、你就当没见过我,别太生气。”
不待薛正阳回话,他已起身离开,回首看了一眼,见薛正阳似乎有些颤抖。
“慢着。”薛正阳提着一盏风灯,两步追上金麟儿,将灯交给他,“夜路难行,我送你一程。”
金麟儿提着一盏孤灯,独自走在前方。
灯光破开浓黑的夜幕,勾勒出他孤独伶仃的身影。
薛正阳:“多大年纪?”
金麟儿没忍住眼泪,努力稳住呼吸:“正月十五是我生辰,今年刚满十六,算是成人了。”
薛正阳:“有何算?”
“同我大哥相依为命,只求平安喜乐,但愿与世无争。”金麟儿着话,大风扬起积雪,砸在他脸上,他冷得瑟缩了一下,又立刻挺直背脊,“我们在白海过了好几年,那里总在下雪,有许多柳树,有成片的杏花,是个很好的地方。但我们走得太远,很难再回家了。”
薛正阳不再话,金麟儿亦保持沉默。
两人行至客栈,见孙擎风站在门前。
风雪很大,孙擎风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积雪。
金麟儿跑向孙擎风,忽然停下脚步,又跑到薛正阳面前,把风灯递给他,道:“掌门,夜间行路不便,你回去时走慢些。”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摇了摇头:“明日午后,将灯送到华山上。”
他把却邪和长都还给金麟儿,道:“我在沐灵殿等你拜师。”
金麟儿被惊喜淹没,忘了答话,再回过神来想要致谢,发现薛正阳已经消失在风雪里。
他转身跑向孙擎风,跳到对方怀里,扯起嗓子干嚎:“大哥,我今天不自招了,谎没撒成,你揍我吧!”俄而,又哭又笑,“你、你轻点,我明早要上山的。”
孙擎风一手提灯、一手提剑,用胳膊夹住金麟儿,带他走回房间,道:“算你运气好,老子腾不出手来。”
金麟儿抱着孙擎风,狠狠地亲了一口,道:“大哥真好!”
孙擎风无奈,道:“你子没撒谎,被人给识破了?你这样正直,不似你爹,不似你娘,别真是捡来的。”
“我外公一眼就识破我了,我无疑就是亲生的。”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像狗似地,不住地蹭他的脸颊,“我不像他们,可我像你啊。”
孙擎风:“胡八道!”
是夜,金麟儿甚是欣喜,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他钻进孙擎风的被窝里,原原本本地将一日经历都告诉了他。
孙擎风只有一事不解,问:“人固有一死,原没什么可怕。纵人人心中都有畏惧,但文试策论空谈即可,何故如此较真?”
金麟儿:“你不懂。”
孙擎风:“就你懂得多。”
金麟儿把脸埋在孙擎风胸口,道:“其实,我并不十分惧死。”
孙擎风把他推开,摇头笑了笑:“你还是没长大。”
金麟儿偷偷伸手,摸了摸孙擎风心口上的伤疤,道:“我真的不十分惧死。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你被鬼煞摧折的模样,我只要一从你身上闻见死亡的味道,我就觉得很害怕。”
孙擎风渐渐蹙起眉头,把金麟儿的手从心口挪开,转身背对他。
“大哥,我不是怕你。”金麟儿觉得“大哥”比“孙前辈”叫来好听,叫着叫着就不想改了,“一个人的生死很轻,再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活着的人的痛苦,却与孤独的余生一样漫长,甚至与日俱增。我只要一想到,你终有一日将从我身边离开,我就觉得很难过。你让我体会到,生的可贵,死的可怕,让我更努力地想要活着。”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他们都不懂,你也不懂。爹娘去世时我还太,当时悲痛,如今已能释怀。但是,当我从你身上认识到生死的时候,我很难过,不想屈服,我不想一些违心的话,我不要向任何人妥协,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放弃我自己。大哥,你也不要丢下我,行吗?”
孙擎风不答话,直到听见金麟儿的呼吸变得平缓,才:“行。”
他心里其实有些害怕,觉得金麟儿实在太会话了,这孩子儿时就满口甜言蜜语,如今长成个大人,起话来,一字一句都能正正地戳在自己心尖上,让自己没办法对他一个“不”字。
往后,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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