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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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 我帮你焐手。”

    第二日天光未亮, 金麟儿已经背上包袱,一手执灯、一手牵着孙擎风, 行在风雪间。

    孙擎风被金麟儿的手掌“烫”得难受, 用力一挣把手收回:“走路看路, 管好自己。”

    “大哥,你怎么了?”金麟儿见孙擎风又不理人, 当先反省自己, 思来想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得无奈地耸耸肩, 再次攥着对方的手。

    北风怒号, 扬雪漫天。

    金麟儿留心观察一阵,看孙擎风没有反应,便学着他的神情调笑道:“长大了,手都不让牵了哦?”

    孙擎风对金麟儿怒目而视, 冷哼一声, 移开视线。

    他总不能同金麟儿分辨, “老子早已长得不能再大了”,这话怎么都不对劲。

    金麟儿得意地笑出声来,比孙擎风走快一步,先行提灯驱开黑暗。

    时辰太早,路上几无行人。

    因是头次入山,加上天光晦暗难辨方向, 两人不时行错折返,走走停停,在路上费了些功夫。

    不多时,云海翻滚,月落日升,金乌如一粒鲜红鸡子,破云而出时,万丈辉光如练。

    金麟儿目睹壮丽景象,不知不觉间忘了赶路,牵着孙擎风跑到一处峭壁上观日出,只觉身在浮云上。

    两人极目远眺,俯观日出美景,见群山为云海淹没,唯有山尖刺出云层,尽如竹笋林立。

    景象奇特新鲜,霎是可爱。

    俄而日光大盛,浮云流散、薄如细纱,在群山见缠绵飘荡,云层被光芒穿透,仿如天门洞开,有仙子于云海畔浣纱捣衣。

    天地间金红一片,岁月光阴都凝固了。

    及至红日升至半空,金麟儿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已离魂出体,遨游了天地宇宙。

    这短短片刻,好似千年万年,而当他转身凝眸,孙擎风依旧在侧,同样看着他。

    如此一路行来,直到午前,两人才找到华山派的大门。

    巍峨山门前,周行云临风伫立。

    华山弟子,虽均修道,但并非全为道士。

    弟子们同在一派,皆身着乌色道袍、头戴太极巾,仅以道号区别入道与否,以道袍双肩处所绣纹样区分内外门,外门弟子看肩头绣松纹,内门弟子绣云纹。

    但是,周行云双肩上所绣的跟旁人都不相同,是与掌门薛正阳相同的云鹤纹样,代表着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鹤乃仙禽,由银线暗绣于肩头,随着穿着者的动作起伏,仿若振翅欲飞,别有一番出尘气质。

    金麟儿生怕迟到,急匆匆地奔向周行云,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师兄久等!刚才日出,没想到山上竟又下起大雪,你冷不冷?实在抱歉。”

    华山乃修道之地,常年静谧幽寂,这一声喊清脆响亮,惊飞枝头群鸟,振翅洒出漫天雪沫。

    周行云振衣抖雪,笑道:“练武之人并不畏寒。山中路径隐蔽,寻常人很难寻到,我本想下山为你带路,但师尊命我只可在此处接应,原就是我的不是。”

    孙擎风听到“你冷不冷”,不由侧脸移开视线。

    金麟儿发现孙擎风的动作,牵起他的手,用双手焐着,笑道:“大哥一直催我,可山中景色太美,我没忍住驻足观赏。”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寄情山水亦是修行。走吧,此时出发,上到西山峰顶,师尊刚好做完早课。”周行云微笑颔首,等金麟儿喘匀了气,便带着他们走入山门。

    华山奇峰险峻,雪天行路尤为困难。

    金麟儿并不觉得辛苦,兴奋地对着周行云问东问西。

    周行云耐心介绍:“我派世代居于华山。早些年,师祖们多在洞府中隐居修行。其后门派壮大,弟子们陆续修筑了四十九个道观。掌门居于西山峰顶沐灵观,其余六位长老分别居于清虚、无尘等六观。”

    金麟儿:“华山可真大!这些道观分散山间,大家平日不串门么?”

    周行云失笑,道:“我派主清修,弟子间少有来往。方才提到的七间道观里,均有黄钟,若有大事商议,则敲钟以示。弟子听到钟声,自会聚于东麓玉泉观。”

    金麟儿啧啧称奇。

    周行云看向孙擎风,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还未请教大哥名姓。”

    孙擎风目不斜视:“薛风。”

    周行云:“在下总觉得,与你们似曾相识。”

    幻生符虽能改换人的全部形容,但须灵气维持,一张符咒最多可用两年。未免灵气耗费过多,金麟儿与孙擎风都只变易了容貌,身材体态均是原本模样。

    金麟儿摸摸鼻子,道:“我大哥……英俊不凡,师兄若曾在长安府住过,咱们或许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你留意过他。”

    孙擎风的易容没有金麟儿的难看,但仅仅只是眉眼端正,不难看而已。

    周行云看着相貌平平无奇的薛风,虽不解金麟儿为何他英俊不凡,但并不多言,只道:“我是爱剑之人,薛大哥的佩剑并非凡品,我在客店投宿时见过。”

    这该如何解释?

    金麟儿犯难了,暗中向孙擎风投去求助的眼神。

    孙擎风一脸淡然:“非我佩剑,只是意外拾得,听闻乃是仿造古剑‘灭魂’所制。灭魂、却邪两把宝剑,世间绝无仅有,市面上仿品很多。”

    “我派镇派之宝意外遗失,实在遗憾。你的剑虽为仿品,但做工精巧,想来是与华山有缘。”周行云话做事极有分寸,闻言只是点头,不再多问,将两人带到沐灵观外等候。

    正午过后,大雪仍未消止。

    薛正阳独居沐灵观,无人通报,一行三人便站在观门前等候。

    “你冷不冷?”金麟儿怕孙擎风冷,像平常一样双手抱住他,旁若无人地对他嘘寒问暖。

    孙擎风被周行云看着,似乎觉得很不自在,将金麟儿的手扒开,低声道:“注意些。”

    正午时分,薛正阳终于开观门。

    他见三人在观门外直挺挺地站着,直是莫名其妙,没好气道:“在外杵着做甚?若我不来开门,你们是要造化自然、冻成冰棍?都是些榆木脑袋!”

    周行云赔笑:“师尊,今日行拜师礼,还是讲究些的好。”

    薛正阳摆摆手:“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我沐灵观内,没有贵贱之分,你们往后放机灵些。”

    金麟儿心翼翼地观察着薛正阳,见他全不复昨夜的怅然,大抵是境界高远,不囿于人间悲欢的缘故,心中的担忧渐渐释出,胆子大了一些,问:“那我可以常常来找你玩么?”

    周行云闻言望向金麟儿,目露惊异神色。

    薛正阳原本神色冷峻,闻言认真思量一番,目光由复杂犹疑转为清明释然,像是放弃了什么,又重新拿起了什么,笑道:“我明日就闭关了,你若找得到我,自然可以。”

    金麟儿一本正经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沐灵观主殿内,三清神像栩栩如生,香火燃着,轻烟袅袅。

    金麟儿同孙擎风并排站在大殿中央,薛正阳沉默地面对三清神像。

    周行云从偏殿取来一套乌色道袍,将放着道袍的托盘摆在金麟儿面前,随即立于薛正阳身侧。

    薛正阳拜过三清真神,并不回头,态度随意地:“华山派为以道立派,道统始自太上老君,成于东华帝君,为全真北宗。我全真道,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不过以我看,除情去欲、忍耻含垢,都是可做可不做。”

    他到此处,转身回首,看向金麟儿,道:“你不入道,无须知晓太多,亦不须守清规戒律,只谨记:识心见性,苦己利人。”

    金麟儿此刻才知道,薛正阳不仅识破了自己的身份,竟连自己修习《金相神功》的事亦是略知一二,甚至知道自己必要饮血练功。

    他跪地磕头,道:“念郎谨记师尊教诲!”

    薛正阳话不多,行事并不过分庄严,亲手为金麟儿束发,戴上太极巾,再让金麟儿穿上道袍,拜过三清真神,再对自己行过拜师礼,取出一块玉雕的腰牌给他,收徒的仪式就算完了。

    金麟儿只觉做梦一般,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如同云烟。

    他心底有种隐约的感觉,自己在山上待不长久。

    但他仍抱着最虔诚的心,在薛正阳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昨日磕头,为的是替母亲传递思念与悔恨。今日磕头,则是将薛正阳认作师父,决定此后将他当作是除父母、孙擎风以外,最尊敬的长辈。

    薛正阳让周行云负责教导金麟儿,送他至弟子房,独独留下孙擎风。

    .

    周行云领命,将金麟儿带离,在路上告诉他:“师尊共有二十名入室弟子,其中亲传者五,现在你来了,便排在第六,是师弟。”

    金麟儿一步三回头,心不在焉:“师兄,你师尊把我大哥单独留下,是要做什么?”

    周行云:“师尊行事不拘一格,我不敢妄加猜测。”

    金麟儿:“虽然你武功肯定很好,但我是师尊的徒儿,他为何让你教导我,他自己不想教我?”

    周行云失笑摇头:“我派武学,分为剑、气两宗,少有人能两宗同练,师尊就是其一。武功修行如同登山,越往上行,道路越狭窄陡峭。近几年,师尊一直在闭关修炼,今次门派招徒才暂时出关。”

    金麟儿:“练武就不见人了,练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周行云:“这世上,有人心怀天下,有人情爱痴缠。有人怜香惜玉,有人焚琴煮鹤。有人饫甘餍肥,有人箪食瓢饮。不上谁好谁坏,人各有志罢了。”

    金麟儿:“是我狭隘了。不过,我确实狭隘,只想跟大哥在一起,随便做些什么都好。”

    “你兄弟二人感情甚笃,令人羡慕。”周行云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太快乐的事情,摇摇头继续,“师父闭关,教导师弟的事,都是亲传弟子在做。大师兄、二师兄已过而立,正外出云游,四师弟、五师弟都是入道之人,在洞府闭关。唯有我是个闲人,代为教授。”

    金麟儿:“师兄是剑宗?”

    周行云:“我跟师尊一样。”

    “你真厉害。”金麟儿语气平平,心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周行云为人大方随和,对金麟儿知无不言。

    金麟儿为阻止自己担心孙擎风,一路上都在与周行云攀谈。

    他从周行云处得知,初入山的弟子,都须先在玉泉观问道阁学习经典,以及一些练气、修身的基本功,等到得了师父认可,才能开始跟从自己的师父或师兄,学习华山武学。

    周行云见金麟儿仍忧心忡忡,便想办法安慰他:“我给你个事,你不要让师尊知道,行么?”

    金麟儿来了兴致,捣头如蒜:“我嘴可严了!”

    “腰牌上刻着你的名字,一个字有两道痕,因为,师尊的剑锋有两条刃。”周行云罕见地露出一点少年人的青春朝气,附在金麟儿耳边声,“昨夜,我远远看着,见沐灵观内灯火不熄。起做早课前,我跑去偷偷看了一眼,见师尊趴在你的道袍上睡着了。”

    这话终于令金麟儿感到欣喜,从而暂时忘却忧愁。

    金麟儿是掌门亲传弟子,被安排在单独的弟子房。

    其实,这住处并不能算是房间,而是一处洞府,名唤“积云”。

    石洞位于西山侧峰上,为前人开辟。

    洞外有一方泉水,再向东行百余步,有一条从石缝间溅出的瀑布。

    山脚竹林片片,山峰上草木葱茏,青松成群,积雪如云,冰凌似玉,纵是不懂道法的人见了,亦要叹一声“真乃洞天福地”。

    金麟儿送走周行云,便披上披风,从洞府里搬出一张马扎,坐在洞门外。

    他全无观景的闲心,只望着通往峰顶的径,等待孙擎风归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傍晚风雪消停,落日余晖遍洒。

    日光融融暖暖,照在孙擎风身上。

    他拨开道旁荒草,掸开指尖雪尘,沾着碎雪粉的剑似的眉,落了日光的星似的眸,还有他脚下冰雪封冻的径,都不时闪烁出耀目的辉光。

    “大哥!”

    金麟儿眼神发亮,笑着跑向孙擎风。

    孙擎风面色如雪,神情冷峻,唯有漆黑冷亮的双眸中,依稀藏着一抹温情。当金麟儿的身影映入他眸中,那抹温情便像地底的温泉,慢慢涌起。

    金麟儿跳起来扑向孙擎风:“大哥,我好想你!”

    “才分开多久?你想个屁。”孙擎风微微躬身,状若不经心地张开双手,接住跳进自己怀中的金麟儿,。

    金麟儿:“我不是想屁,只是想你。”

    “蠢东西。”孙擎风随手提起马扎,抱着金麟儿走回积云府。

    孙擎风仔细看过积云府内外,见桌椅箱柜、米面粮食等一应事物俱全,角落里亦不见积尘,知道有人事先扫过,便直接叫金麟儿生火,自己去泉边水揉面。

    不多时,锅里的水汩汩翻滚,山峰上腾起青烟。

    金麟儿笑着跑向洞口,喊孙擎风去煮面。

    然而,他用幻生符幻化出的这副面孔,有一双极细长的眼睛,笑起来两眼变成一条缝,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果不其然,他边笑边跑,意外被石头绊住,飞身出去,扑倒在门前。

    虽则金麟儿并没摔伤,但不见孙擎风过来理会,他心中失落,坐在地上不动,抬头闭眼,深吸一气,清了嗓准备干嚎。

    孙擎风刚好走到门口,手里端着案板,用腿碰了碰金麟儿的脸:“好狗不挡道,别处哭去。”

    “好疼哇!”金麟儿哭就哭,那张脸狐狸似的,本就眉眼尖细,此刻五官因悲痛而挤在一起,越显得贼眉鼠眼,滑稽可笑。

    孙擎风被金麟儿挡住,不可能真的一脚把他踢开,既不想哄他,又懒得骂他,单手托着案板,抬头望天,无语凝噎。

    “疼……”金麟儿两只眼睛都只有一条缝隙,不敢挤出太多眼泪,时不时偷瞟孙擎风。

    孙擎风似乎是想着破罐破摔,单膝跪地,微微俯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麟儿,偏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哭够,扭住他的脸颊一揪,漠然道:“你哭你的,莫管我,看谁耗得过谁。”

    金麟儿发现孙擎风在看自己,又想到自己的“尊容”,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便象征性地再哭了两声,煞有介事道:“大哥,你饿坏了吧?”而后胡乱抹了把脸,没事人般爬了起来,从孙擎风手中接过案板,自己高高兴兴地煮面去了。

    孙擎风只觉莫名其妙,走到金麟儿身后,低头看了他两眼,见他眼眶微微发红,不像是假哭,有惊异于他能如此收放自如,不禁问:“你是真哭,还是哭着玩的?”

    金麟儿终于得了回应,抽抽鼻子,想重新哭一次,可等了片刻,实在挤不出眼泪,便用平常语气:“我饿了,哭不出来。”

    孙擎风忍俊不禁,不仅觉得金麟儿哭得莫名其妙,更觉得自己笑得莫名其妙。

    有甚么可笑的?没甚么可笑,只是想笑。

    孙擎风想不明白,怒将金麟儿推开:“教了你多少次,煮个面疙瘩都学不会?”

    灶台建在洞府外,由天然巨石造而成,中间生火,面上仍冰凉。

    金麟儿一屁股坐在灶台上,双手撑着下巴,露出无辜的神情,道:“是你告诉我的,煮疙瘩汤呢,就是生火、烧水,把面疙瘩倒进去,然后再捞出来装碗。”

    孙擎风拿着铜勺舀掉水面上的白沫,哼了一声:“那我让你上床盖被子闭眼睡觉,你怎要钻进我的被窝?”他罢此话,又觉得自己跟个孩子计较,好像有些跌份,便补了一句,“多大的人了?”

    金麟儿坐在灶台上,还是没有孙擎风高,觑到机会,突然抱住孙擎风的一条胳膊,像狗似地用脸蹭他,笑:“我比你两百多岁,你同我计较,不觉得跌份么?”

    “不要得寸进尺!”孙擎风常常会生出一种金麟儿能窥破自己内心的错觉,恼羞成怒,掸掉铜勺上的水珠,举起勺子在金麟儿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你已被薛正阳识破,他念在血缘亲情的份上,不会同你计较。往后绝不可再掉以轻心,除他而外,任何人都不可信。”

    “我知道了,大哥不要生气。”金麟儿笑着点头,似乎只要能同孙擎风在一起,他的胸膛时时刻刻都充盈着快乐的情绪,而只要再同孙擎风更接近一些,他心中的快乐就会暴涨,几乎要满溢出来。

    为免自己快乐致死,金麟儿须得想个办法,将这快乐传递给孙擎风,想跟孙擎风更接近一些,再接近一些。

    于是,他蜻蜓点水般在孙擎风脸颊上亲了一口:“大哥不要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这动作言语发自内心,有些太过甜腻,像浓得化不开的蜂蜜水。

    金麟儿趁孙擎风没反应过来,迅速向后一滚,大喊着“我去拿碗”,一溜烟跑进洞府中,溜了。

    “混账东西——!”

    孙擎风先是脸色发白,怒不可遏。

    然而,等到金麟儿跑得没影了,他的脸便像着火似的,腾地一下全涨红了。

    他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或者“内有恶犬”,反复擦拭被金麟儿亲过的地方,恨恨地喃喃道:“再敢有下次,老子、老子一定揍你!”

    话间,他忽然想起,金麟儿曾被教书先生揍得手心红肿,因此连上学都不如从前欢喜了,又开始顾忌他怕疼,往后害怕自己,心里起退堂鼓,摇头轻叹:“真是个麻烦,下手不能太重,揍他屁股?两巴掌?一巴掌。”

    夜幕落下,万物沉眠。

    山中松林如海,偌大的天地,好似半点声响都没有,唯有夜月清辉洒落,白雪反映月光,万顷银芒如积水。

    积云府外,彩色的帆幢风中飘荡,洞府内炭火烧得通红,暖意融融。

    孙擎风和金麟儿坐在石桌边吃饭,两个男人吃饭都不讲究,将碗筷碰得叮当响。

    金麟儿:“大哥,师尊同你了什么?”

    孙擎风漫不经心道:“没什么。”

    金麟儿叹了口气:“唉,长大了,就什么事都不同我了哦。”

    听这口气,完全就是在占孙擎风的便宜。

    “少屁话。”孙擎风舀了一大勺面疙瘩,往金麟儿嘴里塞,“他让你离去,独留下我,自然是要些你不必听的话。”

    他又自己吃了一勺,含含糊糊道:“让我在西峰山麓中的问道阁帮工,往后你在那读书习武,我就洒扫做饭,当老妈子。”

    金麟儿:“你不开心?”

    孙擎风:“他问道阁的饭食,俱是荤素分开。入道之人不食荤,俗家弟子须得吃肉。让我豢养禽畜,专做荤菜。”

    金麟儿:“他果然知道咱们的事。可那不是个秘密么,他怎会知道?”

    “你母亲是个奇女子,你外公是个奇男子,你……”孙擎风又给金麟儿喂了一勺面疙瘩,试图堵住他的嘴,“你就是个傻子。傻子快吃,吃完早些休息。问道阁在三里外,早我可不会起来送你,迟到就等着受罚吧。”

    .

    金麟儿吃饭不用自己动手,十分惬意,很快便把想问的话抛到脑后。

    等到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他已经吃饱喝足,穿着中衣躺在床上。

    洞府内只燃着一盏油灯,棉线将要烧尽,灯盏微微冒着黑烟。

    金麟儿借着昏暗的灯光,望向洞门外,不知为何,总觉得外头漆黑一片,可孙擎风的身影却格外清晰。

    门外雪地里,孙擎风着赤膊,苍白的皮肤上留着许多伤疤。

    但这几年间,他日日熬筋骨,修炼从不懈怠,练出了一身紧实的肌肉,胸膛、大臂尤其健硕,腹上的肌肉更是块块分明。

    这模样,与金麟儿初次见他时,似乎天差地别。

    但金麟儿努力回想,却又想不起当初的孙擎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心想,许是因为两人从未分离,自己无须回想,久了便忘了。

    孙擎风从地上抓起积雪抹到身上,因体温很低,积雪接触到他的皮肤,并不马上化开,他可以多抹一阵,把身上污秽祛除,是故冬日里常以此法洁身。

    金麟儿看着孙擎风沾满水渍的胸膛,脸上微微发烫,感觉自己很古怪,迅速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再看。

    可当他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仍是孙擎风的身影。

    孙擎风从黑暗中走来,那一双眼神色忧郁,他的胸膛健硕结实,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很难听到心跳。但金麟儿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们的心和骨血,甚至于魂魄都紧密相连。

    孙擎风很快进屋关门,灭了油灯,爬到床上,提前了句:“我身上冷,别钻我被窝,当心着凉。”

    金麟儿好奇心强,生怕薛正阳了什么严厉的话,让孙擎风难过,翻来覆去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孙擎风身上凉气已散,他便蠕动着钻进对方的被窝,探出脑袋,枕在孙擎风胸前,道:“你们到底了什么?”

    孙擎风被金麟儿身上的热气烫着了,把他脑袋推开,道:“你是个烦人精,让我多担待。”

    “我才不信。若他真了这话,以你的脾气,必定刚回来的时候就忍不住给我听了。”金麟儿不依不饶,简直像是黏在了孙擎风身上。

    孙擎风不得办法,只能任他靠着,随口:“你不睡,我可睡了。”

    金麟儿:“我知道他了什么。”

    孙擎风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金麟儿叹了口气,像个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道:“若他了我的坏话,你必定忍不住要拿来骂我。若他了我的或是你的好话,你被我问烦了,也会出来。你瞒着我不,肯定是他了些有关你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你不告诉我,怕我生气?或者怕我听了,也觉得你不好。”

    孙擎风险些被金麟儿绕晕,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我会怕你?”

    金麟儿虚虚地咬了孙擎风一口,笑道:“大哥怎会怕我?是我怕你。我怕外公的话让你难过,又或是惹你生气。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是清楚,旁人的话,听不听都没什么所谓。我只是怕你难过。”

    孙擎风眸中原有冰雪,听过金麟儿这句话,冰原亦已化作柔水。

    金麟儿知道孙擎风被安慰好了,便得寸进尺道:“大哥,你好久都没给我讲故事了。”

    孙擎风:“你不是不爱听么?”

    金麟儿:“我今天突然爱听了。”

    孙擎风:“从前有只狼,还有个孩子,那孩子不肯睡觉,狼就把他给吃了。讲完了,睡觉。”

    “我睡不着。”金麟儿悄悄伸出手,在孙擎风肚子上戳了一下,被他硬实的腹肌咯了一下,干脆把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辗转数月,风餐露宿,我们就像没有根的浮萍,只是相互缠绕着。如今,又能落地生根,又有一个家能让我和你安定下来,我觉得很开心。”

    孙擎风困得有些发懵,脾气没有清醒时那样暴躁,把手掌覆在金麟儿手掌上,让他不要乱动,开始故事:“给你讲讲两百年前的事,想听么?不想听也要听。”

    不待金麟儿回话,孙擎风便自顾自地了起来,道:“今日看见洞府门口的帆幢,我就想起来了。两百年前,青明山上的城还叫末那城,城中百姓皆笃信佛教。那地方的佛教,与中原略有不同,教众可成亲生子,只要信它就好。”

    金麟儿预感这故事并不有趣,听了不一会儿,便觉得睡意袭来,只抱着孙擎风,道:“能成亲倒是不错,能生孩子就更好了,听周师兄,全真教的道士也可以。”

    孙擎风没笑,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凉意,道:“末那城的城守,是个佛门弟子,信仰虔诚,一生所愿唯有普度众生。如何普度?平日弘扬佛法,乐善好施。当鬼方国陈兵白海,他便带百姓们浴血奋战,原野上白骨累累,都是他手中的佛珠。鬼方国被怕了,趁夜从悬崖峭壁上爬上青明山,一夜间将整座城池围住,谁都没能预料到。白海总兵赵大人,正在城中听城守弘法,同样被困在其中。”

    金麟儿:“青明山上荒凉得很,单靠城中百姓劳作,过冬都成问题。该如何是好?想必,鬼方武士俱非善类,定是双管齐下,同时围末那城、攻白海原。白海的军士们没人指挥,又要如何御敌?”

    孙擎风:“城守有位朋友,在白海界边捡回去的,当时奄奄一息,被他不惜代价救活了。那朋友是个游方道士,具体是甚么流派,不得而知。城守只知道,道士得了怪病,极其虚弱,要按照古方,饮人血才能活,便效仿释迦牟尼割肉饲虎,放血给他。城守这份心,得了回报。”

    金麟儿:“道士撒豆成兵,解了困局?”

    孙擎风冷笑:“道士若能撒豆成兵,何故要待在城守身边?他只晓得些炼器的法门,手上有一本缘故时候传下来的道藏,找到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功法,告诉城守和赵总兵。城守和总兵,则又将这法门告知全城百姓。百姓们热血沸腾,都想借着这法门,以两万人胜过鬼方十万大军。”

    金麟儿越听越觉得发冷,连忙止住孙擎风,:“若世上真有这法门,还什么仗?大哥,你编故事太敷衍了,还是睡觉吧。”

    孙擎风给金麟儿掖了掖被角:“你听来觉得荒谬,城守的儿子起时,见到城中血流成河,更觉得荒谬至极。但是,一万个人的血已经流了出来,还能如何?城守老了,他想让那道人将自己放血拆骨,道人却告诉他,以身为炉鼎的人,纵被扒皮拆骨剜心,都必须熬到印成以后才能去死,以他的能耐撑不到最后。或许,是那道人不愿好友牺牲,故意撒谎骗他?我是不知。反正,最后挺身而出的,是城守那最不成器的儿子。”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那个道人就是狐妖胡酒,城守是孙擎风的爹,孙擎风在他自己的故事。

    这故事,孙擎风从前过一些,但只是轻描淡写,全没有这般详尽生动,这般残酷血腥。

    孙擎风带着一种过分的冷静,幽幽道来:“胡酒炼化出金印,赵将军得了印,朝夕间练成《金相神功》,我则因鬼煞侵体而重生。胡酒走了,立下两百年之约。只我和赵将军两个人,杀光了十万鬼方畜生。

    “那一年,整个青明山都是红的,尸骨多到秋枫崖都装不下了。但这样的战力,是用整整一万个人的命换来的,此后再不会有。而鬼方畜生却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金麟儿脑海中鲜红一片,震惊至极,哭都哭不出来,只觉黑暗中渗透出无尽的凉意,向上挪了挪,捧住孙擎风的脸,把他按在自己心口,道:“大哥,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给我故事了。”

    他只想把孙擎风按进自己心里,让他暖起来。

    孙擎风释然笑道:“所以,薛正阳才活了多少年,我又活了多少年?谁见识多,谁经历多,自是一目了然。我不在意他如何,不会因他的话而烦恼,你少来烦我。”

    金麟儿:“你教过我的,学什么、信什么、要什么,都不可偏听旁人只言片语,须自己去看、去想,去取舍。不管别人如何误解你,如何劝我,我都会如从前一样敬慕你。”

    “得好!是我的……”孙擎风对金麟儿的回答甚感满意,想夸他一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是什么?是我的麟儿?不行,这话太古怪了。

    他把话咽了回去,只伸手在金麟儿脑袋上抓了一把:“甚么苦己利人,全是屁话。苦是苦了,让谁得利?末那城中两万百姓,万人不战而降,万人战死沙场。大战过后,青明山上只剩两个活人,一个成了饮血的怪物,另一个成了修罗恶鬼。任何时候,牺牲自己都不是功德,只是苦于无奈。”

    金麟儿:“大哥,我不会随随便便就牺牲,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少大话,我要你保护?我誓要杀死胡酒,你不必惧怕,不必牺牲,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孙擎风目中有泪,低头将嘴唇贴在金麟儿额前,不是亲他,而是贴着他的人气,感觉他身上的青春与生命的气息,“我绝不会拖你入地狱,我要将你留在人间。”

    金麟儿:“大哥,睡了,别吓人。”

    孙擎风被金麟儿叫了那么两声,面上心头,冰消雪融,神情渐渐变得平和,仿佛方才只是一番梦呓,低声道:“往后,你纵是想听,我也再没有故事可讲。知足了?睡了。”

    至于薛正阳所言,孙擎风没有向金麟儿透露只言片语,但金麟儿大抵上已经猜到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决定往后好生表现,好叫薛正阳知道,自己被孙擎风教得很好。

    第二日清,孙擎风起得很早。

    他倒不是担心金麟儿上课迟到,而是遭被窝里的湿热惊醒的。

    很显然,金麟儿尿床了。

    孙擎风原想把金麟儿叫醒,又怕他醒来后羞臊大哭,便把枕头焐热、塞进他怀里,轻手轻脚爬下床,找出换洗的衣服和床单。

    金麟儿睡得香甜,抱着枕头啃了两口,叫大哥。

    孙擎风知道金麟儿把枕头当成了自己,不禁摸摸脸,把棉被拉开,准备替他换条亵裤,这才发现金麟儿并没有尿床,而是遗精。

    为金麟儿做长寿面时,孙擎风虽知对方已成人,却全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金麟儿的变化,又从这一点变化上,看到平常被自己忽视了的许多变化,从而真切地明白,孩子长大了。

    金麟儿的成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孙擎风同他朝夕相处,已有四年时光。

    四年时光,想来十分漫长,过起来不过转瞬,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既是人间的十二时,又是天地东西千万里。

    在这一千四百六十个朝夕间,他们有辛苦、有快意,有烦忧、有欢愉。雨剪春韭,新炊黄梁,一粥一饭咀嚼的,俱是生活的况味。

    这些年来,并不是每一个时刻都历历在目,回忆有些随风飘到四海八荒,有些潜入夜梦散于天光,只有极少数的,能够长留心中。

    可就是长留心中的极少而珍贵的回忆,让孙擎风觉得日子过得无怨无悔,纵有命运如刀,亦可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其余的事情,大哥帮你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