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黄锦挥了挥手, 周围的人都退了出去。陆炳站起身来,道:“皇上您问的是‘夜如其何?’”
朱厚熜点了点头, 陆炳往外看了一眼, 朗声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朱厚熜旁若无人的继续往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接过陆炳的话,继续道:“君子至止, 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 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黄伴,会试应该考完了吧?”
黄锦点头道:“回皇上, 今天二月十五,是最后一场。”
眼看朱厚熜就要走到那扇寒冷的殿门处去了, 黄锦赶忙上前替他把那袍子穿好系上, 朱厚熜站在殿门处看着外面一点点昏黄的灯火,还有汉白玉栏杆上明月投下的片片清辉,回头对陆炳道:“记得以前袁长史发问的时候, 每次你总是答的很准,很对,只是……”
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朝夕相伴养成的默契让陆炳很清楚朱厚熜在想什么,他微微笑了笑, 没有话, 朱厚熜自己低声道:“”只不过有时候林蓁那些奇谈怪论更有趣些。”
陆炳脸上仍带着笑意, 道:“维岳年少聪慧,才华横溢,论起文章诗书,我哪里比得了他呢?”
朱厚熜转过身,又往暖阁这边走了回来,对陆炳道:“你有你的长处,他有他的长处,听黄锦你想去考武举,有这么回事吗?”
陆炳道:“是啊,陛下您虽然赏了我父亲锦衣卫千户,又赏了我这锦衣卫校尉的官职,我父子感激不尽,但这功名总还是自己挣来的更踏实些。况且我年纪轻轻,怎能只想着受您的赏赐还有父辈的荫蔽而不知道回报呢?”
朱厚熜点点头,带着身后两人进了暖阁,道:“你的有道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无论是查阅什么典籍,还是要请教习,尽管告诉朕。对了……”
他声音又低了几分,问道:“杨一清进京之后,都有些什么人去拜访过他?”
陆炳回道:“去拜访他的人并不多,席书席大人去过,与他同去的是方献夫,除此之外,还有周伦、许赞……”
陆炳又列举了几个官员的名字,然后将他们大约是何时到访,大概待了多久都一一了一遍。朱厚熜静静听着,待他完,便问道:“张璁和桂萼都没有去过吗?”
陆炳摇头道:“他二人平日一直都在自己的宅邸之中,极少与其他臣子来往。”
朱厚熜听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严嵩最近在做什么?”
提到严嵩的时候,陆炳的语气缓和了些,道:“他一直不曾将家眷接到京中,自己在国子监附近租了个院子,每日大部分时间在国子监教导诸生……他对同僚恭恭敬敬,和其他官员的关系倒是颇为融洽,平日里常常吟诗作赋,与费宏、贾咏他们多有唱和,那些老臣对他也不像对张璁他们那么排斥……”
朱厚熜听的认真,听后自言自语的道:“河上公为《道德经》做注的时候写过:‘芸芸者,华叶盛也。’枝繁叶茂,不过一时之境,秋天一到,葱葱绿叶大多会凋零。他还写道:‘根安静柔弱,谦卑处下,故不复死也。是谓复命。复命使不死,乃道之所常行也。’我看这严嵩,倒是个可用之才。”
陆炳只负责陈述事实,事实完了之后,他往往就不再发表意见了。不过今天他难得的轻轻“嗯”了一声。
在别人眼里,他陆炳虽然是皇帝的发,安陆州带来的心腹,但一则明朝一向重文轻武,二来他年纪还轻,平日里大部分大臣不知道他的能耐,也都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只有严嵩,身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每次见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礼遇有加,对他毕恭毕敬。
他哪里知道,这一来是因为严嵩见他气宇轩昂,举止风度都与众不同,心眼里觉得他是个人才,和那些只靠爹娘的锦衣卫子弟绝不可同日而语。第二个原因,却是因为在来北京之前,严世藩一改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郑重其事的告诉严嵩:“爹,我先前的话您都可以不听,但我这一句忠告您一定要牢牢记住:此次进京之后,有两个人您一定要用心交好,一个叫做夏言,他也是咱们江西人,您可以利用同乡之便和他多多来往,另一个叫做陆炳,他如今年纪不大,但将来却对咱们大有帮助。总而言之,对夏言您要表面亲热,心里提防;而对陆炳嘛,您可一定要不遗余力的结交!”
严嵩心里奇怪,道:“夏言夏公瑾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进士,他是贵溪人,我略有些耳闻。可你所的这个陆炳……为父却从没听过,他到底是谁?”
严世藩一笑,道:“爹,你儿子我通晓天下之事,我不妨告诉你,十年之后这天下最有才的三个人,就是我严世藩、陆炳,还有一个叫杨博的人。这杨博嘛,还要几年才能考中进士,你先不用管他。可是陆炳将来会掌管锦衣卫,皇上将来许多事情都要靠他去做……咱们严家的成败握在他的手上,您千万不要因为他年轻就轻视他!”
严嵩虽然也曾经觉得严世藩经常语出荒诞,且偷偷替自己送上奏章,把自己送到了这个是非之地,搅进了旋涡争斗之中,但是,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聪明程度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因此,他来到京城之后,心的听清楚了夏言和陆炳的情况,陆炳他不太有机会接触,但夏言如今只是一个的兵科给事中,严嵩很快就和他拉上了关系。两人常常见个面,喝杯酒什么的,还算相投。不仅如此,严嵩对京中其他的官员也很心讨好,因此大家对他比对眼高于顶的张璁、桂萼和气很多。
这些做法果然奏效,如今朱厚熜听了陆炳的话,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让黄锦送走了陆炳,自己坐回案边提笔写下几行旨意,然后开一个匣子,从里面掏出一枚银章,这银章十分精巧,如同一方印台,底部刻着“忠良贞一”四个字。
黄锦回来时,朱厚熜已经将银章收了起来。他对黄锦道:“当时在王府里,我赏给了陆炳、林蓁 一人一个方印,陆炳那个写的是‘骏德’,林蓁的是‘维躬’,陆炳的那个朕常常见到,林蓁的印我却有许久不曾见了……”
黄锦正酝酿着如何回话,朱厚熜又问道:“廷试的日子定了没有?”
黄锦答道:“和往年一样,礼部把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日。礼部的人还问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旨意。”
朱厚熜站起身来,天色已晚,他该睡了。他起身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去探探,这诸生的文章中,可有文风似宋朝三苏的么,若是有,回来告诉朕。”
黄锦忙答应下来,唤人来伺候朱厚熜安寝。殿外阵阵更声响起,无数的士子们仍在欢庆,他们,甚至包括林蓁都没有想到,这个帝国已经在的蝴蝶翅膀的闪动下加快了裂变的脚步,这些帝国未来决策的参与者们正在享受着最后一段自由自在的时光。礼房中的主考官和房官在一场场宴席之间尽可能认真的读着一篇篇文章,他们必须在二月底之前将这几千人的文章批阅完毕,其中只有三百人能获得三月十五日面圣殿试的殊荣。
自己会不会是三百人中的一员呢?林蓁看着对面少年得志的赵时春和王慎中,还有神采飞扬的翁万达。左右望去,不少人也和他们一样,正举着酒杯高谈阔论,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林蓁一直觉得自己还没到年纪,不怎么敢放开饮酒,他稍喝了几口,就转身走出酒馆,让巷中仍有些寒意的夜风把自己吹的清醒了些。他拉开自己的袖袋,从里面掏出一方印,底下刻的正是“维躬”二字。林蓁在昏暗的灯火下端详了一会儿,将这印收了起来,正想转身走进去回到那一众朋友身边,忽然有人骑着一批快马匆匆从巷口朝他跑了过来,那人举着火把,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庞,对他道:“林蓁,可算找到你了!”
林蓁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兴王府上当差的,和陆炳交好的一个侍卫,名叫骆安,字时泰。他如今也近二十岁了,翻身从马上下来,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得挺拔而修长,十分英武。林蓁对他一笑,道:“骆兄,原来是你呀。”
骆安道:“维岳,好久不见了,走,我找个地方,请你去痛饮一场。”
林蓁上去和翁万达他们了个招呼,然后走下楼来,和骆安一同沿着巷子往前走去,找了个偏僻些的地方,骆安把马交给店家,和林蓁一同走进店里,两人对坐量了半天,彼此唏嘘了一番时光飞逝,然后就起了眼下各自的境况。林蓁不用骆安也知道他是来京城赶考的。而骆安告诉他,自己的父亲骆胜和陆炳的父亲陆松进京后都已经升官做了锦衣卫副千户,从五品的官衔。而他和陆炳如今是锦衣卫的校尉,虽然暂时还无品级,但朱厚熜对他们非常看重,尤其是陆炳,他为人沉稳,能力非凡,深受朱厚熜的信任,自从朱厚熜登基以来帮他办了不少事情。
骆安道:“我们都知道皇上的意思,他希望我们努力立下功勋,自己争取加官进爵的机会。陆大哥还想去考武举呢。”
林蓁点点头,道:“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读书人总要考出个功名来,才能为皇上分忧。”
两人举盏喝了一杯,骆安又对林蓁了许多这几年发生的事,袁长史袁宗皋入京后不久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可以朱厚熜来到京城之后,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出主意的人。到这里骆安神色有些低落,道:“可惜我们都是些武夫,不能为皇上出谋划策,皇上在宫中孑然孤立,那位阁老又步步紧逼,日子过得真是艰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