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鼓乐声还在继续, 重复三遍之后,殿内立着的那位鸿胪寺官又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二名, 龚用卿——”
原来是那一天来拜访他们的那位士子啊,林蓁心想,若是没有自己, 或许他应该是状元了吧。正当他分神的那一刹那,却见眼前那绛红的衣角摆动, 朱厚熜压低声音开了口:“林蓁,你的学问是袁长史亲自教导的,你怎么过了这么久, 才考中进士?!”
林蓁心想, 这也不是我想啊,我是在家守孝呢,更何况我这不是紧赶慢赶的来考了吗?
他心翼翼抬头一看, 发现朱厚熜轻轻抿着嘴, 那神情却不像是责问, 他一时也捉摸不准了,只能道:“臣……臣愚钝, 实在是有负皇恩……”
还没等他完, 朱厚熜一甩袖子, 慢悠悠的走了,林蓁仍然躬身站在那里, 一甲第二名, 第三名很快也被领到了殿中, 三人一一行礼过后,殿中才开始传唱二甲名次,赵时春二甲第三,王慎中、翁万达一众人皆排在二甲之中,想来将来不是庶吉士就是观政进士,一定都会留在京城了。
十九日是琼林宴,二十日林蓁等人再次进宫,林蓁身为状元,带领众人上表谢恩,然后,朱厚熜便将那朝服冠带赐予一甲已授了官职的三人,赏赐中还有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进士宝钞。由深蓝的袍服变成了大红的朝服,新科进士们一片火红色颜色从丹陛旁延伸开来,林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正要开始做官了。
林蓁考中状元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堂上下,宫廷内外,一时间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状元到底是何许人也,几天的宴会、以及状元游街过后,林蓁已经和考中秀才入泮的时候大有不同了,他渐渐开始习惯旁人或惊讶或好奇审视的目光,再也不为此感到困扰了。与此同时,庶吉士的考试已经结束,他认识的大部分人都考中庶吉士,进了翰林院。朝廷的安排还算是比较人性化,并没有马上就催促他们上任,而是给了他们几个月时间回家祭祖、省亲。
虽然路途迢迢,林蓁和翁万达回家的心情还是很迫切的。离开京城之前,近来结识的这些朋友相约找个地方聚上一聚,再各自返回家乡。有人提议道:“京城的酒楼这一阵子我们也去过不少了,这次你们去哪儿好呢?”
安排食宿向来不是林蓁的长项,况且他年纪,酒也喝不了几杯,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会保持沉默,让年长的翁万达他们决定。有人笑着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首词:‘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人婿。’你们此番回乡,不少人是回去完婚的吧?”
这一众人中,除了林蓁没有婚约,翁万达、龚用卿已经有了家眷,赵时春、王慎中今年才十八岁,确实都到了该成亲的岁数。
翁万达笑道:“这次我们考取了庶吉士,至少接下来的三年考满之前,就要在京城度过了。所以,我算把一家老都带到京城来生活,你们的地方,我不去了,阿蓁还,我看他也不适合去那里吧。”
林蓁忽然意识到了他们的是什么地方,他的脸腾的一热,摇手道:“对、翁兄得对,我们路途遥远,还是早点准备准备,尽快动身吧。”
另几位原本就住在京城的进士哈哈大笑,道:“哎呀,维岳,你以为我们要去哪儿呢?不过是想去本司胡同看看歌舞,又不是去青楼勾栏院,你啊,已经是六品的修撰了,这么容易脸就红了,将来官场中少不了要宴饮应酬,你到时候怎么办呢?”
赵时春也微微笑着道:“‘雨霁风光,春分天气。画梁新燕一双双,千花百卉争明媚。’嗯,如今的规矩,已经不似先前那么严苛了,我们几个便服出行,想来并没什么妨碍。无论什么去处,都是人间万象之中的一景,看一看又有何不可?维岳,他们得对,你也该‘见见世面’,不能总是只知道读书作对了。”
林蓁心想,我不是不知道啊,我知道的,你们都未必知道呢……翁万达看了看林蓁,问他道:“阿蓁,你自己决定吧……其实,若是去听听曲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纷纷起哄,林蓁便点头道:“好好好,我和诸兄同去便是。”
夜幕初降,华灯花影在京城漾着暖意的风中交错辉映,年轻的进士们换上轻薄的春衫,结伴出了门。这些人中,最年轻的林蓁还不到十六,年纪稍长的翁万达也不过二十多岁。他们都是大明最出众的英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引得行人不断侧目驻足,往他们这里看来。
这些目光对于林蓁来早就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中状元之后,他一直都紧张兮兮的,这几日他没少穿那厚重的朝服,面对的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殿中宴席,他身为状元还得做出个表率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差池。这次随朋友们出来,他终于可以放松一点儿了,身上顿时觉得轻快了许多。不过,他们提到的什么定亲、结亲的事儿还在他脑海中盘恒着,先前他拒绝了程氏要向孙家提亲的建议,这次回去,不知道她会不会旧事重提呢。
其实,对于自己为什么不想和月儿成亲,林蓁一直也没有想明白。他并不排斥娶妻生子,只是他前面这十几年一直在忙忙碌碌准备考试、登科,就像穿越前一样,他还没有静下心来感受一下他到底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起过日子,况且,他虽然是因为文曲星而重生的,但他却仍然想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过自己的生活,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姻缘。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平日未曾踏足的一处胡同之外,里面并不想林蓁所想的那样灯红酒绿,一片喧哗,反而只是胡同口和各楼前挂着几盏彩绘的灯笼随风摇晃,不时有悠悠的乐声传来,十分悦耳,如同金陵河上那些王公贵族的酒楼画舫中时时传出的丝竹声一般。
有人在前面领着,他们便一同往里走去,越走越是宽阔,两旁的楼宇雕梁画凤,大门闭着,偶尔有来往的,不是坐着轿子,就是身着绸缎,没有一个寒酸的百姓。已经过了几家门楼,还在继续往里走着,林蓁不禁好奇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有人答道:“既然来了,自然就要去最出名的地方,这里面有个叫馨翠楼的,前些年京中那些出了名的风流士子把京城所有的有些名气的楼里的女子排了个‘花榜’,这花榜竟然也跟咱们中的榜一样,分一等二等三等的,一等三个人中,两个都是这馨翠楼里的人。二等数十人,也有好几位出自他家。这可不是单比的相貌,那都是一场场戏唱下来,从长相举止到才艺风度,样样俱佳的,才能上这个榜呢!”
这……这算不算行行出状元啊?林蓁听了,忽然对眼前这幽暗的胡同有点另眼相看了,这里面的女子,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又走了一阵,领路的终于停住了脚步,林蓁抬头看去,只见这座楼并不起眼,只是高高挂着的写着“馨翠楼”这三个大字的牌匾笔力风流潇洒,让林蓁这练了一辈子字的人都觉得有点自愧不如。那五开的大门只有中间两扇微微掩着,其余都关的紧紧的。随着他们一行人走上台阶,那门才缓缓拉开,门口两个清秀的厮恭敬的行礼,问道:“几位公子,你们可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吗?”
这怎么看都和林蓁想象中烟花之地大有出入,他没听清自己的同伴是如何回答的,就见有人把他们领了进去。进去一瞧,这里面却比外面热闹多了,正是春日,一层团团簇簇摆满了时令鲜花,将中间那戏台子捧在正中,上面悬着玲珑精巧的灯笼,一个连一个从三层之上一直垂到半空。
如今大概是时候尚早,戏台上只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那里吹着笛子,声音轻轻柔柔,听久了仿佛声音已经融化在了空气中。厮将他们往楼上领去,找了个靠着栏杆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确实清雅幽静,即使对于达官显贵也是个不错的消遣之处。又过了一会儿,下面连中间的大门都关紧了,三层楼上一齐传出了乐声,那两个姑娘退了下去,人群渐渐安静,林蓁估计这才是真正要开演好戏的时候。不知道今天出来的,有没有那“花榜”上的人呢?
林蓁他们正在馨翠楼中“体验生活”,京城里其他的人可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内阁大学士张璁坐在自己窄的书房里,推开窗户,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他桌上的奏折写了一半,却已经被他丢在了一旁。他没想到,本来已经被自己挪到后面的卷子,却还是被汪鋐抽了出来,交给了朱厚熜。没错,汪鋐这个举动确实赢得了皇上的欢心。可是,自己呢?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改革方案,和林蓁那一篇策论多有重复,他现在再呈上去,难免就要给皇上留下他只会拾今科状元牙慧的感觉了。
还有,他原本就想建议皇上清理庄田,却被一个兵科的给事中夏言抢去了不少功劳,如今夏言已经被升任到了吏部,皇上对夏言也越发看重,这还不算,自己虽然入了阁,但却被杨一清处处掣肘,虽然有皇上御赐的银章,却仍难大权独握,尽力推行自己的主张。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掌握权势,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呢!
而比他更郁闷的,大概算是严嵩了。议礼众臣都得到了提升,升的最快的张璁已经入阁了。但严嵩的郁闷绝非来自于此,心眼里他很感激皇上的安排,如今朝堂仍是一片乱象,张璁他们几乎每天都被人弹劾,虽然皇上一力压制,但仍然无法改变谁也不愿和张璁、桂萼为伍的局面。而他严惟中能安安稳稳在国子监里做做学问,教教弟子,声望与日俱增,地位越来越稳,他再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他到底郁闷什么?这晚他刚喝了几杯酒,想要写一篇字再睡,却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公子……公子他到了京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