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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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蓁回到了编检厅, 早上时这里还空空荡荡, 如今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抬起头,对林蓁报以同情的目光。这时候,在厅中巡视的两名官员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五十上下, 另一人则四十来岁,那位年长的看着样子还有点眼熟,两人从头到脚, 都散发着这些陈年典籍书页纸张的气息, 看上去已经和这部《大礼全书》斗争了不少日子了。

    林蓁欣赏了一早上张璁的模样,这两人显得格外和气可亲。那名五十左右的官员对他们道:“我是席春,字仁同,翰林院修撰。这次《大礼全书》的编纂主要由我和这位孙编修主持, 林蓁,方才张大学士的意思我们都已经知晓了,你和龚编修、杨编修三人就和我们一起参与编纂吧。我们将主要内容整理完毕之后,再交由张大学士、桂大学士、杨阁老他们批改。你们的桌椅都已经准备好了,来, 你们现在先和我一同来进来看看编修《大礼全书》的地方。”

    罢, 他就领着林蓁和榜眼龚用卿、探花杨维杰三人走到里间去了。剩下那位孙编修在对庶吉士们介绍他们的工作内容。一部分人也会参与编写《大礼全书》, 但主要负责一些找找资料, 翻翻书这样下手的工作。另外几人则调去待诏厅帮那些侍讲、侍读们整理东西, 抄写文件。

    林蓁进来一看, 里间摆着长长一条桌子, 上面堆的都是各个时期的史料。桌子两边坐满了正在翻阅资料的人,像开研讨会似的。看过之后,席春又把他们领了回来,将那几位被分派来编书的庶吉士也叫到跟前,对众人道:“如今皇上颁诏,开馆纂修《大礼全书》,诸位刚入翰林就能参与编纂如此重要的典籍,这是你们的荣幸啊!既为‘全书’,则断不可有遗漏,有所偏颇,各位都是饱学之士,想来定不会辜负皇上和张大人的期望,有各位相助,这《大礼全书》定能提早完成!”

    如果张璁是一个严厉而不近人情的上司,那么席春可就比他好得多了。他既平易近人,安排起事情来又又井井有条,还很有耐心。他先将《大礼全书》的来龙去脉对众人讲了一遍,又简单的分配了一下任务——席春也没指望他们一上来能提笔就写,而是让林蓁等三人先负责誊抄一些里间的官员们已经编写好的内容。而其余的庶吉士呢,就负责分门别类的整理关于大礼议的那些奏疏。

    毕竟从《大礼集议》到《大礼全书》,皇上的命令是任何相关而有价值的奏议都不能落下,他亲自挑选了编写班子。这些编纂官并不都是翰林院的官员,也有从其他六部调过来帮忙的,谁都有个盹的时候,可万一某封皇上印象深刻的奏章被他们漏下,那他们这伙人可就都要倒霉了。

    抄写虽然枯燥,但对林蓁帮助很大。林蓁一丝不苟的抄了一上午之后,对这个什么《大礼全书》有了很直观的认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真不是一件容易做的工作,每一段几乎都要引经据典,挑选出记录在册的奏疏也要有理有据的进行评论,在这个没有电脑数据库,一切靠人力查找索引的时代,完成这样一个大工程何其之难!

    他和龚用卿“埋头苦抄”到了中午,众人都陆续用午膳去了,两人还在忙个不停。席春走过来对二人道:“林修撰,龚编修,走吧,老夫带你们去后面用膳。”

    林蓁满怀感激的站起身来,随席春一起往后堂走去。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时候正好问席春道:“席修撰,刚刚致仕的席书席大人是您什么人呀?”

    席春笑道:“那是家兄啊。他也对我提起过你,你是阳明先生的入门弟子,他对你评价非常之高呢。”

    不过,道阳明先生的时候,席春明显压低了声音:“如今你们这些年轻的翰林之中,崇尚心学的不在少数,不过在我们翰林院里,毕竟程朱理学才是正宗的学问,止于心学嘛,你们自己私下讨论就是了。”

    林蓁和龚用卿忙道:“多谢席大人提醒。”

    席春笑着点了点头,又道:“眼下编纂《大礼全书》,张大人要求是显得严苛了些,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做到让皇上满意,但待到成书的时候,你我作为参与者,功劳将永垂千古,所以,纵然有些辛苦,你们也不要抱怨呀。”

    龚用卿道:“正如大人所,能参与编纂此书是我等的荣幸,又怎敢有什么怨言呢?!”

    席春一直笑呵呵的,带他们走到了用膳的地方,便道:“好了,你们年轻人坐一处去吧,我这老头子,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罢,他一转身,自己寻了个桌子坐了,而林蓁则和龚用卿、赵时春、徐阶四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张璁不在的时候,翰林院的气氛基本上是同仇敌忾,年老的被张璁要改革翰林院的算搅的惶惶不安,年轻的则对他靠议礼起家,挤走了费宏又和杨一清作对的做法愤愤不平。今天早上张璁对林蓁不友善的态度反而成就了林蓁,张璁的敌人就是大家的朋友,见了这年少俊秀,又“不畏强权”的状元郎,翰林们都想过来跟他聊上几句,很快林蓁就成了翰林院里群众好感度最高的人物。

    众人又议论起了修撰《大礼全书》的事,赵时春作为庶吉士,负责协助徐阶整理奏章,从两人的议论中,林蓁意识到,他们整理的还不是全部的奏章,仅仅是围绕着朱厚熜的父亲兴献王的尊号以及建立世庙这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上疏,奏章等等就多达三百余封,赵时春在一旁整理,徐阶则每一篇都要细细的读,把其中重要的、合理的都摘捡出来,再交给资深编修孙承恩等人过目,刚半天下来,两人已经看的是头晕眼花,用午膳用的都是心不在焉。徐阶还在那里着:“我略略计算过,这其中涉及的官员足有七百余人,这些奏章,别再有什么遗漏吧,下午我再跟孙编修确认一下,让他帮我们好好核对核对。”

    林蓁和龚用卿对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这抄写的活儿还算轻快的。一下子手腕也不疼了,背也不酸了,用过午膳,林蓁惴惴不安的把自己抄写的成稿给席春看了一遍,席春夸奖了他的字一番,林蓁趁机又问了些其中他不太懂的地方,席春也一一解答,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林蓁感觉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确定自己干的活儿没什么太大问题,林蓁老老实实的回到座位上,接着抄!

    眼看着天色渐暗,官员们陆陆续续走了,只有他们几个还有里间那些查阅史料的官员还在忙个不停。林蓁正琢磨着明天早上怎么对付张璁,席春忽然过来了,他把林蓁叫到一边,对他:“听明早张大学士要来考问你《大礼全书》的进展,我把书中的目录还有每一日所编纂的进度都已经标记好了,你拿着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问孙编修,还有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徐编修,我看他虽然年轻,头脑却很清楚,人也很能干。总而言之,不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林蓁感激涕零,赶紧拿着这宝贵的资料回去研究去了。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阶、赵时春也走了过来,对林蓁和龚用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林蓁将席春给他的细纲收好,和同伴们一起往外走去,谁知刚到门口,却见一个眼熟的红色身影下了轿子,迎着门走了进来。他们眼一看,那不是张璁吗?他怎么又回来了?几人赶紧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张大学士。”

    张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就目不斜视的走进前厅署堂里去了。林蓁看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署堂里点起灯不知拿了卷什么看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昏黄的灯下,张璁的背影有点孤独,也有点可怜。

    不过,林蓁很清楚自己这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张璁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情。他和徐阶他们几个经过一天繁重的脑力劳动,都没有什么心情交谈,颇为沉默的走了一路,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林蓁回到家,敲开院门,刚走进后院,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他从里到外一下子就放松了。林蓁这回进京,除了自己家人之外,还带了隔壁林阿伯一个十一岁的孙子,叫做林柱儿的,给自己做个厮。这孩子是林阿伯的孙子当中最聪明伶俐的一个,虽然年纪,但很会照顾人。他看林蓁有些累了,赶紧帮他换下衣帽,在一旁对他道:“今天老太太亲自做了卤味,又吩咐的去买了几条鱼,给老爷您做了鱼饭,您快去尝一尝吧。”

    前世的记忆早已淡薄,喜好也渐渐变了。林蓁在外多年,最爱的却还是林老太太和程氏做的饭菜。一听今天晚上可以一饱口福,他马上来了精神,换好衣服站起身来,道:“走,快带我去,别让阿母、阿妈她们久等了。”

    林柱儿赶紧道了声“好”,跟在林蓁身后沿着回廊往前厅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在后面道:“对了老爷,今天有位国子监的严老爷,是您的旧识的,给您送来了一封帖子,请您过两日去他家中赴宴,咱们不知道他是哪位,帖子没敢收下,他那家人就让我们跟您通报一声,他明日还来,您看他明日要是再来了的话,这帖子,我们是收呢……还是不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