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林蓁记得此人,正是他们先前在南京救下的徐阶徐子升。后来徐阶赴京参加会试、殿试, 高中了探花, 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后来回乡成婚, 又逢父丧,在家守孝三年之后,如今正好回翰林院复职。一见徐阶, 当日在阳明先生府上日夜讨论学问的时光涌上心头, 林蓁心中欢喜,了个揖,道:“士别三年, 徐兄还是风采依旧啊。弟我刚从潮州把家眷接到京中,今日是我第一天到翰林院来当值, 想不到就巧遇了徐兄。也好, 我们就一同前去,正好我也可以向徐兄请教请教这翰林院里的规矩。”
徐阶回了个礼, 笑道:“维岳, 你年纪轻轻就大魁天下, 你的事可都在翰林院里传遍啦。不过依为兄看嘛,这其中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大学》中有云:‘十目所视,十手所指, 其严乎!’维岳你是个洁身自爱的人, 但如今的翰林院, 可不是那么清净的地方……”
徐阶压低声音,对林蓁了起来,原来自从张璁、桂萼二人把原先的首辅,前朝状元费宏费大人赶走之后,翰林院就完全由张璁把持,虽然现在的首辅是杨一清,但张璁深受皇上宠信,在翰林院中一不二,且作风强硬,翰林院中的院士们对他多有微词,敢怒而不敢言。徐阶对林蓁道:“杨阁老上任之后,一直有意宽免先前因为‘大礼议’而获罪的官员,早就和张璁有了矛盾,前些日子有个姓聂的锦衣卫千户上疏弹劾张璁,杨阁老为这聂千户情,又得罪了张璁一次,如今两人之间已经势同水火,你们这些新科进士,尤其是在翰林院的修撰、编修、庶吉士都是他两人争取的对象……”
林蓁听着,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时,两人已经到了翰林院门口。北京的城市建设虽然不如南京,但各个衙门却比南京修的起气派多了。面对着庄严肃穆的大门,林蓁和徐阶不敢再过多话,整顿衣帽,一先一后踏了进去。
翰林院大门向北而开,里面院落幽静宽敞,一进进肃然有序:头一进是署堂,堂中坐的是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这些“正官”,他们掌管翰林院的事务,并在皇上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各种咨询;东边还有五间厅堂,乃是编检厅,西边五间是讲读厅;再进去又是七开间的穿堂。东边是典簿厅,西边是待诏厅,这些都是侍读类的属官和林蓁这样的史官工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预备皇上驾临而准备的的后堂了,一般少有人去;不过后堂再往后的书库却是他们翰林学士们常常来往取书的地方。
林蓁是修撰,徐阶是编修,他们都是翰林院里品阶中等的官员,工作的地方自然就是眼前的编检厅。他和徐阶两人来的很早,大学士、侍讲学士一个没来。徐阶告诉他,大礼议过后,张璁等人正在如火如荼的编写一本叫做《大礼全书》的典籍。这《大礼全书》本来是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席书将先前众人的奏议和礼官的议论编纂而成的一本集子,名为《大礼奏议》,但由于皇上本人的重视,皇上下令命翰林院重新纂修此书,并更名为《大礼全书》,起先任命费宏、杨一清等人为大总裁,席书为总裁官,如今席书、费宏先后致仕,张璁和桂萼便于杨一清一同担任总裁,杨一清身为内阁首辅,每日忙于政事,并不常到翰林院来。张璁便把不少精力放在监督翰林院一众翰林编书上面,天天与他们开会讨论,有时候直到深夜仍不罢休。
虽然工作的前景听上去不太乐观,但林蓁还是算用良好的心态面对即将来临的加班生活。他在屋里量一番,感觉这里的厅堂和后世的通间办公室也差不了多少,每个人各有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椅,而每张桌案上都摆满了一摞摞厚厚的书。看来,他未来的三年就要在这些书卷堆中度过了……。
徐阶已经走到了属于他的那张桌案前,开始仔细擦拭起了桌上的灰尘。林蓁正想自己该坐哪儿呢,却见有人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袍,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林蓁他们二人赶紧迎到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张大人。”
来人正是张璁,他板着脸孔,一副冰冷严肃的模样,他看看林蓁,又看看徐阶,道:“你二人是一同来的?”
徐阶答道:“下官刚守丧回来,还有不少卷宗要看,因此来得早了些,恰巧在门口遇到了林修撰,他对这翰林院的厅堂不甚熟悉,不知道该去何处,我便带他到这编检厅来了。”
林蓁抬头一瞧,张璁和先前他在南京时候看到的落魄模样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他本来脸上就带着一股郁郁之气,如今一眼看去更像是个老愤青,两道粗黑的浓眉拧着,颇为不悦的瞪着徐阶。林蓁拜了一拜,道:“张大人,正如徐编修所,下官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这翰林院的情况。大学士若有什么事要交代下官,尽管吩咐便是。”
张璁一见林蓁就想起了他那篇策论,不由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指着离徐阶最远,门口的那张桌子对林蓁道:“今日不少新翰林入馆,巳时我会将众人叫到前厅,一同训话。然后自有人为你们分派座位,现在,你就先坐那儿吧。”
林蓁连忙拜谢,他和徐阶两人看张璁把手一背,迈着大步往署堂去了。两人不敢再交头接耳,徐阶接着去擦桌子,林蓁则老老实实坐在了张璁给他指定的地方。这时候已经接近巳时,翰林官员们陆陆续续的来上班了。张璁坐在前面的厅堂中,目光盯的这些人如芒在背,行礼过后赶紧加快脚步,往自己的桌案旁边去了。
不多时,新任的编修龚用卿、庶吉士赵时春等一众人都陆续来到了翰林院报道,张璁便把他们叫到前厅,对他们道:“翰林院向来是我大明储才之地,如今皇上信任老夫,让我执掌翰林,我不得不时刻提醒你们,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进了翰林院就万事大吉。或许费阁老、贾学士在的时候是这样的,但你们要知道,太.祖皇帝那时,绝没有一入翰林,永留翰林这样荒谬的法。不仅是翰林,就是庶吉士,若是没有建树,照样要被外放出京!”
张璁的话在署堂里回荡,显然也传进了那些正在进进出出的老翰林的耳朵里,在这些人听来,这话就是给他们听的。张璁还在那里慷慨陈词:“老夫已经下定决心,好好整肃翰林院的风气。别的不,从明日起,若是有谁辰时还不来馆中报道,超过三次者,停俸一月,记过一次。尤其是负责编写《大礼全书》的人,务必日以继夜,仔细查阅典籍,早日将此书献与皇上亲览,方不辜负皇上对你们的期望!”
一番训话完毕,署堂内外的翰林们人人自危,都心翼翼干活去了。其实,翰林院本来是个清闲的地方,三类正官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是皇上的顾问,但一来皇上不是天天有问题要问,二来这些翰林学士有时也有其他职务,譬如桂萼兼任吏部尚书,事务繁忙,因此往往不会一天都呆在翰林院里。而五经博士、侍读、侍讲这些属官更是有事则来,无事则走。至于专职史官,比如林蓁这样的修撰、编修与检讨,虽然也有编写史书的任务,但从古到今,修史都是个功夫活,时间长的往往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一般来从上到下谁也不会因此着急。别巳时来上班了,往常到了中午在家中用过午膳才来的也不在少数。
凡事总有例外啊,林蓁一上任,就碰到了这么一个工作狂上司。七点上班,听还时不时要加班,这就是他穿越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如今看来,这工作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做好的。林蓁正在想着,张璁忽然道:“林蓁,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往后你要给众人做个表率,每天提前半个时辰,你来翰林院将头一天修撰的内容整理好,辰时交于老夫阅览,你记住了么?!”
林蓁还能什么呢?他深深吸了口气,躬身一揖,道:“下官……记住了。”
张璁对林蓁老老实实的态度还算满意,他刚想再发表一番高谈阔论,却见礼部两个官吏来找他,是皇上有事相商,他意犹未尽的看了这些新人一眼,道:“今日暂且如此,明日你们再到这里来,老夫还有话!”
大家整齐的答了声“是”,便目送着张璁离开了。新入翰林的这一批进士们多少还有些干劲儿,那些听到风声的老翰林却在心里不断叫苦。都知道做翰林官甚是清苦,但胜在清闲,如今可倒好,清苦照样清苦,清闲却不再清闲,这还让人有活路吗?
还有,张璁现在居然想对翰林官员进行淘汰制?要知道,翰林官员虽然尊贵,但出路却十分狭窄,除了少数人能入阁参政,其他的多半进了为太子服务的詹事府和国子监,或者是转任侍郎,大部分人岁数大了之后,就在这里安安分分的养老等着致仕,而如今张璁这么一折腾,他们的晚年生活可就没保障了!
林蓁心里也很不安,但除了不安之外,他更急于开始做他要做的事,明天一早他就要向张璁汇报工作,他毫不怀疑,无论他怎么汇报,张璁都不会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