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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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蓁道:“银子的用处可不能窥, 你忘了我们曾经探讨过的收银子代替收粮食的赋税之法了吗?有了银子, 老百姓就不用再以物换物, 他们可以把自己所产换成银子,然后用这银子去换更多样的东西,而有了来自内外的需求, 各种各样的手艺都能养活自己,百姓就不用再束缚于男耕女织的生活之中了。”

    “耕地的人或许会变少,但是靠那些百姓们的聪明才智,他们会发明出各种效率更高的器具来帮助他们完成农活, 来自海外的需求可能会越来越大,布匹,瓷器,甚至是茶叶需要的量也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 这些东西的生产制作之中也有许多步骤, 可以用器具来代替人力完成,子升兄, 到那时候, 人们的生活就会大不一样了。”

    徐阶听到了许多他还不是特别理解的词语, 但是以他的聪明才智, 他隐约领会了林蓁的意思。林蓁接着道:“咱们一直在读的《论语》中,不是也有这样的话吗:‘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你相信我, 只要有足够的需要, 人们改善手中工具的愿望就会越来越强,早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发生的。”

    徐阶所若有所思的举起酒杯,道:“若是那样,我们读书人一直以来信奉的士农工商的优劣之分,就会越来越了。”

    林蓁道:“管仲最开始的这句话‘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他也并没有把这四者排出一个先后啊,只是这四者都是国之柱石罢了。”

    两人越谈越多,最后道那天研究的赋税之法,徐阶干脆放下酒杯,进屋拿出纸笔,对林蓁道:“我看咱们今天不如就把夏言大人问咱们的那几个问题好好想想,若是桂大人能把这些意见收录进他的《任民考》中,也算是咱们两个的一点功劳吧。”

    林蓁连声称好,两人坐在桌边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看过的所有古籍资料,夏言的那三个问题确实也给他们开了思路,徐阶执笔,林蓁整理着他们的想法,两个人的心里对赋税一事的理解,这时候才终于越来越清晰了……

    天色渐晚,林蓁精神奕奕的和徐阶告别,向自己家中走去,临行之前,他们相约明日先去国子监找书,然后再去翰林院报道。徐阶提醒林蓁道:“维岳,你还得想想,这书如果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看样子桂萼估计会先把书放在他那里,我想,在他那里,暂时倒是很安全的,只是,你要服他把这书献给皇上吗?你可要知道,自从永乐之后,劝皇上出海的人都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会遭到言官的拼命攻击的。更何况,桂萼就要致仕,他肯定不想惹来这样的是非。他致仕之后,翰林院会有谁来掌管,这咱们可就不知道了。”

    林蓁也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实在的,今天将出海图的下落透露给桂萼,那是他的无奈之举,航海图在那里最安全?按理当然是在朱厚熜手里最安全,先在他那乾清宫的某个抽屉里头藏好,然后等到时机真正成熟的时候再拿出来。可是,这套图怎么才能到朱厚熜的手里呢?

    正如徐阶所,自古以来可有不少“仁人志士”都以毁掉这套海图为己任,就连在兴献王口中,和杨廷和并列“楚地三杰”的兵部尚书刘大夏,据也有要藏匿销毁这套海图的想法。桂萼是地图爱好者,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但是如果有人知道林蓁想把这套海图放到朱厚熜的面前,那么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超出他的预料了。

    朱厚熜只要一流露出寻找航海图的意思,一定就会有无数人站出来阻拦他,上到内阁重臣,下到一个吏,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这套千辛万苦留下来的航海图轻则下落不明,重则会被付之一炬。这一段时间经过一在思考之后,林蓁的想法和徐阶是一致的:只要航海图回到翰林院里,在桂萼手中,它暂时就还算是安全的。

    第二天一早,林蓁和徐阶带着桂萼亲笔写的公文,往京城的国子监赶去。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当他们赶到国子监的时候,门还没开。他们两人有些焦急的等在门外,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钟声响起,那两扇漆黑的大门缓缓开了。林蓁和徐阶赶上前去,刚想通报他们的来意,却听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林状元,徐探花,你们到国子监来干什么了啊?”

    林蓁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转过头去,严世蕃那一只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呢。徐阶可没见过这严世蕃,这位兄弟的尊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徐探花当场就愣住了。

    林蓁的脑子飞速运转着,透过严世蕃那只眼睛,他直觉严世蕃已经对自己有了防范。他可以继续选择示弱,但看起来,目前的严世蕃比以前更难以对付,他决不能让严世蕃抓到他的任何破绽。

    正当他站在原地琢磨的时候,严世蕃已经走了过来,徐阶这会儿从震惊中回过了神,问道:“这位监生,你认识我,认识维岳?敢问你是……?”

    严世蕃从天下闻名的阁老一下子又变回了严嵩那默默无闻的独眼儿子,这个别扭劲儿他到现在也没怎么转过来。看着前世虽然大自己十岁但却一直对自己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直到最后才亮出杀手锏的徐阶,他心里更是怒火中烧,林蓁眼看严世蕃蹭一下跳上了台阶,向他们两个走了过来,却没想到,严世蕃接下来直接用他那圆咕隆咚的脑袋往徐阶胸前一撞,徐阶胸口一阵剧痛,“哎呦”叫了一声就跌倒在了地上。

    严世蕃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刚要过来好好盘问盘问林蓁,林蓁心念一动,一边把手中桂萼的书信往袖中一塞,一边对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徐阶使了个眼色。

    徐阶心领神会,卯足了劲儿坐起身来,一把扯住严世蕃的袍子,把他扯了一个跟头,怒道:“你这子着实无礼,没瞧见我穿着翰林院的官服,是来这儿办公事的,你把我撞到也就罢了,怎么都不知道站住行礼赔罪?!亏你还是国子监的监生,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你难道都没有听过吗?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严世蕃刚才不过是撞他一下解气,哪知道这一世的徐阶怎么这么啰嗦,跟他起来什么无耻不耻的没完没了了,严世蕃被拽的跌在地上,他听着徐阶那松江口音叽里呱啦的在他耳边聒噪,喊得他脑袋都快炸了,真想再狠狠揍徐阶一顿。他想从地上爬起来,袍子又死死被徐阶抓住,他气急败坏的拼命扯开徐阶的手,蹦起来叫道:“徐子升你个恶毒人,你给我闭……”

    他一句话没喊完,忽然心里觉得不对,再一回头,林蓁已经不知去向了。

    严世蕃赶紧手脚并用从地上站了起来,往翰林院里跑去,左看右看,却没见着林蓁到底去哪儿了。正当他想往里面走走寻找林蓁的时候,后面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国子监的学正,喊住了他道:“严德球,你站住,你刚才在门口顶撞翰林院的徐编修徐大人,我可是亲眼所见,你来了这几天,一点也不肯用心读书,只知道惹是生非,你这样可让我们怎么向严大人交代呀?!”

    严世蕃被他训了一顿,耷拉着脑袋,到旁边的明伦堂读书去了,他一边读一边往外张望,半晌也没看见林蓁和徐阶的身影,不过他感觉,这两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国子监的,他们既然来了,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国子监监生,严世蕃心里又有了一个主意……

    徐阶在国子监门口等了半天,眼看监生们都进去了,那两扇大门马上就要关闭,忽然身后有人叫他:“子升!”

    徐阶回头一瞧,林蓁怀中抱着几卷书,满脸带笑的站在他身后,道:“子升,刚才累你挨了那严世蕃的拳脚,实在过意不去啊!”

    徐阶没管那么多,盯着林蓁怀中书卷,两眼露出了欣喜的光。林蓁也笑着对他点点头,道:“没错,有桂大人的亲笔书信,又是几卷旧书,他们怎么会阻拦呢?”

    徐阶长舒了口气,按着自己的胸口,道:“这一下子挨的也算值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一起转身往翰林院走去。

    徐阶问林蓁道:“维岳,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林蓁道:“多亏我在南京国子监待了些时日,这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几乎一模一样,我知道后面有个侧门,跟那位帮我拿书的典簿了一声,让他从后门把我放出来了。”

    徐阶点点头,道:“那就好,刚才那人,你他是谁?不会就是一直想害我的那个严世蕃吧?维岳,你我和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干嘛用哪种看杀父仇人的目光看着我呀?”

    林蓁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咱们可不能瞧他,你别看他就一只眼睛,才十四五岁,他脑子里的坏水可多着呢。我怀疑……”

    林蓁放低声音,道:“宁波附近倭寇猖獗的事情,就和这个严世蕃很有关系!”

    徐阶皱起眉头,刚想话,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拍,道:“徐探花,你这要上哪儿去?”

    林蓁和徐阶回过头来,不觉大吃一惊,严世蕃和另外两个穿着国子监监生袍子的人正在恶狠狠盯着他们看呢。这不知道又是严世蕃怎么笼络到他身边的两个喽啰,林蓁看着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估计这两位都是有点来头的人,不定是和郭守干一样,是什么武将之后,执掌京师这团那营的军官的子弟。

    要知道,能入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父辈的官职,这个资格可不是谁都有的,武官二品以上,才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从背景上,林蓁感觉自己和他们都没有较量的本钱——看看自己和徐阶,他好歹还跟陆炳、沈炼学过一点拳脚,徐阶个头还没他高,起话来轻声细语,文质彬彬,君子倒是君子,这个时候君子之风完全派不上用场啊!

    更要命的是,国子监里面他还算熟悉,可现在他们已经出了国子监,京城毕竟不是南京,外面这街道他没来过几次,该往哪儿跑,怎么跑,林蓁是丝毫没有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