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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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蕃走出牢房的时候, 外面阳光正烈,一时间让他眯起了眼睛。可是方才牢房里的对话却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有几个人知道此事?”

    “我娘,就是林蓁的……外祖母,她当然知道,不过前几年有人给我捎来信儿, 老太太上了岁数,在家里头摔了一跤,就……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她之外, 还有一个人, 他也姓林, 是林蓁的远方亲戚,这人可是个读书人, 捐了个监生, 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呢!”

    严世蕃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焦黄的,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的脸, 他缓缓问道:“这个监生, 叫什么名字?”

    程老二忙道:“哦,叫林先浩!公子,他还对我, 想到北京来在您手底下谋个差使, 您也知道这南京的国子监呐, 哪儿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严世蕃看着程老二, 这些年他又出了几次海, 倒是给自己卖了些力, 不过,他本来就是因为里通佛郎机人应该被处死的,犯的案子不少,这件事从他嘴里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他和林蓁之间的关系,也很难找到人来证明。正相反,如果把他牵扯进来,事情的可信度就会大折扣。

    严世蕃当时就坐了下来,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包括他这哥哥的出生时辰,还有他母亲哪一年入的王府,什么时候回到乡里,事无巨细,全给我,我找人去告御状,到时候,你外甥再有本事,他也难翻身了!。”

    程老二一听,赶紧问道:“公子,这事儿若是能成,那人、人……”

    严世蕃一只眼睛中射出的精光慢慢朝程老二飘了过来,他开口道:“程二,你这次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我还是想办法先把你救出去,然后你就按原计划回宁波,到时候,万一皇上真的查起来,我还需要你去作证呢!”

    程老二一下子忘了他自己还是个屡次被官府通缉的罪犯的事实,一听林蓁要倒霉,严世蕃又要重用自己,他的嘴咧的合都合不拢了,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提拔的!”

    此时,等在外面的郭守干带着几个随从迎了上来,问严世蕃道:“德球,你跟你这随从谈得如何,实话,他不过是个从犯,因为当时皇上盛怒,暂时不敢放他,怕节外生枝,现在是留是放,都是你我一句话的事!”

    严世蕃缓缓的道:“侯爷您的意思,是就算他死了,也没人过问喽?”

    郭守干一愣,道:“……没错,牢里死的人多了去了,其实,他死在这儿比被放出去更不引人怀疑,不过德球,你怎么改主意了……”

    严世蕃阴恻恻的笑了两声,转头对郭守干道:“这家伙不成器,在牢里关了这么久,我觉得他脑子有点糊涂了。他知道我的事情太多,还口口声声要把咱们两个都招出来,侯爷,依我看,这人不能留了!”

    郭守干脸色也变得越发严肃,道:“段朝用还没怎么着呢,他这喽啰倒先乱了阵脚,岂有此理,算了,这事交给我和我爹,你就等着听我的消息吧!”

    严世蕃对着郭守干一笑,道:“好,侯爷,咱们如今可是同舟共济,坐在您武定侯府这艘大船上,我严德球的胆子可就壮多了!”

    郭守干也得意的笑了笑,答道:“哎呀德球,你这是的什么话,令尊严大人也里里外外出力不,不过你的对,同舟共济、咱们同舟共济便是!”

    严世蕃点点头,又道:“对了侯爷,那两个讨厌的翰林被贬出京之前,似乎从咱们国子监里拿走了几本书,您能不能帮我去藏书楼里查查,他们拿走的到底是什么书呢?”

    郭守干一口答应,两个人一路勾肩搭背,笑笑找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取乐去了,郭守干派了个心腹回府向他父亲回禀这次探监的结果,就在程老二在牢里喜滋滋的等着回宁波当总管的时候,他丝毫想象不到,他作恶多端的一生,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到了下午,郭守干带着新任国子监祭酒给他写好的手谕,和严世蕃两人一先一后的进了藏书楼,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出来,严世蕃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张的字条。

    郭守干凑上前来:“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德球,这是什么书?”

    严世蕃目光阴沉:“该死的林维岳!原来在南京的时候,他就把我和我爹都蒙骗了!我爹的没错,他表面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其实心里不知道多么歹毒!哼,这次他落在我的手上,我绝对让他死无全尸!”

    郭守干又仔细看了一看,对严世藩道:“这书有好几卷,是桂萼那老头让他们来取的,翰林院的书,桂萼岂会让他们私自带走?我看,这书多半还在翰林院里。只是……只是那里毕竟与国子监不同,咱们两个谁都进不去,你要想找这书,可就不容易了!”

    严世蕃道:“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曾把书偷走,我就暂且不用担心。他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有的是时间谋划……

    与此同时,林蓁一行人也跨进了宁波府府衙之中。新任的宁波知府柯相,字元卿,是个四十出头,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在后堂等着这位新来的推官来找他报道已经等了几日了,一看林蓁还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俊朗,正气凛然,心里十分高兴,赶紧起身迎上前去,谁知还没到跟前,就隐约闻见了一丝鱼腥味,让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林蓁见状,对柯知府道:“大人,晚生是走水路来的,来的时候一时不慎,船被吹到城西去了……”

    林蓁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柯相左右的几位辅官,只见众人一听城西二字,马上一个个都变了神色,一副大惊失措的模样。却见林蓁又泰然自若的道:“城西荒凉偏僻,没有人烟,晚生废了好一番周折,这才来到城里,若是因此延误了什么公事,还望大人恕罪。”

    这一句话的那几人又松了口气,神态恢复如初。站在林蓁身边的柯知府似乎并未曾注意到这些人的变化,而是和林蓁寒暄起来,问起他是何时离京的,家眷是否已经安置等等。两人攀谈一番之后,柯知府当着众人的面,对他道:“林推官,这宁波原来本名明州,是洪武时为了避讳咱们大明的国号,方才取‘海定则波宁’之义,将明州改为宁波。可如今这一带屡遭倭寇侵扰,皇上因此十分不安,方才派我来调查此事,你身为推官,执掌刑名,可要好好配合本官,一起查出这倭人之乱的源头,让这里的百姓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啊。”

    罢,他也用如炬的目光在堂上扫视了一周。林蓁方才意识到,他不是不知道这里官匪勾结的现状,只是倭人的势力渗入官府已久,他暂时还无从下手罢了。

    林蓁故作轻松,拜了一拜,道:“大人,下官上岸之后,已经在城里四处查看过了,这宁波物产富饶,百姓和乐,并不曾见有任何倭寇作乱的迹象啊,不过既然大人吩咐下来,下官马上开始认真审查宗卷,若是有任何可疑之事,一定报与大人得知,您看如何?”

    柯知府先前也对林蓁的经历都了解了一遍,心中以为这年轻人虽有才学,但对官场中事所知太少,所以才得罪了张敬孚,被从京中赶了出来。看着林蓁站在堂上,一脸坦然的模样,柯相也拿不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赞同道:“好,林推官,你先下去安顿家人,好好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本官自会叫你来商议的。”

    到了晚上,府衙里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林蓁命林武、林柱点上蜡烛,那在那儿抱着厚厚的宗卷一页页翻看着。柯相身为知府,就住在府衙之中。眼见六科的官员差役都离开了,柯相派了个自家的家丁到前面来对林蓁道:“林推官初来乍到,不必如此辛苦,我们大人为您备了酒菜,请您到后面一叙。”

    林蓁听了,对那人道:“烦请你去回禀大人,告诉他我稍后就去见他。”罢,又把案头的书卷整理一番,从中挑出几份交给林柱儿收着,熄了蜡烛,带着两人往后面走去。

    这宁波府署占地极广,前后共分三堂,一堂最为宏大,用于公开审案,二堂稍隐蔽些,可以初审案件,也是众官员商议案情之处,而三堂就是知府的起居之所。宁波富庶,这三大堂自然也建造的富丽堂皇。林蓁跟着柯知府的家丁走进三堂的会客厅,只见柯相坐在那里,正在眉头紧锁的举杯独酌。林蓁便让林武和林柱等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柯相一见林蓁,笑着站起身来,道:“林推官,我听你这么晚还在府衙处理公务,就想请你来一起喝上一杯。这绍兴的金华酒,你在京里怕是不常喝到吧?”

    林蓁行礼后坐了下来,在柯相的询问下,起了自己先前的经历,当柯相听到林蓁曾经在附近的余姚拜阳明先生为师,做了阳明先生的关门弟子之后,他十分惊喜,告诉林蓁,正德年间,宁王造反的时候,他正任永新知县,听到消息之后,便率领着永新县的弟子三千人,跟随阳明先生一起平叛,叛乱结束,阳明先生还曾经上奏,推他为首功呢。

    柯相道:“只是我当时跟随阳明先生平乱的时候,想的绝不是加官进爵,当时也正逢家父去世,我就趁机推辞了。”

    林蓁听罢,从心里对这位知府更加钦佩了。同时他也觉得,阳明先生对这个时代无数的读书人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一路来遇到的各位“同道”,从以前的薛中离,翁万达,陈一松,到最近的徐阶、沈炼,甚至是眼前这位初次相逢的知府大人,都是阳明先生的跟随者。而柯相呢,当他知道林蓁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的时候,他心中对林蓁最后一点芥蒂也已经完全消除了。

    林蓁的想法和他一样,他招手叫来站在外面的林柱儿,让他把自己挑出的那几份案件记录拿了出来,柯知府意外的看着那薄薄几页纸,问林蓁道:“这……这些都是什么要紧的案子吗?”

    林蓁让林柱儿走到屋外,把门关上了,他翻起其中一页,对柯大人道:“大人,您不是在查通倭的事情吗,依在下看,这几桩案子,很有可能都和倭人有关 !您听我对您细细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