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朱厚熜一看, 这雕像乃是纯金所铸, 真所谓价值连城, 再一瞧这宫殿, 东靠景山,西临北海,比他在当世所见的任何一座道观都要壮丽,所用的木料也极其珍贵, 不知道是从何处运来的,想必又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朱厚熜想起自己初登大统直到现在,费劲了心血才让国库稍稍充盈一点,而眼前这些花销无疑会彻底让花光国库里所有的积蓄,这让他的脸色越发阴沉。谁知道,这还不算,陶仲文又建议他服用“红铅丸”,这药丸可非同一般, 乃是用女子经血所炼, 为了炼制铅丸,大量女子被送入宫中,也正因如此, 他才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的一幕——那些受尽欺凌的女子不堪忍受, 就在那大高玄殿建成之后不久, 在他自己的寝宫当中, 几个宫女用黄陵布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试图将他置于死地。
虽然朱厚熜站在一旁,但他恍惚间只觉得那个被勒住脖子的人就是自己,他呼吸困难,眼冒金星,脑海之中一片灰暗,这濒死的体验让他拼命挣扎起来,却仿佛沉入了茫茫大海,周围没有一点空气,冰冷的水灌进他的身体,让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些宫女早已不见,只剩自己躺在血泊之中,紧接着,天降大雾,四周一片迷蒙,那些宫女的哭喊惨叫声想起,他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而宫女们甚至一位他心爱的宠妃都因此事被凌迟处死,香魂消散,甚至连苍天也看不下去了,连接几天都用着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整个京城。
朱厚熜心有余悸的大口喘着气,他又成了一个旁观者,眼看着他自己搬离了皇宫,越发信任陶仲文和他的丹药,就在西苑里日日焚香炼丹,祈求长生不老。从前林蓁在张璁和严嵩的前世里所看到过的一切,蒋太后过世后那一场南巡,俺答兵临城下,沈炼、杨继盛如何惨死,严嵩、严世蕃如何一手遮天,这一切看得他心情复杂,甚至还有几分慌乱,难道,这就是他对百姓,对大明许下的盛世江山吗?
终于,一封奏疏呈入西苑,只见坐在案前的皇上看罢之后,勃然大怒,将奏章丢在一边,一心要将上疏的人逮捕问罪。朱厚熜凑上前去,只见那奏章上写着“治安疏”三字,他伸手去捡,自然捡不起来,敞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皇上您只顾剥削民脂民膏,追求自己长生,如今民不聊生,盗贼日盛,人人家中空空荡荡,陛下,您的年号乃是嘉靖,天下人都猜测道,这意思是‘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而这时,另一股“记忆”涌入脑海,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年距离陆炳吃下他赏赐的丹药之后暴毙,已经有六年了。
朱厚熜心中剧痛,跌倒在地上,这不是他的本意,想当年他十四岁就初登大统,年少有为,锐意改革,被人称为一代中兴之主,最后怎么变得如此忠奸不辨,时智时昏?他喃喃自语道:“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朕原本是想“嘉靖殷邦”的,何以却到了“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的地步……?
还有陆炳,从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结果最后却为自己试药而死。朱厚熜脑海中浮现出了林蓁用来告诫他的那两句诗,为什么,自负聪明绝顶的自己 ,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一场长生不老的骗局呢?
谁知,这让他难以接受的画面还没有结束,他惊奇的发现,眼前的一切在迅速的变化着,眼前宫殿里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来来往往,兵荒马乱,头扎网巾手持刀剑的百姓,无数头颅被砍落,血肉在他眼前飞溅。
这些人走了,到来的是身穿黄袍马褂,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的异族人。时光变换,城门外响起了隆隆炮声,他又来到了“大高玄殿”前,却惊讶而悲痛的发现,自己的“金身”早已不知去处,整个殿宇残破不堪,彩漆剥落,木梁歪斜,昔日辉煌的殿宇摇摇欲坠,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伙貌似佛郎机人的兵士抢劫一空。
这就是自己后代的下场,这个国家的下场,朱厚熜的脚步沉重,整个身体仿佛都已经麻木了。他恍然想起林蓁的话:“陛下,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必然会被世界所淘汰,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不可置海外于不顾,只有开国门,和诸国互通有无,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方能让万国来朝,令中华永世立于不败之地。”
朱厚熜单膝跪在一片废墟之中,跪在那曾经托着“象一真人”的纯金宝座之前,他这才意识到,林蓁所的“总有些事情要重要得多”是什么意思,这无关他的尊严面子和林蓁对他的忠心与否,这是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开启一切的钥匙握在他的手里,他……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陛下,您还好吗?”
朱厚熜回过头去,只见林蓁也跪在他的旁边,林蓁的目光如以前一样清澈,光透过歪斜的院墙照进来,淡淡的金色落在他们两个身上,也洒满了周围的断壁残垣,他们仿佛一同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心中最后那一点芥蒂也已经如光下的尘埃一样灰飞烟灭,彻底融入了百年后的空气之中。
朱厚熜先反应过来,低声问道:“林蓁,你到底是谁?”
林蓁迎着他复杂而疑惑的目光,答道:“我是来自许多许多年后的一个普通人。最开始,我是受了文曲星所托,替他弥补他在世间的遗憾的……”
林蓁拉着朱厚熜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对朱厚熜讲了一遍,系统、文曲星的嘱托,自己这些年来的听见的看见的,所做的所想的,甚至连双屿岛上所发生的一切,严世蕃的死,林学的来历,他对朱厚熜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朱厚熜听过,沉思良久,站起身来,道:“林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林蓁也跟着站起身来,随朱厚熜一起往外走去,朱厚熜侧身站住了,林蓁逆着阳光看去,朱厚熜依然年轻,他才二十岁,两道长眉似淡淡青山,眼角微挑,眸光比从前更加明亮了。他虽然不如陆炳那么眉眼深邃,相貌英俊,却自有一种天生的文雅高贵的气质,眉目舒朗而充满了智慧。
他迎上林蓁的目光,对林蓁道:“方才那位叫海瑞的人上了一道《治安疏》,朕……不,那不是朕,他‘此人堪比比干,但朕却不是纣王。’朕不该听信人挑拨,对你心生猜忌,害死了你哥哥。林蓁,你能不能看在婧儿的面子上,继续留下来辅佐朕,助朕实现‘嘉靖殷邦’的诺言呢?”
林蓁沉吟一晌,最终微微点了点头。他回答道:“皇上,我原本想,实现了文曲星的愿望之后,我还是要回到我所来的那个时代,甚至,如果您同意,我想带着长公主一起离开,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有着更多的平等和自由的权力。不过,如今我改变了主意,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我不想再回去了。而且,这里也是阿秀生长的地方,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这个时代向我们理想中的时代靠近。”
朱厚熜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少有的笑容,尘烟飞舞,四周残破的宫殿一瞬间都消失了。一片明亮的光芒里,有一位年轻俊秀,相貌和林蓁有几分相似的人向他们君臣二人这边缓缓走来,声音清冽的开口道:“林蓁,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曾经过,要实现你一个愿望,你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林蓁思索片刻,对面前的文曲星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您会选择了我?”
文曲星笑了一笑,道:“你还记得在魁星庙中看到的塑像吗?你亲自告诉众人,文曲星掌管的是文采,因此文曲星转世的人才华出众,但一生的命运却往往跌宕难料。我转世数次,历劫已满,不用再入尘世受苦了,可是我在人间最遗憾的,除了你现在经历的这一世之外,还有我劫满前的最后一世。林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很高兴,你最终改变了你和我的命运。”
林蓁恍然大悟,自己先前在家中所遭受的那些不公的对待,无论如何贫苦却永远都十分出众的成绩,原本可以有所作为却戈然而止的人生,这一切并不是文曲星的赠与,而是一个命运的轮回。不管怎么样,正如文曲星所的,他终于把这场轮回中的不幸变成了幸运,他改变的,不仅是他和文曲星,还有林学、月儿、朱厚熜、陆炳……所有人的命运。
而他面前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没有了系统,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挑战,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文曲星似乎瞧出了林蓁的想法,他抬起手来,一道光芒落入林蓁额中,他对林蓁道:“往后你确实要面对许多危险,所以,我就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你一点庇佑吧。你将来无论面对什么敌人,都能全身而退,你将来会儿孙满堂,家业兴盛,到八十岁上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罢,他又转身看着朱厚熜,对他道:“皇上,您方才也看见了您的命运,您的寿数是六十岁,这一点我不能改变,但是……”
他再次抬手,一道金光在朱厚熜眼前闪过,只听文曲星道:“您这一世会无病无灾,平安康乐,子孙福泽绵长,如此一来,您就不用再求仙问道了……但是我希望您能保证,今后,您会像您善待您的家人一样,善待您的子民。”
朱厚熜跪了下来,沉声答道:“朕记住了。”
文曲星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变得轻快,道:“好了林蓁,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林蓁想了想,答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为自己祈求的,人生在世,还是自己踏踏实实努力去争取的好。不过,确实有一件难事,希望您能帮助我解决。”
文曲星道:“我早已向你承诺,帮你实现愿望,你尽管吧。”
林蓁道:“既然您能让我穿越到这里,不知您是否能让活着的人离开这儿,穿越到别处呢?”
文曲星沉思片刻,道:“虽然难度大一些,但也是可以做到的。”
林蓁看了一眼朱厚熜,对文曲星道:“那就好,我的哥哥林学已经死了,但是魏琼玉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我希望他们能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时空,去别的地方,忘掉这里的伤痛,开始新的生活。”
林蓁和朱厚熜身边光芒渐渐暗淡,文曲星的身影也越发模糊,但他的声音仍然清晰的响了起来:“好。林蓁,我答应你。愿你们君臣一世永不互相猜疑,还百姓一个清平的天下。”
无数道金光骤起,它们在林蓁和朱厚熜的四周滚动着,仿佛一道道长鞭撕碎了黑暗而虚幻的时空。他二人眼看着对方融入了金色的碎影之中,被席卷着远离了他们方才并肩站立的地方。最终和文曲星一起消失不见了。空中飘荡着文曲星最后的话: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
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
戎有良翰,文武是宪。”
这年九月,海禁结束,各市舶司重新开始对海外客商开放,沿海各地凋敝的商业终于兴盛起来。
嘉靖八年,陆炳考中武举,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林蓁则早已回到了翰林院,擢翰林侍讲学士,继续协助首辅夏言改革税法,整顿吏治,一时百官奉法,海内大治。
同样是在这一年,朱厚熜特地下圣旨指婚,将林蓁的妹妹林莹嫁给了新科状元,文武双全,年轻俊秀的唐顺之。
到了嘉靖十五年,林蓁的长子出生,和陆炳的女儿互相约为儿女亲家。不久之后,朱厚熜将林蓁和陆炳任命为正使和副使,命他们带领船二百艘,将士一万三千人,出使海外各国,寻找银矿和海外珍宝。同一年,龚用卿担任正使奉诏出使朝鲜。
百年之后,皇位更迭,山都乡的状元第中仍然住着林家后人,这宅邸当年经历数次皇上下旨扩建,已经变得太大了,犹如宫殿一般厅室无数,道路交错,好像一座城池,一不心就会迷路。不过,因林家人丁兴盛,子孙和睦,这宅子一直管理的井井有条,始终都没有变过。
这日,两个顽皮的总角孩童在宅子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偷偷开房门一瞧,只见这似乎是一处书斋,案前摆着书卷,架上放着花草,生机盎然,似乎是常常有人扫的样子。
其中一个孩似乎一两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胆子些。他有点怕了,拉着另一人道:“这是不是咱们祖公的书房呀?咱们最好别在这儿乱跑乱碰。”
那另外一个孩子和这孩子有几分相似,却比他更加高大挺拔。他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就算是祖祖祖公的书斋,也没不能让人来看呀。我听咱们位祖公到那什么……呃……美洲去过!不定这儿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我想看看,长长见识嘛。”
他一边爬上爬下的四处摸索着,一边道:“你整天读书,知不知道咱们祖公最后是什么官职?”
那文静的孩子答道:“当然知道啦,他老人家最后做到了嘉靖一朝的首辅,谥号文正,而且,他是咱们大明这么多代以来,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大官儿。”
另一个孩子哈哈笑了起来,道:“我娘整天你记性比我好,我看也不尽然嘛。你难道忘了,咱们的外祖公,最后也是三公、三孤,还追赠忠诚伯呢!”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心中都对自己的家世十分骄傲。年纪大些的那孩子又一撇嘴道:“哎呀,可惜就是他老人家定下家训,是孩子们一定要在这乡下长大,不能早早进京享受富贵,害得我都不能去经常去看我爹,我跟你,京城里可比这儿热闹多啦,还有那陆家的表妹,嘿嘿,你不我也知道,上次你看见人家,两个眼睛转都转不动,你丢不丢人呐!”
年幼的孩子一听脸就红了,道:“你、你还我,难道你没有盯着人家看嘛?”
又道:“我看他老人家得有理,咱们还是在这乡下好好读书,然后再进京做官,你们看门口贴着的‘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要不是咱们家这么严的家训,能到如今都代代不衰吗?”
另外那孩子却不买账,一再问道:“你有没有偷偷去找陆家表妹话,你快啊,你要是了我就不告诉你娘,你要是不,下次我再见了她,我就告诉她上次偷偷藏了她绣的帕子的人是你……”
“胡,明明、明明是你……”两人着笑着,算关好门离开,忽然轻风拂过,桌上书页簌簌作响,他们一同好奇的凑上前去,只见那字迹俊秀有力,一行行整齐的楷书,底下一方印,颜色虽然褪去,但字迹仍然清晰。二人细细一看,只见印的是“维躬”二字。
那楷书写道:
繁华消歇似轻云,
不朽还须建大勋。
谁知榜上头筹客,
竟是遥遥异乡人。
旧岁杯前寻知己,
新樽金缕已见春。
易得万年奇珍宝,
难觅斯世一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