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一别，半年未见。

    姬无邪的脸上比从前多了几分阴翳，眼神中似有若无地露出杀气。

    澄儿被姬无邪单独安置在一辆马车中，与其是安置，倒不如是囚禁。从昨日偶遇起，她便再也没见过另外三位伙伴，所有的吃穿住行都由姬无邪亲手经办，连跟在姬无邪身后的亲信，也因为多看了澄儿两眼受了足足五十鞭刑。

    这是澄儿妖生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可怕。

    她不知道，即将被姬无邪带去什么地方。

    正午时分，忽然狂卷起一阵飓风，天空黑沉沉的压下，仿佛要吃了这群人一般。姬无邪扫了一眼天色，对着身旁的心腹道：“看来快下雨了，前方有道峡谷，我们去谷中避避。”

    心腹明白，传达下去再前行一会儿就可以休息。

    未过半刻，果然遇见一道细窄的峡谷，谷中只留下一线天可以透过光线，其余的皆是黑压压的一片，想必是崖上有岩石挡住了，这才得以给一群人避雨之所。

    姬无邪将澄儿从马车上带下来，安置好一切，才从领队手中拿出一些干粮分给澄儿：“实在没想到会在战区碰见你，早先准备的都是些行军中的粗粒馒头和肉干，等过了这个峡谷，前方就到我们的营地了。”

    澄儿沉默，双眼看着姬无邪，过了半晌，才道：“我的同伴们在哪里？”

    姬无邪拿着干粮的手一僵，从昨日到今日，她和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关心的是那些同伴。

    他若无其事地给澄儿撕干牛肉，淡淡地语气：“送去孟仪宣那儿了。”

    澄儿呡唇，姬无邪在这儿未伤分毫，可是孟仪宣又如何了？

    见着澄儿敛下眼皮，也不愿接过牛肉，心事重重的模样，姬无邪心中烦躁，将牛肉扔在地上：“雨停了，出发吧。”

    几位副将左右相看，自从姬昇死后，姬无邪登上王位，成就了吴国第一位主动举兵的王，很久以来，吴国作为大央的附属国，被踩在脚底下的时间长了，有了一位为他们撑腰的王，自然十足高兴，能跟着姬无邪上战场，更是无数士兵的梦想。然而随着大吴的版图扩张，姬无邪的脾性也越发古怪起来。

    阴翳，嗜血。

    这两个词似乎成了姬无邪的性格标签。一个月前，前副将张威因反对姬无邪的冒进，被五马分尸，头颅被悬挂在护城河便，任何人不得将其取下。

    今天这位姑娘，却是获得此番待遇的头一人。眼看着姬无邪耐心尽失，却强忍住心中愤怒，真是头一遭。

    虽抱着疑惑，几人还是退下整顿部下清点人数，折腾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慢悠悠走出峡谷。

    ·

    从峡谷出不久，便到了营地。

    姬无邪将澄儿带至自己的营帐中，忽然想起当初陪着孟仪宣出巡春闱，当日澄儿被孟仪宣当做私有物品藏着，旁的人摸不得，碰不得。如今倒是翻了个儿，澄儿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想及此，便低头一笑。

    澄儿抬起头，刚好看见。

    大概多久没有见到他如此温柔浅笑了？

    好像他们二人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也只是在初相遇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生活在深宫中，却拥有着干净的眼眸。那时候，她贪念的，便是这眼底下温柔的水波，轻轻地看着他，温柔地笑。

    澄儿愣了一下，前方的姬无邪感受到身后的人停住脚步，转过头看过去，淡然道：“怎么了？”

    澄儿摇头，沉默。

    “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吴。”

    澄儿疑惑，为什么？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夜委屈你一晚，明日我们快马加鞭，天黑之前赶回宫中。”

    澄儿不话，木木地看了一眼姬无邪，她不明白姬无邪究竟何意。

    姬无邪也不再多话，自顾地将行李点好，等一切完毕后，营帐外靠近了两三位士兵，士兵的影子投在营帐上，来来回回，似乎在巡逻。

    “殿下。”

    帐外，有人叫他。

    姬无邪回应了声，那人又道：“殿下，几位将军请您前去议事。”

    “这就来。”

    姬无邪看了澄儿一眼，取下门口的佩剑朝外走去。

    总算，只剩下她一人。

    ·

    夜里，从帐外传来惊呼声，伴随着紊乱的脚步，澄儿地掀开帘子一角，瞧着对面的上头火光漫天，蔓延到了军营中，士兵们慌乱地枪火救灾，一时间整个军营乱作一团。

    忽然，姬无邪急冲冲地跑向这边，一脸焦急，瞧着澄儿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总算松了口气。

    他靠近澄儿坐下，试图去拉起她的手，澄儿不留痕迹地躲开了他的靠近，只是木木地望着角落。

    姬无邪：“营中着火了，我们赶紧连夜回宫吧。”

    澄儿不语，姬无邪继续道：“可能会辛苦些，不过回去了，就什么都好了。澄儿，留在我身边，好吗？”

    他半蹲在地上，深情地望着她，眼中只有温柔和善意。

    大概是情至深处，澄儿动了动唇角：“对不起。”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是来找孟仪宣的。”

    沉默。

    姬无邪抿唇，这场火来得太诡异，即便是他早已部下重重机关，可仍旧不得不去怀疑……

    曾经的孟仪宣，是他的噩梦。

    姬无邪站起身来，背对着澄儿，语气已经冷淡许多：“一炷香后，整军出发。”

    完，也顾不得澄儿的表情，逃似的飞快离去。他是那么害怕，害怕看见澄儿无辜的眼神，看见澄儿对他失望的表情，可是他做不到将澄儿送回孟仪宣那里，她也是他这一生渴望的温暖。

    姬无邪快步流星离去，澄儿失落地望着大火的方向……

    “澄儿。”

    营帐外，有人声招呼。

    澄儿惊喜地趴在门口，企图找到话的人……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昶宣，是你吗？”

    躲在帐外的孟昶宣点了点头，忽然发现澄儿看不到，于是声回：“是我。我引开了守卫的士兵，这就来救你。”

    澄儿惊喜地问：“孟仪宣来了吗？”

    孟昶宣猫着腰溜进军帐，尴尬地摇了摇头：“那个啥，我是跟着你们一路过来的……我已经让琉未和魅笙过去了。”

    澄儿失望地点头，这才发现孟昶宣已经恢复了男装，穿着吴国军中的盔甲，想必也是靠着这一身才能成功逃跑并且混进来。

    “我在西面发现了一条路，我们赶紧过去。”孟昶宣偷摸地为澄儿抓了几件以上，悄悄道：“来，快走。”

    澄儿刚牵上孟昶宣的手，还没来得及弯腰，账外便燃气星星点点的火把，军队脚步声踏踏而来，似乎能听见那群人喘着粗气。

    二人紧张地看着帐外，姬无邪正背着手注视着他们两，面色冷然。

    姬无邪低沉地笑了两声：“怎么，真以为我这吴军是想来就来，想走边走吗？”

    澄儿有些愧疚，不敢直视姬无邪的目光，倒是孟昶宣，勇敢地迎了上去，跟着呵呵一笑：“姬世子，别来无恙啊。怎么着，从前我留都留不住的人，如今倒要强留我了？”

    姬无邪别了一眼孟昶宣，不愿搭理太多，又转过目光盯着澄儿：“澄儿，过来我身边，好吗？”

    澄儿低着头，紧紧拽着孟仪宣的手。

    看着对方十指紧扣的二人，姬无邪嫉妒得发疯，紧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若你再不过来，我便命人刺死孟昶宣。”

    “你……”孟昶宣也是气得发疯，直接朝姬无邪跟前迎了上去，就像往常一样，抵在他胸口三寸的地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杀了我吗？”

    姬无邪一把推开跟前的孟昶宣，捞过措手不及地澄儿，像厌恶苍蝇似的跳开。

    “孟昶宣，你太过分了。”他看了一眼推倒在地的孟昶宣，并没有帮扶的意思。

    被猝不及防的一推，孟昶宣的手掌蹭在沙石上，磨出铜钱大的血痕。他偷偷摩擦了一下手掌，隐去疼痛，半躺着在地上，双手硬撑着身子：“怎么，你要杀了我吗？”

    完，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用受伤的手掌取出头顶的发髻……

    一头青丝，在月华下，如漆墨瀑布。

    姬无邪从未想过孟昶宣是女儿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不出一个字。孟昶宣凄然一笑：“怎么，没想到吗？姬无邪，你从没想到，即便你伤害大央，伤害我弟弟，我仍然愿意不顾身死追上来，像个没有尊严的苍蝇围着你，即便你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即便我知道你喜欢澄儿，我还是愿意舍身来见你，你没想到吗？”

    “姬无邪，我曾经想着即便你不愿意娶我，可是你留在大央，留在我身边，这样一辈子我就很开心了。可是你不仅不愿意娶我，甚至伤害了我爱的百姓，和我唯一的亲人……即便这样，我的眼里，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这些，你觉得我该死吗？”

    “还是，我该死只是因为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了你整整二十年！”

    姬无邪从未想过，孟昶宣竟然是个女儿身。

    震惊之余，他在想，推她的那一下，他好像真的过分了。

    “你……”姬无邪哑口无言，只是捏紧了澄儿的手掌。

    孟昶宣嘲讽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来之前没想过这一天吗？你能如何对孟仪宣，你便能如何对我。怎么，我是不是特别可怜，特别没有自知之明？”

    “够了！”姬无邪大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一起回国！”

    完，看了一眼低着头不愿话的澄儿，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