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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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轮单人匹马,独自出了城西门, 也不走大道, 挥鞭在山野间一路狂奔, 耳畔风声猎猎,无数树影在眼前飞退,不时有枝叶刮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一口气直驰出十几里, 最后到得一处矮崖上,前面已是无路可走, 那雪龙驹甚有灵性,忽然长嘶一声, 双蹄直立而起, 硬生生停下。她从马鞍滚落,脚步虚浮, 只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走, 心中一个声音翻来覆去的道:“人的一生是为的什么?我这一生为的什么?我做了那么多,我得到了什么?今天的一切,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我的人生到底又有何生趣可言?”

    她本是最精明冷静之人,十几年来一直最大限度的自我克制与压抑, 今日思绪一旦脱缰决溢,竟如万马奔腾,江河澎湃, 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仰望着远处峰顶虚无缥缈的云雾, 往事一幕幕,在脑中清晰重现,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林婉溪,看见了那把匕首,看见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看见了皇后和后宫那些嫔妃怨毒的目光,看见滚滚的浓烟,漫天的刀光箭雨,看见成千上万的士兵的尸体,她听见宗煦哭着在:“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继而是莲真的声音:“别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霍冰轮,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的心脏忽然一阵收缩,喃喃的道:“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婉儿那么美好善良的女孩,命运为什么对她那么残忍?啊!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不曾对婉儿动心,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她也不会死!如今纵然报了仇,我失去的那些东西,我少年时光里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婉儿的死,令我痛不堪言,别人若是死了心爱之人,死了丈夫,死了妻子儿女,难道不是一样的痛苦吗?这七八年来,因我而死的人,不下于几十万,我双手沾满血腥,浑身皆是罪孽,我是不是天下最十恶不赦之人呢?上天又给我怎样的报应了?不!天下哪里有什么因果循环,哪里有什么善恶报应!不过愚者弱者的自欺之语罢了,如果上苍真的存在,那它必然也是欺善怕恶的!”她面上浮起一丝自怜自伤的笑容,又摇了摇头:“霍冰轮,你以为你现在很好么?是,世间万物,你唾手可得,可那又怎样?再华丽舒适的床帐,你也无法畅然酣睡,再精致美味的肴馔,你食之也味同嚼蜡,你唯一还深爱着在乎着的人,已经视你如恶魔,甚至不愿再见你,不愿你再碰她一下!”

    冰轮深陷于痛苦与迷惘的泥沼中,不知不觉走到悬崖的边缘,时值岁初,春寒料峭,风侵肌刺骨,她亦毫无所觉,整个人浑浑噩噩,正是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此身是谁,更不知意欲何为,忽听“咚”的一声,一阵浑厚悠长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她心头猛地一震,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听到周遭似有人声马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跪了一地卫兵。

    为首的武官见她站在崖边,并不敢轻举妄动,一边高度警觉,欲随时冲上来相救,一边道:“求主子珍重凤体!主子若是稍有闪失,微臣唯有即刻率所有部下以一死谢罪!”

    冰轮看着他们,神智清醒了许多,微哂道:“陶志坚,你以为我要轻生吗?”

    话的正是陶志坚,他是外卫军都统,一听到冰轮失踪,他便急召所有城门尉问话,冰轮一人一骑非常显眼,守城卫兵都有印象,他心急火燎,了解大概后,也不及向铁乙禀报,自己亲自率了人马循踪而来。他原是铁卫军出身,只知忠诚护主,并不擅于言辞,听冰轮如此,只是双目含泪,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求主子珍重凤体!”

    一轮红旭穿云破雾,终于跳跃而出,天色此时已然大亮,冰轮缓缓回过去,山脚下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农舍错落有致,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有几户人家上空漂浮着袅袅炊烟,似乎起迟了,还在做早饭,却是好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冰轮心情渐趋平和,良久,道:“你放心,我的命珍贵得很,不会轻易死的。”

    陶志坚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立即道:“还请主子移步,微臣这就护送主子回城。”

    冰轮仍惦记着刚才的钟声,那深沉绵长的钟声似乎仍回荡在群山深谷之间,响彻在她的脑海里,她遥望四周,问道:“这周围可有什么寺庙么?”

    陶志坚一愕,侧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其他人,一个卫兵低声回道:“都统,这附近似乎就只有一个皇慈庵。”

    陶志坚便也忙回道:“主子,皇慈庵在这附近。”

    冰轮低声重复:“皇慈庵,皇慈庵。。。。。。”

    当年她临朝称制,掌握天下大权之后,便秘密吩咐高贤将林婉溪迁葬至京城西南郊外杏花林,并将那里划为皇庄,其后,她又命令心腹臣子,开始在那里建造皇慈庵,并叮嘱不许张扬,京城内外,原就有好几家大规模的皇家尼庵,因此纵有人知道此事,也并无人在意,前后花了四年,皇慈庵才告建成。

    她背影微微颤抖,陶志坚在后面看得分明,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苦苦哀求:“主子,这里风大,这样吹着可是要生病了,求您上马,早些回去罢。”

    冰轮忽然转过身子,走向自己的坐骑,陶志坚大喜,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雪龙驹侧旁,随即单膝跪地,俯下身子,冰轮左脚踏着他的背脊,翻身上马,道:“我没事,但我要去个地方,你们不许有一人跟随,这是命令!”

    映入眼帘的是愈来愈熟悉的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涩涩的青草的味道,渐渐地,便多了一丝淡淡花香,愈往前走,花香愈是清甜馥郁。十几年的时光,重回旧地,风景依然,佳人却早归尘土。马儿缓慢前行,蹄声得得,一声声似乎都踩在冰轮的心上,莫名的钝痛在心胸间蔓延,她手掌微微哆嗦,不由得一勒缰绳,雪龙驹得到指令,立即停了下来。

    一大片杏花林绵延起伏,如霞如雾,如梦似幻,冰轮隔着溪流远远望着,神色痴痴的,似乎又有些糊涂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似的,一咬牙,继续催马向前,雪龙驹如流星般蹿了出去,溪水中顿时激起千万朵银花,飞珠碎玉般四散开来。

    往事历历,如在目底,绿茸茸的草地,纤细而柔软,香风过处,仿佛有花瓣雨落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两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杏花雨中追逐嬉戏,相偎相拥。

    “表姐,这地方好美啊,我好喜欢,你有空常带我来好不好?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花园了,我们两个人的私密花园。”

    “我没有哭啊,只是被花粉迷了眼睛。。。。。。你现在总是跟姑父出去城外猎,有时一去就是几天,害人家在家巴巴等着,好生担心。”

    “冰轮,要是我们能在这里搭建一座房子,住下来,那可有多好,我。。。。。。我真想能天天都这么陪着你,时时都能这样看着你。”

    两个人的私密花园,星星般闪亮的眼眸,娇娇怯怯的表情,软软柔柔的声音,能叫人心都化了。。。。。。

    然而睁开眼睛,一切一切,不过是幻觉,不过是幻听,冰轮胸口绞痛,脸色犹如白杏花的花瓣一般,凤眸里有泪水充盈,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花林深处,隐隐露出飞檐翘角,再往前走,便是黛青的瓦,雪白的墙,正门上一方匾额,上有“皇慈庵”三个大字,为当代名家所书,字迹古朴苍劲,被阳光一照,金光灿然。

    皇慈庵的主持慧显师太,听闻冰轮到来,立即赶来迎接,见冰轮一副失了魂的模样,暗暗吃惊,见了礼,道:“殿下怎地一个人就过来了?”

    “我出来散散,刚好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冰轮将马缰交给她的一名弟子,并不愿多语,与她一起进入里面。

    皇慈庵坐北朝南,有三进院落,并不算很大,但因冰轮亲口吩咐修筑,那负责此事的官员在建造中却是下了一番大苦心。整座寺庵布局严谨,整齐对称,又特地从山中引来清泉一道,流入庵中,形成荷叶塘,鲤鱼池,再绕阶缘屋,至前院墙外流出,与杏花林前溪水汇合。穿行其中,但见长廊曲绕,花木溢香,桥垂虹,流泉潺潺,青石铺路,曲径通幽,竟是清静雅致到了极处,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冰轮于这些也无心留意,径直走到最后一重的正殿大雄宝殿,在供奉的各佛像前拈香行礼毕,对慧显道:“我近来心中颇为不静,意欲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慧显道:“贫尼知殿下迟早要过来,倒是早有所准备。”

    毕,双手合十一礼,在前带路,将她引至东边一所院落,此处却与别处大为不同,一色花草俱无,唯有千百竿翠竹郁郁葱葱,余者只栽种了几株芭蕉,满院苍冷翠色,映得人肤发皆碧。

    冰轮一眼见到院中那隆起的一个土堆,颤声道:“那。。。。。。那是。。。。。。”

    慧显点了点头,冰轮心中一痛,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踉跄,勉力向前走了两步,慧显连忙跟上去,扶了她一下,冰轮将她推开,向后摆了摆手,慧显喟然轻叹,默默退了出去。

    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连墓碑都没有,只是墓前放着一束洁白的杏花,像是清才采摘下来的。

    冰轮泪眼模糊,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到墓旁,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我来看你了,其实我早就可以来看你了,却一直没来,你是不是怪我了,会不会生我的气,觉得我太无情?”

    她声音很轻,饱含愧意,又带着一种出奇的温柔,手从土堆上抚过,渐渐哽不成声:“你没来得及再见我一面,告诉我你的冤屈,就含恨而去,一定很不甘。。。。。。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很害怕。。。。。。你也一定很想我,如同我想你一样。。。。。。所以,这些年来,你才常常来我的梦中。”

    她右手抓住一把泥土,慢慢攥紧。“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凡是伤害过你的人,我将要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我要他们痛苦地死,或是生不如死!我做到了。。。。。”她美丽的面孔微微抽搐,喃喃的道:“我做到了,为了这个,我做了很多事情,很多你不会喜欢,更不会愿意看到的事情。。。。。。婉儿,我已经不是从前与你相处的那个人了,也许。。。。。。也许现在看到我,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到最后一句,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似洪水般决堤,大颗大颗往下滚落,无声无息没入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