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 (2)
沐大人的住所是一座巧的四合院,我和另外三个人一早过去,打扫干净,安放了家具用品,然后守在门口等候。中午时分,邬总管带着一个人走进来,在里面兜了一圈,不住问他是否满意。我偷眼瞧了瞧,即将成为我主人的是个少年,顶多不超过十五岁,长得清秀白皙,带着股冷傲,像个贵族子弟,若他是褐衣奴出身,打死我都不相信。邬总管那张脸常年没有表情,面对一般的主子娘娘都不开笑颜,跟在这人身旁却是满脸堆笑,殷勤备至,而他只是淡淡回应。牛逼,我暗暗赞叹,心里高兴:本以为是个低声下气的侍从,没想到这么厉害。主子硬气,奴才的腰杆才直得起来。
在这个四合院里,我当真过上了好日子,在宫里十年从没这么舒服过。沐大人整天不在家,只在晚上回来睡一觉,漱洗一番。他脾气好,从不提任何要求,出了错也不责罚,但态度也很冷淡,几乎不跟我们话,我怀疑他把我们四个当作四根木头桩子,连名字都不一定记得。
院并不大,打扫的活我一个人就能干完,配了四个人实在多余。他们三个很快松懈下来,白天窝在下处聊天睡觉,等大人回来,就在门外站一站,做个样子。我记着邬总管过宫里不养懒人的话,不敢偷懒,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沐大人在宫里名气越来越响,甚至太后都对他另眼相看,给了不少赏赐。太后是宫里的天,太后喜欢的人谁都不敢得罪,我有这么一个主子,每次去内务府领东西都有优待,有时都不用我扛,自有人帮忙送上门。
冬日里,沐大人在金凤台摔了一跤,躺在床上起不来,中山王和公主双双前来探望。早就听公主美貌无双,但她深居闺阁,我们四个又是地位低下,无缘得见,如今托了大人的福,见到了公主本尊,果然美得像仙女一样。他们三个回到下处回味了老半天,虽然没了卵子,男人的本性还在,见到美女照样想入非非。我没留意公主的美貌,倒是一直在揣摩主人,他年纪,哪来那么大的能耐,从太后到王爷公主,都如此看重他。后来主人造出了升降梯,受到皇帝嘉奖,红得发紫,风头无二。我这才明白,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主人与我就是天上地下,他的聪明才智胜过我百倍千倍,我这个笨脑袋怎么揣摩得了他?我交了好运才能跟着这么能干的主人,唯有恪守本份,尽忠职守。
我的主人好伺候,主人的主人却不好伺候。中山王年纪虽幼,却是个魔王,宫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要发抖,他的凤凰宫就像阎罗殿,侍从轻则挨打,重则砍头,谁也不愿意在里面当差。偏偏沐大人不怕,跑得勤快,整天和他呆在一起。能把中山王哄住,主人真是有办法。
两人虽然合得来,也有闹翻的时候。有一回,大人外出打猎,中山王得知,跑来砸了堂屋里的摆设,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过两天大人回来,看到满地狼藉,和中山王大吵一架。有胆量和中山王面对面吵架的,我第一次见到,不禁替大人捏了把汗。
过了没多久,宫外传来吴王叛逃的消息。就在这当口,大人和中山王又吵了一架,这回吵得比上回还要凶,中山王动了,把果子盘子全砸在大人身上。
中山王走后,大人坐在地上半天没动弹。那几个果子盘子砸不伤人,但是大人伤了心,垂头丧气,神不守舍。我把大人扶进内室,更换了弄脏的外袍,一咬牙,把憋在心里的话给了,劝谏大人谨慎行事,不要触怒中山王。邬总管反复告诫过,当奴婢的只需听吩咐做事即可,不要多嘴多舌,挑拨离间。但这位大人,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是我遇到过的最和善的人,我不希望他出事,我想一直跟着他。
我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话,边边惴惴不安,大人本来就心情不好,怕不会迁怒于我。哪知大人纳谏如流,夸奖我,让我给他出点子讨好中山王,还记下了我的名字。一整天我都兴奋不已,就像踩在云里雾里。那三个家伙问我:“你咋这么高兴?是不是得了主子的赏?”我没理会。我什么都不缺,大人一句认可的话就是最好的赏赐。
然而大人嘴上同意行动照旧,过了几天,他又要出去打猎,劝都劝不住。果然中山王又来闹事,拔出腰刀把大堂里的东西砍得稀巴烂。他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孩,发起疯来简直就是个恶魔。我上前禀告一声,就吃了两个大耳刮子,把皮都刮破了。这也算不了什么,进宫十年,我挨的打数都数不清,早就麻木了。中山王年纪,劲不足,打在脸上也不疼。我只担心大人回来,看到这局面又要糟心。
三天后大人回来,兴致颇高,得知中山王来闹过,也不介意,倒是看到我脸上的伤过意不去,拿出银子来弥补我。此事惊动了太后,邬总管亲自带人送来一批家具摆设,大堂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原来大人有太后撑腰,所以不怕中山王。
邬总管问我在这里干得怎样,我大人宽厚,对奴婢们好得狠。邬总管,他知道另外三个人懒,只有我比较踏实肯干,给我升了一级,当了这个院里的管事。
“沐大人是被神仙选中的人,你要用心伺候。”邬总管丢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人居然和神仙有关系,怪不得有这么大能耐。但对我来,不管大人是被谁选中的,只要他是我的主人,我就该对他全心全意。
转眼过去了半年多,外头风起云涌,时事变迁,沐大人整日奔波,忙着干大事,而我就守在这个的院落里,伺候大人衣食起居,日子过得平静无波。现在大人已经把我当成他的贴身侍从,凡事都交待给我,无视另外三人。而那三个家伙愈发懒散,拨一拨动一动,像个算盘珠子。我以前没管过人,也不会管人,拿他们没办法,所幸院落不大,事情也不多,我一个人做得下来。
五月的一个傍晚,沐大人回来时神情很不对劲,面容煞白,眼皮红肿,像是哭过一场。他低头走进寝室,关上门,晚饭都没吃。睡觉前,我送了一杯热奶过去,敲了一会门,没有回应,只能作罢。大人心宽,以往他和中山王吵吵闹闹,一转身就抛在脑后。这回不知他受了多大的委屈,如此的悲伤难过。
大人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我送上饭菜,磨破嘴皮,他只是两眼瞪着帐顶,一言不发,充耳不闻,脸色越来越灰暗,一天天消瘦下来。我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照理,大人是中山王的人,什么事应该由中山王处理,但他俩闹成这样,中山王或许还在气头上。但是大人再这么下去性命不保,我劝不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去凤凰宫禀报中山王,谁知中山王上朝没回来,我只能和凤凰宫管事了大人的情况,求他转告中山王。
等到傍晚也不见任何动静,我正想再跑一趟,却见中山王自己走了进来。两人在屋里话,我站在外面听候差遣。天气热,窗户开了半扇,我往里瞅了一眼,轻纱薄帷里,大人晃悠悠从床上爬起来,噗通跪倒在中山王面前。我转过头,只觉心酸,若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大人即使才华出众,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中山王走后大人倒是振作起来,用了晚饭,然后沐浴更衣。我让人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准备了皂角和干净衣服。大人泡在澡桶里,微阖双眼,显得很享受的样子。我退到外面,等了好一阵都不见大人出来。进去看时,大人把头搁在木桶边缘,已经睡着了。我担心水凉冻着大人,就走过去伸试了试水温。水面上的热气已经消散,一汪清水一览无遗,不经意间,我看到一样不该有的东西,差点惊叫出声,忙捂住嘴逃了出去。
身为阉人,最大的禁忌就是胯下的残缺,我们自己都不敢看,闭上眼只当那道伤疤不存在,更不会去窥探别人。平时伺候沐浴,大人都会拿一块浴巾盖住下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就算他不盖住,我也不会往那个地方看,但这次,我真的是不心,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不是阉人。
夜幕降临,我抱着头蹲在门外走廊上,飞虫扑在脸上上,暖风送来晚香玉的味道,我却觉得浑身发冷,脑袋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他不是阉人却冒充宦官,欺君罔上;他没有净身却入住后宫,秽乱宫廷。他这是罪大恶极,照理我应该向上告发,我若告发了,他定然难逃一死。
我不想害死主人,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他把奴婢当人看待,从不打骂我们,重话都不曾有过一句,但是宫里的规矩放在那里,我这十年都是守着规矩过来的,从没想过违背的可能。
我该怎么办?我抬头望天,老天爷能教教我吗?蓝黑色天空里亮起星辰,中间有一颗特别明亮,闪着白光。爷爷天上有很多神仙,住在天宫里,有的神仙会显灵,帮助好人,还有的神仙会偷偷下凡邬总管,沐大人是被神仙选中的人我想,神仙若是挑选凡人的话,一定会选聪明能干的人,就像我们参加遴选时,宫里只要长相端正,没有疾病的孩子。况且世上那么多体格健全的人,神仙要选也不会选中一个阉人。
之前大家不肯来伺候他,就是以为沐大人是个阉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觉得降低了身价。事实上他是个健全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我有这样完美无缺的主人岂不是好?规矩和主人,孰轻孰重?我在心里权衡了一阵,其实不用权衡我就知道答案了,邬总管要对主人尽忠,并没要对规矩尽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能出卖他?至于那个秘密,我会保守住,绝不泄露半分。
我敲了敲门,喊了声:“大人,你洗完了没有?水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