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抄还是假抄(二)
回程途中, 梦拍了拍冯牧早的肩膀,“‘共情交谈’运用得不错,你相同的经历动了张淑, 引起她的好感, 她才敞开出来。”
“她其实蛮可怜的……而且我觉得她还想跟我们些什么,但又憋着没。”冯牧早现在心里还像被一双手揪着, 声音有些暗哑。她以前读鲁迅先生的,一直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今日采访过张淑, 竟能跟鲁迅先生产生共鸣。
“记者当久了你就知道了,没有最可怜,只有更可怜。不幸总是集中在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身上接连爆发, 而永远没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梦深有感触地,“我实习的时候,曾经采过个新闻,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在一场液化气爆炸事故中全身75%烧伤,整个人只有头和两只脚是好的,其他地方被烧伤后的皮肤……你知道像什么吗?像烤鸭的皮。她动一下都疼, 但每天不得不隔十几分钟冲一次冷水,否则全身皮肤就像无数根针在刺一般疼。她一边哭一边接受的采访,没有什么大众盼望的坚强,只有绝望。她妈妈早就丧失劳动能力了, 爸爸一次意外中瘫痪,弟弟还在念书,结果家里遇上地震,弟弟没了,房子塌了。她出来工,本来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但……治疗费用30万,她1万都难凑,不治,就是死。现在离我实习那会儿,也过了五六年,我都不敢去问后续,那个姑娘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我不敢知道。我当时就想,怎么所有不幸都冲着一个人来?”
冯牧早听得心里更加难受,想想自己,其实已算过得够好,却经常因为缺失母爱而忿忿不平,因为还有爸爸可以依靠,时常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总是等着天上掉馅饼。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自己去承担一部分生活的重任。
成长经历与她截然不同的梦没有这样的共鸣,只是接着:“还是该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话音刚落,载客的中巴忽然一个急转弯,整车人几乎被甩出座位,都吓了一跳,只听司机叫骂声起:“我你个,好好的急刹车!”
冯牧早惊魂未定,瞪大双眼茫然地跟梦对视着,梦捂着嘴,后悔着自己刚才不该乱话。
回神后,冯牧早双手合十,默念“珍惜当下”一百遍。
晚一些时候,张淑把阴婚中介魏信杰的联系方式发了过来,钱中继称呼他为“阿杰”。采访的初步成果达成。
另一边,单鹰在丰县的暗访秘密铺开,JD化工给的区区50万根本封不住杨炳南家人的嘴,他们已经将这次事故视为长期饭票,逢人就诉苦,毫无戒心地把事情经过、地点和JD化工派来谈判之人的姓名都一股脑儿给假扮居委会入户走访的单鹰听,而他随身装备的针孔摄像机将这一切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听“居委会工作人员”单鹰,达到贫困标准的家庭可以申请困难补助,但要有失去经济来源的证据和以前的收入证明时,杨炳南的妻子拿出了病历和记账本,账本上写着每次帮忙倾倒废料的地点和所得金额,一长串的企业名字和运输个体户,把JD化工在H省的合作对象完全暴露。
就拿令杨炳南中毒的这次偷排活动来,正常的处理费用为3000元/吨,直接参与运输和偷排的商户和工人分别得利100元/吨和50元/吨。据老K提供的信息,JD化工向外收取的处理费为2000元/吨,扣除其他成本和抽成,也就是,每走一次“货”,JD化工的牟利至少在1500元/吨以上。
有次可以推算出,除企业合法盈利外,单靠非法处理废料这一项,他们一伙人一年的违法所得就近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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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冯牧早风尘仆仆回到酒店,想着洗个澡就整理整理这两天的采访笔记,路过大厅,余光瞥见站在热带鱼缸边的背影几分眼熟,定睛一看,几分惊讶几分惊喜走过去,“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单鹰转身,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才移回目光,赞许意味明显地:“知道我明天回来,你今晚还能‘独自’在10点之前回酒店,是个好孩子。”
敢情她是个趁男朋友不在就带男人回来过夜的混蛋么?冯牧早白了他一眼,“会踩着点儿回来时因为我叫了个帅哥大保健服务,刚好10点到位。”
“这么巧?”他举着手机摇了摇,“我刚接了一单,也是10点到位。难不成是你?”
她一脸被坑了似的,手指假意在屏幕上啪啪乱点,“那我要退货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拉她过来,凑在她耳边:“老板,我来都来了,你这时候退货,叫我以后在行业里怎么混?”
冯牧早被撩得心里鹿乱撞,嘴上还在死撑,“淘宝到货7天内都可以退,我碰都没碰,怎么不能退货?”
他沉声问:“你没碰过吗?”
她心中的鹿都快蹦出来了,见前台的服务员一个劲儿往这儿看,就挣开他往电梯跑,进去后半天不见他进来,又探头去看,“你怎么还不过来?”
“你不是要退货?”单鹰双手插在裤子荷包里,“我在等下家。”
“讨厌!快过来!”
他耸耸肩,一边往电梯走一边:“一会儿退货,一会儿又取消退货,现在的客人……真难伺候。”
“再难伺候也得宠着呀,谁叫你接了我的单?”对于他提早赶回来这件事,冯牧早其实挺高兴,电梯上升时就粘了上去,笑弯的眼中除了欣然就是一如既往的迷恋。
他伸手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搂紧,贴在她额上:“既然不退货,待会儿就好好享受‘服务’。”
“什么服务都可以?”她挑眉窃笑。
“任你享用。”
冯牧早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喏,这是我这两天写得乱七八糟的采访笔记,你帮我整理好。”
单鹰接过,微笑地望着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进了房门,冯牧早勾着头摆弄着锁链,他一把扯过她,将她抵在门口,困在他双臂之间,深深地望着她。她有些不敢对视,眼神乱飘,“……还没锁门呢。”
“整理个笔记而已,锁门做什么?”他笑着问。
“那你倒是整理去啊。”冯牧早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他放开她,故意模仿上次她的举动,“整理笔记这么重大的事,我要不要先洗个澡?”
“快进去吧你!”冯牧早使劲推他进浴室。
十分钟后,他走出来,仅在腰部以下围了条浴巾,不知是不是故意,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路过冯牧早身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她的笔记本,真的一笔一划开始替她抄写起来。
她半张着嘴,眼睛都直了,“你真抄啊……”
“依你看——”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反问道,“我是该真抄还是假抄?”
冯牧早听这话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认真再一品咂——这家伙普通话明明很标准,刚才却故意把“抄”成平舌音!那不就变成了……?!
她脸一下子红得几乎成个猴屁股。
“早早。”
“嗯?”
“你再磨磨蹭蹭,一会儿连抄笔记都压不住我的时候,你连下床的时间都没有。”他得十分平静,笔下的字也个个工整。
“不至于吧,你不是从来坚持不了100秒吗?”
单鹰将手中的笔重重一扔,冯牧早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浴室。
水花哗啦哗啦洒在身上的时候,她有些期待和愉快地想,让今晚的爱来得更猛烈些吧!
洗好后,她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偷瞄一眼,那家伙居然还在抄笔记,认真严谨的样子就像正在考试的学生,专注得她都不敢扰。
“咳咳。”她试着咳嗽一声。
他偏头瞥一眼,“你的采访计划做得不够周密,涉及面窄,浮于表面。当地阴婚风俗什么时候兴起?人们对阴婚的看法如何?认同度怎么样?有关部门移风易俗的进展情况如何?是否对这种陋俗有过科普宣传?这些你们全部没在提纲中体现,你的采访内容也未提及。”
“呃……”冯牧早被他这么一通批评,愣住了,“我……”
“你没有跳出社会新闻的路子,还是只在事件本身做文章。”单鹰又翻了几页,搁笔,“算了,我不该拿一个成熟调查记者的标准去要求你。你过来,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冯牧早赶紧跑过去,发现那页根本没有字,发现上当已来不及,他抱起她扔在了床上,饿狼似的迈步而来。
“混蛋啊你!居然假装指导提纲把我骗过去!”她还没反抗几句,他已擒住她的双手,往两侧一压,半跪在床上,低头俯视她。
“我确实是在指导你的采访提纲,但此刻我决定教你点别的东西……”
她本想装生气,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软软又骂了一句,他就俯身吻住了她。
“抄了半天你的字,现在该抄你了。”
冯牧早眯了眯眼睛,已无法品味平舌翘舌音节的变换,微微轻喘着:“……欢迎来搞。”
月黑风高,良辰美景,二人拥抱翻滚了几下,吻热,身体更是火热。可没一会儿,二人同时停下,对视着,忽然背过身去叹一口气。
互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