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真抄还是假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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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 冯牧早起了大早,推开门来到外头的院里,一边梳头一边呼吸着清的空气。庭院里, 春日的鲜花处处怒放, 这头是一树的粉白,那头是满枝的橙黄。翠绿与新绿的草叶带着点点朝露, 映衬着百花斗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和花香交织的清味, 在早间温淡的阳光下, 令人心旷神怡。

    来到约定的地点, 冯牧早见到了每日头条报H省记者站的梦,一口一个梦姐叫着。省会离钱中继、张淑所在的村仍有一个半时的车程,合作采访也需要默契, 他俩杂七杂八聊了一堆,熟络起来。

    也不知谁起的头,梦起了单鹰:“我们学校名人挺多……单鹰大我一届,在校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胆子大, 敢硬碰硬,当初在西非驻点,成了战地记者, 忽然一个消息,他不幸殉职,不知道引起多大轰动。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通信故障引起的误会, 他只是被火炮击伤,没挂掉。”

    冯牧早眨眨眼,“单老师从来没跟我们过。”

    “也许这就叫‘英雄不提当年勇’。”梦耸耸肩,“后来听,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到别国驻点,加上他爸妈什么都不让他出去了,他也就转行报社。”

    冯牧早依稀想起自己那次与单鹰灵魂交换后,人家跟他招呼第一句就是什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估计的就是这事。

    “何遇和迟楠鹤就没他那么幸运了。”梦叹一口气,“单鹰和何遇,原来多好的一对儿啊……听何遇是为了帮楠鹤向女朋友求婚还是什么,两人误入***军控制区。楠鹤师兄的女朋友跟我是同一届的,毕业后联系不多,她后来怎么样了,很久也没个消息。命这种东西,真的太残忍了。怎么呢?就是……希望世界和平吧。”

    冯牧早咬着下唇听完,百度了一下何遇的名字,果然出现了当年的新闻,也看到了何遇的几张生活照。那是一个身材娇,长得却很大气的女子,眉宇间一股淡淡英气,眼神居然与单鹰有那么点神似。她甚至可以想见,单鹰听到噩耗时的模样,没来由一阵心酸,又最终在汽车的颠簸中平复。

    梦不知她内心的纠结,八卦地问:“你们单主编现在有女朋友了没?”

    她嗓子里好像卡了个鹌鹑蛋,“呃……不太清楚,应该……有吧,又或者没有。”

    “他不像是心理那么脆弱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接受不了现实呢?”

    冯牧早重重点点头——是啊,现实如此,姑且继续前行吧。

    两人商量了一下采访计划,也预设了将会遇到的几个困难,冯牧早在提纲里补充了好几点,本想传给单鹰看看,又及时住。

    到达钱中继、张淑所住的镇村,梦问了几个老乡,得知张淑最终迫不住压力,答应将女儿下葬。她带着冯牧早去了一片坟地,一看那座新坟,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

    原来,死者并非独自下葬,而是跟一名男子一起立碑,碑上分明写着“妻”与“夫”。

    梦告诉冯牧早,死者生前没结过婚。

    “最后,还就是阴婚。”冯牧早摇头道,“虽孤零零的确实蛮可怜的,但强行给人拉一个老婆或者老公,好像也有点儿……违背人家本心。”

    “历来‘死亡’都让人难以接受。从古到今,皇帝们修炼长生不老之术、花大量人力物力去修建墓穴,都是因为相信身死魂不灭,在另外一个世界重生什么的。人死哪能复生?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我倒是觉得,灵魂或许是有的,但随着人的过世,灵魂也一并没了。”冯牧早脑中灵光一闪,“张淑一会儿同意女儿下葬,一会儿又阻止下葬,会不会也跟要配阴婚有关呢?梦姐,我们去村里了解了解吧,再问问那夫妻俩现在接不接受采访。唉,家里刚出了这样的事,就算不接受采访,也可以理解。但我们要挖掘背后的产业链,就不得不以这次事件为切入点。”

    “咦?我怎么觉得你的语气有点像单鹰?不愧是他手下的实习记者!”梦忍不住。

    沿着蜿蜒的路,二人来到了死者家中。可以看出,这家人的经济条件一般,瓦房虽大但里头家具不多,电器也是老旧款式,冰箱的电线还有绝缘胶布修补的痕迹。院子里的鸡鸭随意走动着,圆锥形的鸡笼此时向上翻开,水泥地上一圈陈年的褐色鸡屎印,一个簸箕里还收集着干掉的鸡屎用来当肥料。几棵大芥菜横倒在水池旁,张淑正忙着清洗,她身边放着几个空的食用油桶,看样子她正准备腌制咸菜。

    钱继中的态度跟之前截然相反,躲躲闪闪,要不就强行转移话题,要不就假装听不懂普通话,怎么也不肯起配阴婚的事。每当张淑想开口点什么,他又是瞪眼又是使唤她去干别的活,害得她只能抹着眼泪走开。

    采访不开局面,又不能追着刚刚经历过丧女之痛的张淑一直问个不停,冯牧早心里有些愤懑。她发现,钱继中有个亲生儿子,现在还在上高一,张淑没了女儿,似乎对未来也没了期望,对他特别忌惮的样子。

    二人假意离开,先采访了几个邻居。这回,邻居对钱继中的评价跟第一次有了些许不同。

    一个大妈,张淑的女儿没了,原本她二婚前要留给女儿的老宅和地没人继承,同时也失去了女儿的经济资助,后半生只能靠钱继中和他儿子,所以不得不以这些东西作交换。

    另一个大婶,钱继中不顾张淑的反对,给她女儿配了阴婚,表明这个继女是“嫁出去的女儿”,免去了村里风俗中那些逢某些日子祭拜逝者的仪式,是“过河拆桥”。

    还有个大叔告诉她们,钱继中有次醉了,漏了嘴,居然一边喊着火车上偷骨灰盒那妇女的名字一边骂脏话,听发音像是“蔡某新”“做无本生意”之类,明他与那个妇女是认识的。

    两人按照村民指的方向,去张淑种菜的地方守着,果然,傍晚时分,她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而来,表情麻木、眼神空洞。来,她也是个苦命的妇女,年纪轻轻守寡,碍于乡里人传统的道德观,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近几年才跟鳏夫钱继中结合,又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

    见到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记者,她先是想躲,后来终是伤心地颓然坐下。

    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的艰辛,冯牧早虽然没有体验过,却也从冯奕国身上看过不少。她陪张淑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张阿姨,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我爸为了我,也是拼尽了全力养家糊口。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我的依靠,后来我才知道,我和我爸,是互相依靠,我也是他的依靠啊。我非常理解您现在的感受,我们不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并没有想在您女儿被配阴婚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把你的‘家务事’写出来给外人看。这里头的是非经过,您如果愿意,就请一,不愿意,我们绝不勉强。我们想知道的是,您是否同意这门‘阴婚’?到底是谁出的这个主意、谁找来了另外一个人共同下葬?”

    这番话让张淑消了心里的排斥和犹疑,带着绝望和悲伤,一边哭一边出丢骨灰盒的真相。原来,他们带回女儿骨灰的同时,也一并带回了一个据因病去世的一个年轻男人的骨灰。这件事,钱继中并没有跟她商量,直接订下了这门“亲事”。

    听,去世的男人先天就有病,从就是个药罐子,熬到二十来岁,走了,家里人伤心之余也是如释重负,通过订下阴婚,还能得到一笔钱,就答应把骨灰送给女方家一并安葬。谁知临了人家母亲蔡香新舍不得,反悔了,一路追过来,盗走了儿子的骨灰盒,没来得及马上退钱,因此钱中继才一直大吵大闹蔡香新是骗子、偷。

    蔡香新没留钱中继的联系方式,辗转通过中介听了许久才问出来,最后把钱退了回来。这就是为什么事发几天后钱中继又改口继女的骨灰没有调换的原因。

    冯牧早和梦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原来真的有阴婚中介”的眼神。

    张淑接着道,钱退回来后,她坚持要尽快让女儿入土为安,但钱继中为人非常迷信,笃信坟墓里若只埋一个人,死者魂魄就不安这一套,又托中介物色了一个。她又哭又闹,可他还是给她女儿配了阴婚,这回的对象是个邻县五十多岁的老光棍。

    张淑并没有对阴婚陋俗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她表现出不满的最大原因是女儿阴婚对象是个这样的人,且丈夫并没有让她在此过程中上话。她没有工作,生活来源就靠种些菜拿到镇里去卖,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没了,下半生无人养老,只能寄希望于钱中继和他儿子,无声地妥协了。

    无论古代、现今,一些女性的悲剧,绝不只因社会的压迫和命运的残酷。不幸、不争,加上困在意识的牢笼里,似乎从来没有以一个“人”的身份正视自己,更何况去正视别的女性。

    “老钱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中介,他手机里有(中介的)号码,我有机会抄出来给你们。”张淑,关于阴婚中介更多的信息她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中介提供的“货源”几乎各地都有,像相亲一样,给你一些挑选,明码标价,双方达成一致了,这事就算定下,先交钱,后取货。

    在她看来,这桩阴婚仅仅是“不值这么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