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A+A-

    越过遍地尸堆,宋寒枝有些忐忑地绕到顾止淮身边,他在那里宛如雕像,盘坐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

    蹲下身来,拂去他发上的雪,宋寒枝伸手凑到顾止淮鼻前,感受一晌,仍有温热的气息,顿时放下心来。

    还活着就好。

    长途奔波的不堪终于在此时显露出来,宋寒枝只觉四肢无力,疲软地瘫坐在地上,视线恰能对上顾止淮的脸,这么久不见,他好像瘦了不少,脸庞的线条愈发冷冽,指节分明的手竟全露在了外面,成了一片苍白。宋寒枝握住他的手,只觉得透心的冷。

    顾止淮落雪的睫毛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整个身子往前倒去,宋寒枝忙止住了他,叫他靠在自己怀里。

    本就比她高了不少,倏一倒在她身上,便将她重重地压在了雪地里。宋寒枝哭笑不得,挣扎半晌方脱出身来,看了一眼倒在雪地的顾止淮,睫毛还在微微颤着,竟破天荒地觉得心疼,随即褪去了外袍,垫在他身下。

    不行,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先给他寻个能挡风的地方。

    宋寒枝扫视了一番倒地的影卫,道了句“得罪”,便动手将几个尸身上的盔甲剥了下来,外衣撕成条,将一众盔甲绑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将顾止淮拖到那盔甲上,宋寒枝甩了甩酸涩的手,又做了两根结实的绳子,绑在肩上,绳尾系在盔甲处,卖力地将顾止淮往前拖动了一段距离。

    宋寒枝只当自己是铁的,手臂上的衣物被血浸湿,手上也早已血流不止,却不敢停下来。她怕一歇下来,自己就会撑不住,和顾止淮二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哪怕拼干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她也要带上顾止淮离开这里。

    也不记得自己跌了多少次,一路过来,地上血迹斑驳,意念的驱使下,宋寒枝的头很热很热,手心却是冷的,不知是麻木了,还是被冻得没了知觉,竟也没感到疼。

    终于是磕磕绊绊将顾止淮拖到了洞口,方才挖过来的洞化了不少雪,露出石壁下的一方空间,好似是上天怜悯,特意给他们留了一处干燥的洞穴。宋寒枝觉得此番再怎么闹心,也是死不了了,顿时欣慰不少,扔掉绳子,便将顾止淮拖进了洞里,靠在石壁上,支起他的半截身子。

    摸了摸顾止淮的额头,好像有点热,宋寒枝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发烧的人,只好拿外衣给他裹得严严实实。本是算靠在顾止淮身边好好休息一会儿的,想及他发烧的额头,叹了气,还是拖起快散架的身子,来到外间的尸堆里面,又开始剥起了衣服,一个一个地翻找火折子。

    洞里的火终于还是艰难地生起来了,宋寒枝望着眼前跃动的火苗,激动地快要哭出来,又将顾止淮的身子往火边凑了凑,这才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峡谷里雪势比外间得多,宋寒枝只希望外间的大雪能早一点住,王敬伦亦能早点带人过来,将困在这里的二人带走。

    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她现在真的是废人一个了。

    歪在顾止淮肩上,耳边还有呼呼的风声,宋寒枝又疼又累,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朦胧中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身边人倒是慢慢回了暖,迷迷糊糊地就往那温暖的地方凑,也不知睡了多久。

    这算得上是这段日子里,她睡的最安慰的一觉了,饶是全身上下万般不舒服,她还是做了一个奇梦。梦里的她见到了顾止淮,他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杀光了所有人,最后甚至还要杀掉她,宋寒枝只好逃跑,可还是没逃掉,顾止淮一把剑刺中了她的心脏,而后她倒在地上,眼前不断摇晃的,是顾止淮毫无情绪的脸。

    宋寒枝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醒来之时,天已是暮色,石洞里晦暗不明,宋寒枝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人的手,还好,已经暖了不少,随即爬起身来,拨了拨尚在燃烧的火堆。

    而后转过身来,宋寒枝便撞见靠在石壁上一双亮的澄澈的眼睛,登时呆住了。

    顾止淮竟然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你,你醒了?”

    顾止淮并没有答话。

    宋寒枝凑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亦一路跟着她 ,直到蹲了下来,她才感觉到事情不对。

    顾止淮好像跟换了一个人一样,眉目未变,容貌亦未变,可眼里似是埋了寒冰,望去比外间的冰天雪地更加瘆人,她疑心顾止淮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止淮闭上了眼。

    宋寒枝疑惑更甚,别吧,可别真傻了,“顾止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顾止淮微微点了头。

    还好没有狗血的失忆,宋寒枝稍稍放了心,继续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睁开了眼,顾止淮的目光从宋寒枝身上慢慢移到火堆上,倒映出橘色的火苗,在眼里忽闪,他却一动不动。

    看来不能再江北待久了,顾止淮出发前明明好好的,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现在看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连她讲话都不爱搭理。

    “你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谁这么有能耐,杀了这一堆影卫?”

    收回目光,顾止淮只是淡淡地瞥了外间一眼,而后又闭目倒在石壁上,喉结滚动,道:“我。”

    声音低沉而又嘶哑,恍如一枚炸。药扔进湖里,掀起阵阵浪涛。

    宋寒枝一下呆住了,怎么会这样?

    她方才大致数了数,倒地的影卫共有五十来人,都是一刀毙命,顾止淮竟能下如此毒手,将他们全都杀了?

    宋寒枝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顾止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

    难怪如此,这些影卫收到了楚都来的信,大半夜地突然暴走,引顾止淮入了陷阱,背后一定受了人唆使,成了影门的叛徒。

    沉默一晌,宋寒枝抚向顾止淮冰冷的手,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终归是要同他的,早来晚来,都是一样。

    “你不必了,我收到了信,南中那边的事情,我都知道。”顾止淮慢慢睁了眼,仍是望着火堆,反手攥住宋寒枝的手,手心一片冰冷,却是出奇的平静。

    “那,江修齐的事情……”

    “我也知道。背叛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宋寒枝终于明白顾止淮今日的不同在哪里了,他眼底积了仇恨,整个人从里而外,包裹着浓厚的杀伐气息。

    他起了杀心。

    低沉的声音恍如冰刀,掷在地上,叫宋寒枝猛然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是顾止淮,是影门之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倒,萎靡不振的喽啰。

    他既能为救部下不顾生死,也能在知道了真相后转头杀尽所有人。这才是她认识的顾止淮,爱憎分明,有拿有放,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游刃有余地化解难关,毫不慌乱。

    “顾止淮,我生或死,都是影门的人,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是的,她千里迢迢地寻到这里,不是为了看顾止淮受尽背叛,不露形色地吞咽下所有悲哀,她是要来陪着他,与他一起好好走下去的。

    她生平最不愿服输,朝中的人容不得顾家,要赶尽杀绝,她偏要逆流而上,偏要跟着顾止淮,与他们斗到底。

    风声过耳,顾止淮转头看着她,眼里的冰冷褪了些,手心捏得更紧,“你不怕?”

    宋寒枝摇头,“不怕。”

    “为何?”

    为何?或许是因为她不愿再让顾止淮,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记忆里的顾止淮有血有肉,身居高位,却从来不曾像他爹一样滥杀无辜,但凡能放人一马的,他绝对不死磕。

    他受过的伤,都是为了别人,被朝中上下诬陷为乱臣贼子,却为了待他不公的楚国,依旧披甲上战场,屡次身陷困境,险些丧命。

    他从来不乏善举,只是生来一副孤傲的性子,什么都不愿出来,也不愿解释。

    他以为,那些日日排挤压他的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可是没有。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可那些争权夺势的人,依旧眼红,依旧不肯放过他。

    宋寒枝凑到他跟前,看着他平静到不显一丝情绪的眼睛,忽而有些心疼。

    “不为什么,朝中的狗官容不下你,是他们心胸狭隘,天下众生容不下你,是他们是非不分。你无须想这些,你只要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一个善良的人,是我能追随一辈子的人,就够了。”

    “而我,也愿意追随你一辈子,不论前路如何,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顾止淮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浑身沾满了血,眉眼精致秀气,起话来一脸正色,宛如世间最虔诚的信徒。蔓延了数日的昏暗苦涩终于裂开了缝隙,他不禁勾了唇,露出这三日来唯一的笑意。

    “过来。”

    “嗯?”

    宋寒枝尚未明白这个“过来”的含义,就被顾止淮一把拉了过去,五指相扣,抵在岩壁上,而后顾止淮立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将她圈在怀里。

    这么久不见,宋寒枝出落得愈发瘦削,顾止淮伸出手,覆有薄茧的掌心滑上她细腻的脸,而后一路往下,抬起她下巴,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爆发,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他低首,在宋寒枝错愕的眼神里,含住了她的唇。

    带着血味的吻,粗暴而又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