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入夜, 风雪暂歇,遍地雪色映得天地生光,门前守着的姐妹二人岿然不动,淡漠的眸比这雪色还寂寥百倍,眼底似是亘古不化的坚冰。
江何慢慢睁开一只眼睛, 确定沈清宵这次是真的睡过去后, 才心翼翼挪开沈清宵揽在腰间的手坐起来, 看他睡梦中柔和数倍的侧脸,他仔细想了想,将原本二人身上的外袍给沈清宵好生盖好,才爬出来去找系统。
大殿里太过安静,故而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回音, 系统听到动静也睁开一双猫瞳, 正张了嘴要叫,江何一把捞起它捂住嘴抱到怀里来。
阵法里空间不大, 他只能挑沈清宵身边坐着。江何朝系统摇摇头,让它不要话。好不容易睡着的, 万一被吵醒了可怎么办?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沈清宵, 斩断情丝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可沈清宵太过偏执,他要真跑了, 没准会被他千里追杀, 而且……
他开始怀疑沈清宵是故意来他面前买惨的, 就算是这样,看他现在这么惨,江何不知这话要怎么开口。
系统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偷偷问他:宿主,对沈清宵这个人,你怎么看?
江何看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桌面聊天,嘴角一抽,系统真是好八卦,就不该让它一直看着的。
这下系统肯定要得意了,因为它一直想让江何和这世间多一些牵绊,让他安心做任务,就算它不喜欢沈清宵,也不会阻止他们的亲近。
江何狠狠敲了下扑闪着大眼睛的猫头:看你个头!
系统差点痛呼出声,可早就被江何捏住了嘴,它眼里闪起点点泪花,控诉般望着江何,举起猫爪子想捂住脑袋,继续轰炸式的问他刚才的问题。
江何无情地无视了它,依旧捏住它的嘴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他心不在焉的,撤下桌面后不再管系统了什么,而是看向熟睡中的沈清宵。
玄天宗乃正道第一的千年大宗门,千年轮转时事变迁,它在凤麟大陆东方一角一直屹立不倒,山巅之上坐落的重重殿宇依旧庄严巍峨。
这一夜无风无雪,清风朗月。
身着玄天宗道服的少年在殿宇前练剑,不知练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恰逢一颗陨星坠落,火光划破天际,带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他抬头望天,星眸中熠熠生辉,不知在想什么,手按在心口处,紧握住那只红玉挂坠。
“阿聆!”大殿的门被从里开,一个比他矮许多,同样身着玄天宗青衣道服的少年走了过来,笑起来格外乖巧讨喜,“你怎么还没歇下。”
顾云栈快速将挂坠收回衣襟下,“睡不下,起来练会儿剑。”
秦绯一出门来就被冻得脸颊泛红,他裹紧了身上衣袍,嘴角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你也在紧张吗?”
顾云栈道:“紧张?”
秦绯激动道:“明日大典我们便要拜正道第一人为师了,叔父过若是慕容前辈愿收我为徒,他们绝无二话,我现在也高兴得睡不着呢!”
这算是从锁阳仙城出来后难得的一件喜事,这几个月来在玄天宗的入门试炼,没再见到那个人,顾云栈的心渐渐恢复平静,明日大典之上慕容笙会正式收他为徒,还有秦绯,他就要成为正道第一人的徒弟,怎能不激动?
顾云栈却也不像秦绯那样高兴得眉飞色舞,也并非是紧张,他垂眸望着手中冰冷的剑锋,低喃道:“是啊,明日我就是仙道首席的弟子了。”
他开始期待和那个人的重逢,这一世很多事情已然不同,可他既然立过誓,就一定会做到。
顾云栈眼里闪过剑锋的寒芒,更加坚定自己要走的路。
沈昀自上了天穹殿后便无所事事,因为沈缘并不给他安排任何任务,只让沈宣看着他,来他上山两天,现在还住在沈宣屋里,只是沈宣今日得了剑后一直不见人影,沈昀在屋里待得无聊,披了件披风出去逛逛。
天穹殿作为无霜宫的原身,各方面皆比不上无霜宫奢华,夜里风景却也不错,尤其是在雪刚停的夜里。
沈昀本是随便走走,半道上碰见了许无忧,她站在前面长亭上吹风,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沈昀熟知这位师姐的脾性,不敢上前扰,不过他还没走,就见许无忧抓起剑急匆匆而去了。
沈昀觉得她今夜有些古怪,便偷偷跟了上去,没过一会儿,发觉许无忧去了琼姑姑的住处。
来琼姑姑是沈缘身边的左右手,沈缘极为器重她,这些年来天穹殿也是她在主事,不过许无忧同她关系并不太好,或许是因为琼姑姑对沈缘的儿子格外看重,连许无忧这个为那位少主准备的阴阳炉鼎都是她挑选的。
沈昀没敢太靠近,再好奇,也只是在院外角落候着。
院里灯影绰绰,话声因为隔得太远,这里无法听清。
沈昀无声取出了一个墨玉所制的圆珠,这还是个上品法器,一塞到耳朵里就听见了里头的对话。
许无忧道:“姑姑,神殿里那阵法可有破解之法?”
琼姑姑语气似有些吃惊,“怎么,你问这么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此阵破绽何在,方便加固。沈矜和那个江城主都不是普通人,听闻当初他们非但杀了江钰,还坏了江钰的天魔玄阴大阵。”
琼姑姑嗤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此阵决计比江钰设下那劳什子天魔玄阴大阵牢固。不过你半夜来问这话,不只是想加固阵法这么简单吧?”
许无忧还没答话,她便又厉声道:“莫非你想救他们?”
“自然不是,姑姑多虑了……”
二人没太多话,琼姑姑也不信许无忧的辞,道是有事,赶客让人离开,许无忧没问出什么,面上是有不甘,却也离开了这座院。
隐匿在角落的沈昀看着她走远后才摘下耳朵里的玄玉珠,许无忧忽然问神殿那阵法的漏洞,别是琼姑姑,连沈昀都开始怀疑她想破阵,可又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做,毕竟她那么恨沈清宵,她怎么可能会救沈清宵?
很快沈昀又躲回角落里去,因为琼姑姑也披着披风外出了。
所幸他没有被发现,沈昀暗松口气,看琼姑姑走的方向不知要去何处,思索了下,也追了上去。
琼姑姑于阵法一道是鬼才,可她修为虽高,在其他方面却是一般,而沈昀除了演算占星出彩,还精通许多门道,他要跟踪一个人,那人绝对无法察觉到他,一如这时的琼姑姑。
沈昀跟着她去了后山。
“是禁地。”沈昀低喃一声,就此在这片雪松林前止步,面上无不是错愕的,琼姑姑大晚上来禁地做什么?
听沈缘多年来一直在禁地养伤,除了琼姑姑,其他人一律不见,最多偶尔出关来见见天穹殿的属下,也很快回去继续闭关,但是现在沈缘已经出关,身为他最信任的属下,琼姑姑为何要在半夜进入禁地呢?
沈昀琢磨不清,也不敢在禁地前多逗留,便准备离开,可当他转身看到身后的人时,当即吓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灵云师姐!”
在沈昀身后,昏暗稀疏的松树林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女,此人正是原先被带去追杀过他的那位灵云师姐。
这时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披着雪白的兔毛斗篷,眉目间的冰冷英气被懵懂与天真取代,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缓慢地眨了眨,朝沈昀伸出手,灵力聚起又散去,她收回了手。
“不能。”她皱着眉声嘀咕。
沈昀拍拍胸口,那口气还没缓过来,“是你啊。”
钟灵云点头,看着他一脸为难,“爹,你上山了,不能。”
“是不能。”沈昀将她的手按回去,拢了拢她的斗篷,让她整个人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才放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
钟灵云迟钝摇头,“不知道。”
“又是偷跑出来的?”沈昀轻叹一声,带着她往回走去,钟灵云不太愿意跟他走,他想了下,找了两颗松子糖出来塞到她手上,“回去好吗?”
钟灵云收了糖,才肯跟着他走。
沈昀觉得好笑,又担忧琼姑姑一会儿就要折返,赶紧带她回去。
钟灵云时候受过伤,伤到了头脑,后来一直治不好,却是天赋极佳的奇才,什么道法一看便会,这么好的苗子,众人也曾惋惜过,却也无可奈何。
回去的路上,钟灵云吃着糖,一路都很乖巧,沈昀则心头藏了许多困惑,叮嘱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今晚你来过这里,也别你见过我,好吗?”
钟灵云随意点头,看起来一点也不牢靠。钟长老养了几十年的女儿,没准回去一问,钟灵云就会告诉他。
沈昀感到十分头疼,“也不知道琼姑姑这大晚上去禁地做什么。”
沈缘既然已经不在禁地,那她还去禁地是要做什么?
“她以前常去的。”钟灵云忽然道。
沈昀先是一愣,缓缓看向钟灵云,明知这样不好,也控制不住继续问她,“那师姐,她以前去禁地做什么?”
钟灵云含着松子糖,把腮帮子撑得胀鼓鼓的,她是生得很好看的一个姑娘,可惜一辈子只能跟个孩子一样天真懵懂。她嗓音轻轻,很是软和,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有问必答,除非在那之前她爹嘱咐过她不要跟陌生人话。
“不知道啊。她以前带好几个长老叔叔进去过,后来……”钟灵云皱起眉头回忆了下,像是太过久远她有些想不起来,“唔,爹爹长老叔叔们是出去做任务了,然后他们跟琼姑姑进去了,就没有出来过了。”
沈昀若有所思,“没有出来过?”
“嗯嗯。”钟灵云舔了舔唇边的糖渍,又:“上个月莫叔叔也进去了,然后,然后爹爹,几个化神境的长老堂主都没了,只剩下他和费叔叔了。”
沈昀眸中一怔,“他是这么的?”
“嗯。”钟灵云把剩下那颗松子糖也扔进嘴里,孩子气的舔了下指尖沾到的糖渍,又朝沈昀伸手,“还要。”
沈昀回过神来,无奈失笑,却也真的解下腰间的布袋,放到钟灵云手上,“不要吃太多,会牙疼。”
钟灵云撇撇嘴,把布袋抱回怀里。
“怎么跑到这来了?”
前头不远传来一个声音,沈昀闻言浑身一震,忙挤出一个笑容来,“钟长老,您是来找师姐的吗?”
前面站着那人正是钟长老,也如钟灵云所言,是如今天穹殿剩下的唯二两位长老之一,曾经不服沈清宵谋权篡位的人不少,无霜宫几乎走了一般的人,不曾想如今天穹殿却冷清至此。
钟灵云见了人便笑嘻嘻地抱着糖跑过去,“爹爹!”
她比沈昀还年长,却也一直没长大,钟长老原本还一脸威严负手而立,见她过来了,叹气伸手帮她拍去雪松枝头落下肩头的碎雪,板起脸训道:“大晚上的来这做什么,这是什么?”
“糖。”钟灵云指着沈昀,“师弟给的。”
钟长老便看向沈昀,沈昀讨好笑道:“师姐喜欢吃糖,我在山下时想起来,就随手买了。”
“你倒是有心。”钟长老道。
沈昀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看着他时几乎满脸防备,他只好:“我进天穹殿时还,那时候师姐给过我糖吃,自然不会忘记。”
“这么久的事,难为你还记得。”
沈昀有些尴尬,也怕钟长老知道他这是偷偷跟着琼姑姑来的后山。
钟长老却先冷着脸警告道:“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什么主意,老宫主相信你,老夫也不想管,但你若敢欺负云儿,老夫不会放过你!”
沈昀笑容僵住,“钟长老……”不等他解释,钟长老已经带着钟灵云走了,沈昀讪讪放下手,心底有些发虚,钟长老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
还有,那些曾经追随沈缘的长老堂主们,他们为何以出外做任务的借口跟琼姑姑进了禁地,而后多年杳无音信,他们有没有可能在所谓的出外做任务前就已经在禁地里陨落了呢?
要知道多年来,天穹殿的人一直将他们的死归到无霜宫的账上,故而两边才多年僵持不下,新仇加上旧恨,天穹殿也对无霜宫怨气颇重。
钟长老带钟灵云回去后,脸色才缓了些,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他问:“云儿,你跟谁去的禁地?爹不是了吗,以后不准再去那里。”
钟灵云乖乖坐着,也不敢吃糖,“是无忧妹妹带我去的。”
“是她?”钟长老面露惊愕,搬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神色凝重,“是无忧,不是沈昀带你去的?”
钟灵云点头,“是无忧妹妹,她跟在沈昀和琼姑姑后面呢。”
钟长老问:“然后呢?”
“她让我吓唬师弟,然后,就跟着琼姑姑进了禁地。”
钟长老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握住钟灵云肩膀道:“云儿记住了,不要再跟任何人你今夜去过禁地,也不要顺你今夜见过无忧。”
钟灵云似懂非懂,“嗯。”
她一个神智一生都停留在四岁的傻子,天穹殿上大部分人会下意识忽略她,但想从她口中套话也不难。
钟长老看着她不禁叹气,“云儿,喜不喜欢刚才那个师弟?”
钟灵云听不懂,歪了歪头,因为从没人跟她过这种话。
钟长老也没有多做解释,他郑重嘱咐:“以后爹爹若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去找他,记住了,不准忘。”
沈昀心神不宁回到住处时,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一看就是沈宣回来了,他定了定心神,推开房门。
“你去哪儿了?”沈昀边关门边问,沈宣正坐在桌边,青雀剑就搁在烛台附近,沈昀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目光频频落在剑上,“怎么现在才回来。”
沈宣抬眸望他,“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你又去了何处?”
沈昀以前跟他关系也不太亲近,他是扶余最好的弟子,他只能算中庸,相比天之骄子的沈宣或是向来冷淡的沈清宵,他跟沈凉来往会更多。平日里,沈宣待人还算温和,除了对沈清宵冷淡些,大家都他想要青雀剑,沈昀也难以想象他会是沈清宵的内应,但他知道的就是这样的,而自从沈宣拿了青雀剑后,似乎就有哪里不对劲。
沈昀站在他面前,神情自若解下披风,“随处走走罢了。”
“是吗。”沈宣用奇怪的目光看他,脸色有几分冷淡和质疑。
沈昀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也纳闷他得了青雀剑后的举止,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在怀疑我。”
沈宣哂笑,“不应该吗?”他着起身,朝沈昀走过来,他气势不弱,人也比他厉害,沈昀往后倒退,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沈宣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很快沉下脸,一把抓起沈昀衣襟将他按在柱子上,面色冰冷得可怕,“沈昀,你老宫主为何会突然把青雀剑给我?你跟他了什么,是不是告诉他我是沈清宵的内应,让他拿青雀剑试我一试,是不是?”
“这……”沈昀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沈宣冷笑道:“你为了博取老宫主信任,你出卖我。”
沈昀后背被撞得发麻,又好笑不已,“你敢你不是吗?”
沈宣神色近乎狰狞,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让他只能踮着脚站好,脖子也被衣襟勒到,“我不是。”
沈昀笑了起来,因为难以呼吸,他边笑边咳,眼泪都快飚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好,院外有人高呼一句“禁地出事了”,突然发狂的沈宣一听,便松开手来,而后握起榻上灵剑转身欲走,但走前又回了头。
他冷冷指着沈昀道:“若让我再知道你诬陷我,绝无下次。”
“咳咳……”沈昀捂住脖子喘气,看他要走,忙道:“你今夜去见了老宫主?”若非如此,他应该不会这么做,只能沈缘同样也不信任他,所以让他们二人待在一起只是用于制衡,又或者,他只是想看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沈宣没回答,面色阴沉回了他一个眼神便出去了。
等他走后,沈昀整理着衣襟坐到桌边,回想着今夜的所见所闻,听禁地出事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觉得肯定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沈昀喘匀了气,目光不经意间撇过桌面,便移不开了,沈宣没有带走青雀剑,剑就在桌上。这是沈清宵傍身的宝剑,若是他在阵中得了此剑,便多了几分出来的机会……
沈昀看着这把古朴的乌金长剑,不自觉的,手伸了过去。
沈清宵睡得不算安稳,没过一个时辰忽然就醒来了,身边空荡荡的,他也早猜到江何不会陪他一起睡,便掀开外袍坐起来,果然江何还在。
这个阵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至少江何现在跑不掉。
江何见他醒了,犹豫了下,还是抱着系统凑过去,“你醒了。”
“嗯。”沈清宵点头,凤眸含着笑望他,“什么时候了?”
江何看了下桌面的时钟,“天黑了吧,你要换药了吗?”
沈清宵摆手,低垂着眉眼捂住腹部,似乎还很难受。
江何不确定他是真的忍不住痛还是在卖惨,但是伤都伤了,痛是肯定的,若真是故意痛给他看,他也无可奈何,想来他只问:“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一直坐在这里等下去?”
沈清宵似笑非笑看他,也不直,“别急,早已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