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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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宽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人人都知道。

    他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脸,然而脸上并非没有表情的,嘴角微微上勾,轻轻的一个微笑便挂在了嘴边——他生得不错,眉目清朗,身修玉立,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笑起来便更好看了,哪怕他的微笑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习惯而成自然,旁人都只觉这公子真的很不错,并无其他高干子弟那般狂妄自大。

    元仲辛是一个痞气十足的混混,这也是人人都知的事实。

    他主业作死,副业当人,脑子里想到的从来都是些歪门左道,他也经常笑,只不过笑得没个正经样,那双悠悠的眼眸总是漫不经心地流转在人间闹市,然而却未曾真正停留过在某件事物某个人上——倘若细看,他的五官并不比王宽差,眉目间较之前者其实更加精致,但是那股难得的精致感被脸上流里流气的笑容遮削了不少,自然而然,人们便将元仲辛定位在了一个混迹于闹市的刺头。

    王宽记得很清楚,初次见到元仲辛的他被惊到了,元仲辛赌博时耍了千,无人识破,赢走了对方足足五十两,王宽看在眼里,却沉默不语,因为他无心于此,只不过后来看输钱的人可怜,叫自己的随从塞了二十两给他,出了赌斋便准备到太学院报道。

    可是老天爷让他看到了他未曾预料到的一幕。

    元仲辛把得来的五十两自己藏了二十五两,另一半轻飘飘地放在一个老妇手里,笑眯眯地了句什么,转头蹦跶着便走。

    王宽眼里并无波澜,在他认知里,这位痞气混账的少年是在为自己积德,他出了千,送了钱,一好一坏,算是两清。

    王宽想起太学院的报道,朝着前方迈步而去,一刻钟后,他在太学院门前又遇熟人,是方才赌斋里的少年,此时的他还未知那少年的名字,他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桀骜难驯,便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看到少年在此处,王宽并不稀奇,方才少年离开的方向与自己一样。

    像是感知到王宽深邃的眼神,少年原本还在量着大门顶端的牌匾,一个转头,便看见了以为身着玉白长袍,腰系青松蓝坠的公子在量自己,少年微微挑眉,对他有印象,方才便是这蠢货给人白白送了二十两,但他不语,对着王宽笑了笑,便进了门。

    王宽收回眼神,内心毫无波澜,他不会指责元仲辛的举动,更不会与他大闹一场——他可以鞭策自己一心行善,却不能强制他人也如此行事。

    更何况,他不喜麻烦。

    王宽转身接过随从手里的行囊,点头示意随从离开,自己从袖中取出书函,这是他爹给他的太学院报道书函。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报道结束,接待他的随行夫子对这个礼数周到,言谈从容的学生很是欣赏,根本不似方才那一个学生,一股子的叛逆劲,完全就是一副离经叛道的模样,自诩正经不二的夫子最害怕这种学生,怕他不管教,怕他闯大祸。

    随行夫子很是客气,引着王宽来到他的寝室,然而当他看清寝室的号数,他的脸色便犯了难,他记忆力很好,刚刚那个离经叛道的也住这间房。

    王宽眼神好,看出了随行夫子的不对劲,他上前一步问:“夫子,出什么事了?”

    随行夫子将王宽拉至一个角落,距离那个房间大概三米远,他,房间里住的那人叫元仲辛,也是新来的,为人桀骜不已,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王宽这样的人与他呆在一个房间,会影响到王宽,于是他琢磨着要不要帮王宽换一个房间。

    王宽却愣了神,那少年叫元仲辛,元姓,元将军元伯鳍的弟弟?

    元将军的弟弟,怎么这般......独特?

    随行夫子还在唠嗑,好似那房间住了什么洪水猛兽,生怕王宽踏进一步便去了半条命。

    王宽嘴角噙着一抹笑,断了随行夫子的话,他,夫子不必担心,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元仲辛只是表面看上去浪荡不羁。

    夫子眼见王宽这般辞,他也不好什么,多了会被当成挑拨离间学生关系,只好闭嘴,送王宽进去。

    王宽进门便看见元仲辛靠坐在窗边,左腿垂下,右腿支起,手里抓了一把瓜子,时不时往嘴里扔去,百无聊赖地扫着窗外的风光。

    他们的寝室靠湖,杨柳垂条,湖光粼粼,风光倒真的不错。

    元仲辛瞥了一眼进来的王宽,眼睛又移开了,嘴里道:“诶那个兄弟,进来了关个门呗。”

    王宽应声:“好。”

    然后转身关门。

    元仲辛依旧看着窗边风景,好似有什么吸着他的目光,他扬了扬手:“兄弟怎么称呼?哪里人也?会磕瓜子不?”

    一连三个问题,让王宽有些愣,平日里他话不多,但是他极有耐心,朗声回答:“在下王宽,开封人许,会。”

    元仲辛回头一个纵身跳下塌,边走边:“巧了,在下元仲辛,也是开封人,不会嗑瓜子。”他走到王宽身边,将手中一握瓜子递给王宽。

    王宽眨了眨眼,他伸手,自己是否也该伸手接住?他掌心向上递向元仲辛,随后掌心一热,又有一粒一粒的温凉躺在手心。

    他定睛一看,是元仲辛手中的瓜子。

    干......什么?

    元仲辛朝他露齿一笑:“王兄帮帮忙呗。”

    一副无赖样,难怪夫子对他印象不好。

    王宽坐在湖边吹风,不知怎的,忽然就回想起自己与元仲辛刚相遇的时候,元仲辛则在他身旁看着瓦子里讨来的人书,看得滋滋入味,时不时笑两声,爽朗干净,犹如一阵风拂过心湖。

    王宽微微侧头看向元仲辛,两个月的相处,他很清楚元仲辛是一个怎样的人,仿佛再多的话都无法形容元仲辛的为人,但有的时候王宽很清楚,元仲辛仅用一个词便可完全概括:矛盾。

    他贪钱,赌来的,坑来的,挣来的钱全部归入了自己的金库,他不断地存,却又不断地送,上街逛着逛着看见哪个乞丐可怜便会施舍,看见哪个身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孺便会放入几个铜板;他在王宽面前总是诉苦自己有多穷,施舍钱财的时候却总是笑眯眯的,不见半分心疼。

    他怕死,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跑得最快的永远是他,王宽则被他拉在背后死命跑——虽然有些时候,王宽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跑,明明犯错闯祸的人是元仲辛,他却跑得甘之如饴。他有抱头鼠窜的时候,也有淡笑处事的时候,别的高干前来闹事,噼里啪啦迎头撞上去的永远是他,当然还有王宽。

    元仲辛很狡猾,却也很聪明;很擅长大难临头各自飞,却也熟谙兄弟有难肝胆相照的道理;他是夫子们难以启齿的反面教材,却又是学院里众多学生崇仰的对象;他......

    元仲辛这人的确很矛盾,王宽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告诫远离元仲辛,他本人也十分清楚,做事出格的元仲辛与自己如同两个极端,本就不宜深交,但王宽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元仲辛是怎样一个矛盾的人他深知,但元仲辛身上却有着一样独一无二的东西,深深缠绕着王宽的心。

    生气。

    元仲辛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那个,这对心如止水的王宽来,有着致命一般的吸引力。

    不怨鬼神离魂流连于闹市人间,不怨魑魅魍魉钟情于至阳之气,不怨凋花零叶臣服于暖阳骄光。

    不怨王宽舍不得离开元仲辛。

    只怪闹市人间,至阳之气,暖阳骄光过于温暖。

    只怪那个总是笑得痞气的少年太有生气,过于诱人。

    王宽垂眸,唯有一句:吾心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