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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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简最后还是昏死了过去,七斋之内,唐漫兮与九斋的另外一名女生在照顾着她,她心脉受损得颇为严重,有可能血气攻心,也有可能是八两的死对她来刺激太大,连日来,赵简都一直昏睡不醒。

    而元仲辛四人,则鲜少休息,没日没夜地忙前忙后,给自己找各种事情,他们根本不敢停下来,一旦空闲下来,便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他们会忍不住地想起那日所经历的种种,会深觉无望而缺失走下去的力气,会绝望到连呼吸都掺着吞下刀刃般的剧痛。

    莫大的悲怆铺天盖地涌来,他们躲都躲不开。

    半斤被林邀的那掌拍断了一条前腿,五脏六腑皆受了伤,奄奄一息,初始,元仲辛他们都以为半斤活不了了,结果在王宽与其他斋里会医术的几个学生不眠不休整整三日的救治下,半斤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但如今依旧无法随意落地活动,每天都只能无精采地躺在床上。

    半斤极通人性,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傻里傻气,八两没了,它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它也懂得伤心,眼里不再神采飞扬,眸底的光消散得七零八落,就连胃口都大不如前,哪怕韦衙内用半斤最喜欢吃的肉骨头喂它,吃不了几口,便再也不肯张嘴。

    后院之内,一片混乱,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刺目无比的鲜血,朱木长桥旁的一棵参天拔树下,永远沉眠着林良和八两。

    淋淋鲜血濡湿了八两身上厚实松软的皮毛,再也辨不清之前黑白发亮,极为漂亮的毛色。

    元仲辛像是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一般,不知疲惫地来一盆又一盆清水,洗刷着沾染在八两身上的血迹,他极有耐心,先将清水尽数倒在八两身上,而后拿着一条澡巾一点一点地搓洗干净,哪怕身上晕染了深浅不一的血红,他都恍若未闻。

    王宽站在元仲辛身后,望着他挺直僵硬的背影紧紧蹙眉,眸底火光暗起,神情却是难以掩藏的担忧。

    薛映,元仲辛已经整整三日没有休息过了,算上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他一直待在后院里清洗着八两身上的血迹,一句话都不,薛映和韦衙内都去劝过,但他什么都不愿停下,固执得叫人心惊。

    这几日来,王宽一忙着救治半斤,不过是疏忽几分,出来之后居然听到元仲辛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心中顿时冒火,紧了紧握拳的手,抬脚走到元仲辛身边,蹲下身,清冽的声音响起:“元仲辛,你有多久没休息了?”

    元仲辛垂眸,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紧抿着唇,不出一言。

    王宽的脸色愈加冷淡,眸光微凝,指骨分明的手一把夺过元仲辛手里的澡巾,语气稍重地开口:“回房去。”

    元仲辛的手微微一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拉长自己的袖子继续擦洗着八两身上的斑驳血迹,目无焦点,神情呆滞。

    王宽心底的火一下窜得老高,他暗暗咬牙,脸色顿时沉了下去,随手一甩便把澡巾扔在了一旁,而后拽着元仲辛纤细的手腕就想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然而,元仲辛却挣脱了他的束缚,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片刻过后,再次蹲在八两身旁,麻木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王宽清俊的脸霎时黑了个彻底,他死死盯着元仲辛,一字一句都淬着火,语气重了不少:“元仲辛,你身上还中着半生死,别给我胡闹!”

    韦衙内与薛映站在老远都能察觉到王宽极为旺盛的怒火,两人眉眼间充满着忧色,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架。

    王宽发火了,这件事非同可。

    听到王宽的厉声怒喝,元仲辛顿了顿,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飘忽不定的声音隐隐传来:“胡闹?原来这就是胡闹啊……”

    元仲辛缓缓站起身子,抬眸望着既生气又担心的王宽,眸光涣散,他颤着声线开口:“对,你得没错,我就是胡闹了,不顾自己身体给八两清理血迹是胡闹,为了保住翻盘机会杀了林良是胡闹,不知为什么招惹上大夏那群混蛋是胡闹,因为我整个秘阁暗无天日是胡闹,因为我的缘故而害死了这么多人还害死了八两是胡闹,因为我被迫去了地下城是胡闹,我中了半生死是胡闹,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是胡闹,我费尽心思想要保护那么多人是胡闹!”

    “我元仲辛,除了胡闹,什么都不会!你看看现在秘阁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我们七斋成什么样子了!这里死伤的每一个人,脏的每一处地方,哪个不是因为我才落到这个下场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个个都该活得好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不是天天等着头上的刀掉下来!你该官途一片光明,做一世君子,赵简该潇潇洒洒当她的女侠过一辈子,韦衙内该没心没肺快活地和半斤八两逍遥过世,薛映该安安稳稳守着他爹娘的汤饼铺子过日子,景该做开一家医馆,做个一心行善的医者!这才是你们该有的生活!”

    “活在黑暗里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才对!”

    元仲辛将这阵子深深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瞬间爆发,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声线喑哑得再无以往清润,双眼通红,呼吸急促,不经意的眨眼间,他已经泪流满面。

    王宽愣愣听着元仲辛的每一句充斥着深深自责的质问与怒喝,脸色煞白,撕心裂肺的痛意如附骨之蛆,攀爬在他每一寸的筋骨之上,咬噬着他的每一分神志,心头发出阵阵钝痛,血肉模糊,碎成沙尘,他甚至痛得连呼吸都觉费劲,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元仲辛渐觉一阵头晕目眩,无力向后踉跄一步,面如死灰,他轻轻开口,带着无尽的黑暗与绝望:“王宽,我的人生除了你,充其量不过是一场人间可有可无的闹剧罢了。”

    下一秒,他眼前发黑,身子瘫软在及时跑来的王宽怀里。

    元仲辛只觉自己像是睡了很长时间,又像是仅仅睡了一两个时辰,他的意识在一片渺茫的昏沉中漂浮不定,时上时下,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破开了一道光,他追随着光飘去,光线越来越刺眼,光的深处好似生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力量,牵引着他。

    而后,恍惚虚无被现实沉重所取代,元仲辛睁眼的瞬息间,脱口而出一人的名字:“王宽!”

    眼前是被微弱火光照耀着的寝室的模样,屋内空无一人,窗外一片黯淡,天色已晚,元仲辛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目光呆滞地望着某处,试探着开口:“王宽?”

    无人答应,安静得可怕。

    元仲辛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不安,他惶恐地量着这间越看越陌生的寝室,赫然掀开被子急急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跑了出去。

    他连醉酒都不会断片,昏迷过去之前自己对王宽了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冲着王宽发脾气了,虽然并非故意而为之。

    元仲辛跑到寝室外的院子里,视线焦急地梭寻着王宽的身影,沉沉夜色中,他只看到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只看到石桌石凳,只看到月朗星稀风轻云淡,独独没有看到那个修长如玉的身影。

    元仲辛心底渐渐发慌,刚要跑出七斋后院,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刻骨的声音:“元仲辛?”

    王宽刚为半斤换完药,刚走进后院,便看见元仲辛心慌意乱,赤着脚跑来跑去,他加快脚步赶到元仲辛身前,紧张问道:“你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元仲辛呆呆望着眼前之人,眸里渐起迷雾,悬着的心立马落在地上。

    王宽见元仲辛这个反应,更慌了,他轻柔抹去元仲辛脸上的泪,手足无措:“怎么还哭了?发生什么了,你先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元仲辛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抬手便揽住王宽的脖颈,把头埋在王宽颈窝处,哽咽着闷闷道:“我以为你生气了……”

    王宽一手搂住元仲辛的腰,一手轻拍着他的背,不明所以,他担忧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泪水晕湿了王宽的衣领,元仲辛答非所问,声音抽噎得更厉害了:“我以为,你生气了,不要我了……”

    王宽心头大惊,将元仲辛搂得更为密实:“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没生气,我没有不要你,我方才只是去给半斤换药去了——你别伤心好不好,别哭,我要你的,我没有不要你……”

    听着王宽温柔到了极点的安慰,元仲辛眼角发酸,嘴唇一瘪,反而更想哭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不该那些话,我不该的,但我就是忍不住,我……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脑子一抽,什么话都蹦出来了……”

    王宽听着元仲辛一顿的胡言乱语,只觉一阵揪心的疼他不断安抚着元仲辛,用所有的耐心和温柔包容着他,一下又一下。

    元仲辛不是那种容易情绪爆发的人,他只有在最抑郁难安的时候,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变得如此不管不顾,失声痛哭。

    王宽生气,是因为元仲辛对自己的不爱惜,但他从未气过元仲辛出的那番话,王宽对此心疼到窒息的同时,也觉欣慰。

    毕竟,元仲辛实在过于冷静,自他的计划开始实施以来,他便极少爆发过,他的镇定越过了界,已然变得有些麻木——但越是这样,元仲辛对绝望的感触才越深,如今发生的种种,他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