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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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仲辛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他是被王宽抱回到屋内的,哭完了,闹完了,浑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一下子抽光,虚弱得连走动都成问题。

    元仲辛坐在床沿边,神情疲惫,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他却没有闭眼休息,幽深微凝的墨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走来走去,既忙烧水又忙熏香的王宽,像是生怕自己一个愣神,对方就会原地消失不见一般。

    王宽将泛着缕缕白气的水盆端到元仲辛面前,蹲身放在地上,伸手探了探水温,抬眸看向呆呆的元仲辛轻柔道:“夜里地上寒气重,你方才不穿鞋就跑了出去,又光着脚站了这么久,对身体不好,先泡泡热水再睡吧。”

    元仲辛闻言,眼珠子极缓地转了转,随后把双脚慢慢放入盆中,温热顺着脚掌一路攀升,把元仲辛心底化为寒冰尖刺的不安与警惕悄悄浸融,融水汇成一支流,将交瘁的疲惫冲散了几分。

    他蓦然低声开口:“赵简和半斤怎么样了?”

    王宽凝望着元仲辛眼角微微发红的双眸,心中暗自叹息,极具耐心地回答道:“赵简没什么大碍,估计这两天就能醒过来,半斤前腿伤得最重,伤筋动骨,腿骨才刚接上,恐怕得养上一两个月才能下床走动。”

    元仲辛眼里闪过懊恼与低落,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一两个月,八两恐怕等不了,夏天到了,等半斤可以下地的时候,八两都被埋了,我本想,让半斤见八两最后一面的……”

    王宽微微一怔,心中阵阵苦涩,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元仲辛要没日没夜地给八两冲洗身上的血迹,他是想着让半斤见干干净净的八两最后一面。王宽疼惜地望着元仲辛,抿了抿嘴,思量着道:“半斤虽然不能下地,但我们抱着它,总归没问题的。”

    元仲辛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飘渺,像是像是想起什么,他眸光微震,欲言又止:“那……林良呢?”

    林邀,林家已经被她屠尽,林家人的下场恐怕只能落下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林良不属于开封,那他该葬在哪里?

    王宽起身坐到元仲辛身旁,把他紧紧搂入怀中,指骨分明的手堪堪将元仲辛握拳的双手完全覆盖,掌心之下出道的是一片寒凉,王宽心惊不已,他艰涩开口:“林良过,安离九也是他的家人,不如就让安离九替我们做决定吧——林良一事,你不要再想了。”

    元仲辛无声苦笑,窝在王宽怀里一言不发。

    不想,他怎么可能不想?

    他自出生以来,的确见过不少刀光剑影鲜血淋漓,特别是进了秘阁后,见到的更多,完成的每一个任务几乎都以人死茶凉收尾,但他从不需要亲自动手,该死的人死有余辜,无论是清河镇那三十六人,还是密州板桥镇的扶生大师和三七,亦或是乌木寨的顾长坤,都是天要收他们的命,元仲辛从头到尾都没有亲手杀死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但林良不同,他是元仲辛在世以来,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而元仲辛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哪怕林良活不久,哪怕他身中半生死还成了一个傻子,如此存活下去对他来不过是死的另一种折磨,哪怕元仲辛杀他是为了给他解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目睹杀人和亲手杀人堪堪只差了两字,但两者之间差的又何止是区区那两字?

    元仲辛睡意渐深,他重重地闭上眼,朦胧低语:“王宽,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王宽沉默了,他多多少少猜到了几分元仲辛接下来要的事,他不能断言自己一定可以做得到。

    元仲辛像是察觉不到王宽的犹豫,声音越来越轻:“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受,那些血流下来黏糊糊的,摸着怪难受,你以后能不能不杀人,我不想那群混蛋脏了你的手……”

    王宽的一双墨瞳顿时燃起幽冷的火光,他在元仲辛头顶落下轻轻一吻,下巴温柔地蹭着他的鬓角,神情间晦暗不明,凝望着某个角落出神。

    良久,喑哑低沉的声音如利剑出鞘,在昏沉的屋内划开了一道口子,杀伐决断的凛凛寒意遍地丛生:“我尽量……”

    对于一个已成疯魔的人来,杀戮是宣泄愤怒与戾气的最好方式,仅仅是一个常艺,王宽都已然想出数百种令对方生不如死的法子,他根本就不介意自己的手变脏。

    但既然元仲辛开口这么了,王宽自然依言去做,他反倒还想看看,自己究竟可以忍到何种程度才大开杀戒。

    翌日未及正午,赵简便醒了过来,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整个人魂不守舍的,除了偶尔喝上几口水,除此之外,连一口清粥都不愿喝,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任凭谁去劝慰,都没有回应。

    元仲辛站在门外,看着韦衙内几个在赵简床边急得抓耳挠腮,好声好气劝着,而赵简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似的,呆若木鸡地垂下眼眸。元仲辛心中叹气,不由得回想起昨日的自己,他无奈开口:“衙内薛映,你们先出去。”

    韦衙内等人对视一眼,神色担忧不已,但还是安安静静地走出了寝室,一时之间,屋内仅剩赵简和元仲辛。

    元仲辛端起桌上的清粥,掌心探了探瓷碗的温度,还算温热,他来到床边,温润道:“身子有力气吗,需不需要我喂你?”

    赵简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元仲辛淡淡眨了眨眼,左手端碗,右手执勺,舀起不到半勺的粥水,递到赵简嘴边,对方不出意外地依旧毫无反应,元仲辛也不气,转而放下了勺子,静默片刻才开口:“赵简,我昨晚对着王宽发脾气了。”

    闻言,赵简终于有了反应,不解地望向元仲辛,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元仲辛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跟他,我们如今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林良和八两。”

    提及八两,赵简瞳孔猛然震动,身子发出微不可闻的颤抖,双眼立刻就红了。

    元仲辛:“我当时把那些话全部出来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在想,要不就这么算了,我累了,不想陪那些人玩了,都还未伤敌一千,就已经自损八百了,我实在不想再撑下去。”

    话音落罢,元仲辛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当中,赵简哑着声音问道:“然后呢?”

    元仲辛回神,嘴边支起一抹苦笑:“然后我睡了一觉,如今醒来,回想起昨天的念头,连我都不敢置信,一直骂自己蠢货。”

    “牺牲永远都是不可避免的,林良和八两的死已成事实,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将他们救回,如果我还要就此放弃,那我就太混蛋了。”

    赵简无声地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被子上,手背上。

    元仲辛放下瓷碗,拿起一侧的手帕递给赵简,语重心长地开口:“赵简,我的死期快到了,不能时时刻刻留在你们身边,日后很多事情都要靠你们自己,如果你现在先倒下了,以后还怎么对付林邀他们?”

    赵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泪眼朦胧中透着层层交叠的不安与悲痛。

    元仲辛快走了。

    连日来发生的糟糕透顶的事让她几乎要忘记这个事实。

    元仲辛无奈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上几个月的少女,赵简并非是那种养在深闺中的普通女儿家,她虽贵为当朝赵王爷之女,却像极了行走于江湖间的巾帼女侠,她很聪明,很坚强,很自立,很大胆。

    但再怎么聪明坚强胆识超群,她不过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经历过生离死别,见识过人间阴险,遇到过各色人等,连元仲辛都会累,遑论赵简。

    于是,八两的死直接冲垮了她。

    元仲辛握住赵简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艰涩开口:“赵简,再忍一忍,只要我走了,所有事情都会好办多了,你们不用再受气了。”

    赵简顿时哭出了声来,抽噎不止,又费了元仲辛好一顿劝,大半天才停了下来,刚想拿起碗喝粥,粥水已经凉了,元仲辛只好找来了唐漫兮,重新给她热了一碗粥来。

    元仲辛站在后院中,凝望着花开四月的一片深林,盛夏已至,来年的绿芽终于长了出来,远远望去,生气盎然,清风抚来,耳边一阵沙沙绵软,他自言自语道:“原来时间快到了啊……”

    正在向他靠近的王宽身形立刻僵滞,心神俱散,遥遥望着元仲辛修长孤独的身影立在棵棵峥嵘之间,风息卷动着他的衣摆,如羽翼轻盈的道道浮光缭绕在元仲辛肩上,他的身影镶嵌着光,那般飘渺不定,似是要立刻随风而去一般,轻轻触碰,都会遗世飘散。

    元仲辛像是受了某些感应,回过头来,嘴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清冽温和的声音传来:“王宽,太阳好像快出来了。”

    那一刻,王宽心碎了。

    太阳要出来了,笼罩秘阁多日的黑暗终究要被光影驱赶。

    但他的少年,那个用命为他们换来光明的少年,终归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