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楼常思静默无言,清润的烟墨瞳孔无神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幅画,画上有一个身穿蓝色长袍,言笑晏晏的少年,眉眼精致得有如楼常思那般清澈干净。
画上的人极其容易辨认,那名少年便是元仲辛,但更是楼常思的儿子,楼忆辞。
宁祁眸里掠过道道寒光,眉宇间戾气滔天,他倏而冷笑:“常思,你想见你儿子吗?我要不要带他来见你一面?”
楼常思的双手陡然握拳收紧,他暗暗咬牙,强忍着身上充满羞意的痛感,缓缓站起身来,铁链随之发出哐哐声响,在平地上余音回旋,楼常思转身直直逼视着宁祁,宛若谪仙的面容寒意肆起,他冰冷开口:“宁祁,你要是敢碰那孩子,我绝对会让你付出代价!”
宁祁不屑嗤笑:“你如今不过是困渊乏龙,身上武功全被我废了,你想怎么让我付出代价?”他漫不经心地踱步来到楼常思身前不过一丈距离,不怀好意地笑道:“还是,你想在我们交欢之时,夺我性命?”
楼常思紧紧锁眉,神情复杂地稍稍俯视着面前的宁祁,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红润,心下苦涩成河,他却只表露出一丝无奈:“宁祁,都过去这么久了,整整二十三个年头了,就算你恨棠溪,也该解恨了......”
“解恨?”宁祁眯了眯眼,一把将楼常思扯入自己怀中,一字一句咬牙欲碎道:“楼常思,是你不把我的警告放在心里,是你背叛了我和那个贱人待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望着越发歇斯底里的宁祁,楼常思痛心疾首,悔恨不已,他当初就不该心软救下那个少年,不该看走了眼,不该错信了他......
宁祁见楼常思不语,怒极反笑:“怎么?后悔当时救了我,后悔让我进了护龙阁,最终引狼入室反倒害了自己?”他双眼猩红,眼底暴虐翻腾,嘶吼道:“楼常思!我不许你后悔!你听到没有!”
楼常思毫无惧意,直直迎上宁祁杀人的眼光,心中恨意腾升,他强作淡漠开口:“宁祁,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要,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你,是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受尽一生耻辱!”
宁祁目眦欲裂,指甲没入掌心,刺入皮肉,丝丝血液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宁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满腔锋刃咽入腹中,他颤着声音恨然道:“我不会杀你,你别妄想着激我,李棠溪那个贱人死了,能够承受我二十几年恨意的就只有元仲辛,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来泄愤,而且,我要你亲眼看着他受尽折磨,死在我剑下!”
楼常思瞳孔剧震,面上的血色立刻褪了个干净,身体僵硬,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他咬牙拼尽全力推开宁祁,心腹间血气翻涌,嘶哑着声音吼道:“我不要看到你,你给我滚!”
宁祁攥紧拳头,目光怨恨:“我憎恨李棠溪二十三年,直到如今都不肯放过你们的孩子,你骂我冷血无情,骂我不仁不义,你又可有想过,我宁祁爱了你整整二十三年!你何曾放下过对我的厌恶?!”
楼常思气得声音微颤,嘴唇发白:“你屠尽棠溪戚族,差点逼死我的孩子,将我囚在这里不见天日二十余年,你还有脸要我放下对你的厌恶?!”
宁祁嘶吼:“李棠溪害我宁氏满门抄斩,九族株连,是她害得我一生凄惨!我恨她厌她有何不可!为何你偏偏只看得到表象?!”
楼常思的话登时哽住,他神色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一直深信是棠溪害了你们宁家,宁祁,你要我多少遍……”
宁祁愤恨甩袖,字字见血:“你不用再!我认定的事绝不会错!楼忆辞,我杀定了!”
话音落罢,他转身踏着遍地杀意冲出了暗道,消失在楼常思视线里。
楼常思跌坐在地,铁链乱响,只见他眸光苍凉,悲恸难耐,不自知地喃喃自语:“忆辞,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棠溪,你在天有灵,求你,保佑这个孩子……”
这几日,元仲辛一直待在七斋,不是武刀就是弄剑,他已然足足三年没有练习过自己的身手,居然还能有游龙走鹤之势,招招虽未能像王宽那样达致命的程度,但尚且还算凌然犀利。
刚耍完一套剑法的元仲辛将云纹剑收入剑鞘,稍稍喘息,踱步徘徊一次来缓和自己的呼吸,陷入沉思,他如今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气息过急,气息不稳最直接便是引起攻势紊乱,如此一来,与敌人交手的过程中便会漏洞百出,弊端极大。
他微微蹙眉,想着解决的办法,全然不知身后多了一个人。
王宽拿着水袋刚踏入后院,便见元仲辛正走来走去,苦思冥想着什么,他微微抿嘴轻笑,走到元仲辛身后,还未出声,元仲辛居然翻身一掌拍了过来,王宽不躲不避,毫不犹豫地以心腹接下了那一掌,痛感还未传来,元仲辛已然惊呼出声:“王宽?!你怎么不躲开?”
王宽哭笑不得,握住覆在心口的手,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刚刚怎么了,练武术练得如此入迷,都不知道我来了?”
元仲辛蹙着眉,紧张不已:“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刚才想事情去了,没想到是你来了——怎么样,疼吗,要不要去找景看看?”
王宽摇头,柔声安慰道:“不疼,我没你想得这么虚弱,再了,你不是把力气收回去了吗,我怎么可能会有事?”
元仲辛把心放下,颇有些懊悔地道:“你刚刚怎么不躲啊,我要真没把力收住,你就要被我伤了。”
王宽接过元仲辛手上的配件,把水袋递给他,眉眼含笑:“只要是你出手,我绝对不会躲——先喝口水吧,我听赵简他们,你也练了一个时辰了,身子刚好,不能太过闹腾了。”
元仲辛接过水袋,却没有喝,半信半疑地调侃道:“我你你也不躲,万一哪天我真把你伤了怎么办?”
王宽挑眉,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伤呢?”
这么一问,倒把元仲辛给问住了,他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道:“那总有万一嘛,如果我真把你伤了咋办?”
王宽果真垂眸细细思索片刻,而后开口揶揄:“还能咋办,我看中的人要我,难不成我还要还手吗?”
元仲辛笑嘻嘻地拔开瓶盖,随意喝了几口,走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歇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苏无落他们怎么样了?”
王宽发现自己忘带手帕,扯长袖口一点一点擦拭元仲辛额角上的细汗,淡淡道:“他们大多是粗人,在山庄里自由惯了,养成了不拘一束的性子,刚开始要他们服从军令的确有些麻烦,不过还好,他们不认梁都头,不认我,但还是认苏无落的,要将他们培养成成熟的私兵,还需要花些时日。”
元仲辛轻轻点了点头,捧着水袋神情略有些恍惚。
王宽坐在他身侧,开口道:“他们当中也有接受过军事教学的人,有个别的还对宋夏西北交境的地理环境特别熟悉,我觉着,你可能用得着他们,我找人吩咐过了,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们都没问题。”
元仲辛侧头看向王宽,错愕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宽暗暗低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几天你看着是在练功,实则在想着阴兵阁的事,你在想着如何把战场分割两地,对吗?”
元仲辛错综复杂地注视着王宽,那些掩埋在心底的话瞬间不知道如何出来。
如果真的要分割战场,那就证明,届时军领需要两人,而他和王宽会是领兵指挥的最佳人选。
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他们两人要再一次地分开。
倘若放在以前,元仲辛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方法,但在经历了生死艰苦和三年分别之后,元仲辛的胆子变了,他有了许多顾虑,因而不敢冒险,更不敢与王宽分隔半刻。
他想在最困难的事情来临之时,都与王宽在一起,哪怕命悬一线,哪怕希望渺茫。
元仲辛忽然觉得如鲠在喉,他艰涩开口:“王宽,我……”
王宽十指摩挲着元仲辛的手腕,指腹感受着那一抹凝滑,他微微垂眸,低沉道:“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去想对策——”他抬眸深深望进元仲辛,心脏忽觉一阵紧缩:“既然如此,你想到的那个方法就先别出来。”
元仲辛心里苦苦挣扎良久,心软不忍,他终究让步道:“好,我们早想别的办法。”他咬了咬牙,又补了一句:“但是王宽,答应我,在我们别无选择的时候,你不许闹。”
王宽沉默不言,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元仲辛。
元仲辛心中苦涩,耐心劝道:“王宽,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如果有选择,我也不会走到那一步,但现在,我们面临着的,是八十万大军,他们人数庞大,只有分散他们的兵力,我们才可以增加胜算。”
八十万,这是一个仅仅听上去便觉头皮发麻的数字,何况,他们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阴兵——若非没有退路,元仲辛也不会领着王宽他们去冒这个险。
元仲辛将自己埋入王宽怀里,双手圈住他的腰身,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叹气道:“我会想其他办法的,你放心,只要有更好的办法,我一定会用,但是王宽,我现在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你帮我,你就权当应下一个永远都不用实现的承诺,好吗?”
王宽神色间闪过一丝懊恼,他蹙眉,语气里竟有些委屈:“仲辛,你不能老是这样,你明知道我会心软,我一心软,什么事都会答应你……”
元仲辛仰头凝视着王宽,快速地将自己的唇印在对方的下颚上,笑眼弯弯:“我就这样,你答不答应?”
王宽低头,温柔吻上元仲辛的唇,没有悱恻缠绵,有的是他积攒多时的满腔爱意:“我答应,你什么我都答应。”
他算是栽在元仲辛手里,但他甘之如饴,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