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是夜,虽入深夏,却凉风侵袭,眼看夜幕之上月明星稀,明天估计又是一个朗朗艳阳日。
元仲辛怀里抱着一坛酒糯米,浑身无力地坐在后院朱木长桥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那轮皎皎冷月,不知为何,明明吃了酒,却依然有一股寒意渗入骨血,蓦然间,他低声长叹,继而又仰头灌下一口黄酒。
王宽就站在长桥的尽头,手里拿着一件墨色长衫,眼底的丝丝情绪错综复杂,横亘而来,他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扰断元仲辛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王宽眸光晦涩幽深,刚欲转头离去,一声低吟让他陡然钉在了地上。
“王宽。”
是元仲辛在叫他,声音很轻很轻,短短二字,刚从嘴里溢出,就被风吹散了。
王宽眸色一沉,飞身赶到元仲辛面前,他轻盈跪地,将长衫披在元仲辛身上,看着元仲辛脸上因醉意而氤氲的嫣红,王宽的心不可避免地颤动,他沉声温柔问道:“怎么了?”
元仲辛把目光一星一点地移到王宽面容上,沉默无言,眼神却莫名的苦涩悲凉,看得王宽一阵心惊,他抑制不住地握住元仲辛的手,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元仲辛放下被自己抱得温热的酒坛,嘴角无力轻扯,苦笑着淡然开口:“王宽,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宽不语,心绪不宁难安让他开不了口话。
元仲辛抬手,凝白指尖勾出王宽衣领之下的颈间玉坠,他轻轻一扯,玉坠便落入掌心之中,他慢慢合拢右掌,感受着缕缕清凉,他的声线略显嘶哑:“这玉坠的材质,是大夏独有的琥珀爻,其玉质如凝胶,里可以墨钻刻字,但普通情况下,肉眼是看不出里面刻的是什么字,只有将其对准月光,才能看清。”
话间,元仲辛把玉坠递给王宽。
王宽犹疑接过,将玉坠对准那轮明月,不过须臾,王宽瞳孔微缩,目光触及之处,一片流光华转,透过那抹干净的莹白,他看到了一个笔韵悠扬娟秀的“辞”字。王宽难以置信地自语道:“辞?”
元仲辛眸色极深,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条玉链子的确是我娘给我的,但时至今日,我都未曾见过她一面——我娘她叫李棠溪,字盼辞,是,是大夏先皇膝下,最不受宠的长公主。”
王宽震惊难掩,怔愣地望着元仲辛:“那楼常思……”
元仲辛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没错,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楼常思,字望忆,李棠溪,字盼辞,而元仲辛真正的名字便取自他们两人的字,名为楼忆辞。
王宽喃喃道:“楼忆辞……”他猛然想起什么:“那宁祁那般针对你,多数与你亲生父母亲有关?”
元仲辛虽觉脑袋昏沉,但思路却异常清晰明了:“隋玉的,很有可能是对的,宁祁求爱不得将我父亲囚禁了起来,我哥跟我,这链子本来是一对的,一玉刻着辞字,一玉刻着忆字,我从便带着这一条,另外一条可能真的在我另一个哥哥或者弟弟身上。”
隋玉,阴兵阁里一直流传着李棠溪为楼常思产下一对双胞胎的传闻,一个元仲辛,另一个尚不知身份,更不知其是死是活。
那日,元伯鳍把元仲辛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他,然而元伯鳍却怎么也料不到,楼常思和李棠溪的孩子会有两个,更料不到这琥珀爻竟还有一条流落在外,数十载过去,居然没被毁掉——当初楼常思拼死躲过阴兵阁追兵,交到元伯鳍手上的,就只有元仲辛一个,而当时还是幼儿的元仲辛身上就带着刻有辞字的玉坠,另一条的去向,楼常思并没有。
王宽犹疑开口问道:“那,你娘她呢?”
元仲辛不自知地攥紧拳头,暗暗咬牙,夜色掩盖下的眼角隐隐发红:“死了。”
被宁祁害死的。
他都尚未看到过亲生母亲的模样,就惨死在宁祁手下。
元仲辛双眼猩红得几欲滴血,虽与至亲素未谋面,但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爹娘经历了何种人间炼狱,元仲辛依然心痛到窒息难耐,他忽觉口中飘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原来是他将舌尖咬破了,他浑身轻颤,声音暗哑,戾气深重:
“二十年前,大夏皇室曾发生过一场血雨腥风,就是樊宰执的宁祁背叛护龙阁,帮助一名皇子登上皇位,李棠溪极其身后的戚族就在那场政变之时,被屠得一干二净——我就是在那一次政变的前一年出生,都没睁眼多久,就被送到了元伯鳍手上。”
“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连我爹至今到底是死是活都未知,我原本应该圆满美好的家,被宁祁毁得一丝不剩,三年前,他居然还敢派人来,弄脏我的家,害我朋友惨死!”
“我一定,一定要亲手杀了宁祁!”
家破人亡,亲离子散,宁祁犯下的罪,人神共愤,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王宽感觉到元仲辛的手越发寒凉,搅得他惶恐难安,他连忙将元仲辛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对方近乎暴走的情绪:“元仲辛,冷静下来,气急攻心,你身体刚好,受不了如此击,先冷静下来……”
元仲辛像是抓住一条救命的稻草,双臂紧紧圈住王宽的腰身,把脑袋埋入对方颈窝处,声音恨然,眼角却止不住地默然发热:“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王宽连忙应声哄道:“好,杀了宁祁,你什么就是什么。”
元仲辛渐渐平复暴动的情绪,但他依旧搂着王宽的腰不肯撒手,像足了一只炸了毛,伸着十指利爪的猫,唯有王宽可以安抚他。
王宽随他,把元仲辛揽得更加密实,生怕夜里寒风侵入元仲辛身体,他蓦然开口:“你的父亲,楼常思,到底是什么人?”
元仲辛抿了抿嘴,声音平缓地道:“他是大宋派往大夏的第一代佣兵,地下城的那个墓碑上这么写着,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第一代,但他去往大夏,是为了获取大夏的机密情报。”
楼氏,原本是一个历代名将辈出的世族,楼家人虽不及大宋赵氏皇族那般身份高贵,但大宋开朝元老里楼家占了五个,功绩倍出,又因楼氏子孙在军功上建树颇丰,被先皇赐以威远常胜将军的功号,留名于世。
然而,到了楼常思那一代,不知为何,皇室一族对楼家的信任骤降到了冰点,原本被封有军名将号的楼家人被削了一个又一个,楼常思手上握着的两个兵符被先皇连夜召回,过不了多久,楼常思就被委任以佣兵的身份,派去潜伏在大夏的护龙阁里,偷取大夏的密报。
而原本手握重要兵权的楼家却日渐衰落,再无往日风光,不过短短数月,满门名将烈士,几乎日日都有达官贵人上门求见的楼家就变得门可罗雀,冷暖自知。
元仲辛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一直淡漠如常,并没有过于波动的情绪变化,因为这些事,他也曾亲眼见证过,亦如当初的元家那般,楼家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了,如今元仲辛再次起,也不觉多么的唏嘘感概。
王宽脑中灵光一闪:“那你哥以前的副将楼墨,又是谁?”
元仲辛深觉醉意上头,他无意识地蹭了蹭王宽的下巴,声音略显低沉:“他是楼常思的弟弟,楼家逐渐落败之时,我哥被封为北疆骑侯军麒麟军阵营的副将,因为自幼相熟,我哥就把楼墨也推荐了进去。”
王宽微微拧眉:“那四年前祈川寨大宋惨败一事,是否跟楼墨有关系?”
元仲辛顿了顿,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问了,但我哥他不肯。”
元伯鳍把元仲辛的身世都了出来,唯独当年祈川寨一事,他闭口不谈,不论元仲辛如何旁敲侧击,得到的都是元伯鳍的缄默。
元仲辛很想去查,但楼墨已经死了,活着回来的又只剩元伯鳍一人,死无对证之下,元仲辛就算有心去查,也是无力而归。
元仲辛眸光微闪:“王宽,这几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王宽侧了侧头,却看不见元仲辛的神情,他疑惑问道:“什么忙?”
元仲辛屈了屈指,神色凉薄如水:“帮我尽可能地从林邀他们身上挖出阴兵阁的秘密,有多少挖多少——从林邀自幼便生活在大宋来看,宁祁对她应该颇为看重,她知道的绝对比隋玉和我哥还要多,我必须知道楼常思到底有没有活着。”
王宽并没有立刻点头答应,他略显担心地问道:“你一个人能对付阴兵阁来的人吗?”
元仲辛离开王宽的怀抱,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我可以。”
王宽轻轻一笑:“好,我答应你。”
七日后,两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北疆驻军区的关口城门之上,尸体头上还挂着一张厚重白纸,指名道姓地写明两人的身份,字里行间用了极其挑衅的言辞,正正对着大夏的方向,像是在刻意引起谁的注意一般。
又过了五日,大夏阴兵阁再次来人,只不过这一次都还未闯入秘阁,便已经被宣武军与王侯军尽数逮捕,元仲辛看都不看他们,审都不审一下,交由赵简他们看着办,而他只是直接下令全部斩杀,杀完之后,还必须挂到北疆城门上。
两个月过去,阴兵阁像是失了耐心一般,派人前往大宋的次数和人数也越来越多,好似不知他的这般举动是在送阴兵去死一样,而悬挂在城门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元仲辛灵关一闪,直接找人对着大夏摆阵,行了送鬼神的大法,然后让骑侯军将尸体全部烧毁在城门之外。
这日,盛夏逐渐息去,王宽身着一袭墨色长袍出现在城南牢城营里,但他并没有去到普通牢房,而是兜兜转转来到牢城营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一间独立于其他牢房的平顶屋,还未推门,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
王宽冷笑一声,上前将掩蔽的木门推开,一股烂肉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王宽厌恶蹙眉,神色间却是阴冷不屑,目光冰冷得注视在屋内苦苦挣扎,却挣不断一根铁链的林邀,他只觉心头一阵酣畅淋漓。
这件屋子是王宽专门找人造的,里面四面八方能看到的皆是铜镜,而被景新研发的半生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林邀,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苟延残喘在这一间到处都是自己破烂不堪的身影的铜镜屋子里。
林邀的脸已然被尽数划破,交错纵横的伤疤攀爬在她的脸上,身上血肉模糊,黄色的脓水流遍全身,滴落在地,为了让林邀可以受到精神上最极致最痛苦的折磨,王宽命人将林邀的眼皮尽数割去,林邀再也无法闭眼,望着昔日美好娇嫩的身子被半生死侵蚀得一干二净。
看着这样的林邀,王宽却不觉丝毫可怜。
她不是最爱惜自己的脸,有什么能比一张丑陋不堪的脸更能击败林邀?
答案自然是让她每天都看着自己日渐狰狞,变得神憎鬼厌,却无法给自己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