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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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恶徒,平白无故杀了我师兄一家,简直罪无可恕!今日你我虽都做了鬼,我也定要惩恶扬善!”

    “呵,怎么就叫平白无故了?分明是你师兄当年构陷吾友在先,如今恶有恶报罢了!”

    “胡!当年你友若非劣迹斑斑,哪能遭来杀身之祸?而你竟迁怒我师兄,还死不悔改!”

    “哈,悔改什么?我啊,反倒是恨自己武功低微,只不过杀了他一家和你这个倒霉师弟,自己便也死了,若能像当年的天狼君云千玄一般血洗了你们整整一派,那才算快意恩仇啊!”

    “你你你,你竟以此等大逆不道之罪人为榜样,简直不可救药!”

    “什么不可救药!好胆个你死我活!”

    “就!来啊!”

    阴界忘川旁,一方破落屋的窗外,两个鬼吵了起来。

    好死不死,此破落屋的窗内,立着的一位,正是被他们提及的“当事鬼”——云濯。

    “!什么!”

    一来二去听了半天掰扯,何况还是关于自己的掰扯。白眼直翻,脑仁儿生疼,屋里那位终于不胜其扰,少爷脾气上了头来,“啪”一声推开了屋子里那扇气数将尽的破木窗。

    他伸手一指远处的奈何桥,吼道:“没事在这吵吵嚷嚷,死后都不让人清闲,有毛病么!安生投胎去不好?!”

    “呸,你算什么东西,敢指使我们!”

    被此一骂,窗外的两位亦是不假思索,异口同声。

    “嘿,好胆问我是什么东西?”

    云濯闻言,气不一处来,撸起袖子指指自己,怒道:“你眼没瞎吧!我就是刚刚被你们叨叨来叨叨去的,天狼君云濯!”

    “什什什什么?天狼君,云,云濯?”

    那二鬼闻言,脸色骤变,噌噌往后挪了两步。

    方才发现,眼前之人唇角带血,白发披散,玄衫之下的皮肤更没一块不带着骇人的烧伤——这,可不正是传言中,那位血洗了云崖宫的大恶人临死时的模样。

    “妈呀,好像还真是他。那,那个凭一人之力杀死了云崖数百弟子的,云濯!”

    一个鬼目瞪口呆。

    “真真真,真的?那他杀我们,岂不是比捏死鸡崽儿还容易?”

    另一个鬼脸色铁青,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已是死人。

    云濯更为无语,一拍窗台,驳道:“什么真的假的?难道,本少看着这么像假的?”

    “既是真的,那,那还等什么?!”

    争执不休的二鬼迅速化干戈为玉帛,对视一眼,双双变了表情,继而哀嚎道:“跑啊!!!”

    见俩鬼吓得屁滚尿流,片刻工夫便跑没了影,云濯嘴角一阵抽搐,正听见背后传来清冷女声:“阿濯,窗外发生何事?”

    堪堪一合窗子,云濯回身来瞅着对面这位古井无波的姑奶奶,方才的恼火神情乍然作了点头哈腰:“嗐,没什么事。隐,隐汐姑姑,您坐着就好,坐着就好啊。”

    女子乌发雪肤,祭袍紫衣,眼神冷冷,正是江湖之上,一位神秘到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前辈——圣姑隐汐。

    圣姑一脉,源起苗疆,代代独传,神出鬼没,传闻历任皆有常人不及之能,至隐汐已是七代有余,是故大凡五派弟子,都得礼让三分,尊这位一句“姑姑”。

    隐汐生性冷淡,虽修为甚高,行阴阳六界皆如履平地,平素却也懒得抛头露面。除非谁家弟子干了人神共愤的恶事,她才会看不过眼去拜访门派,同别人掌门道道。

    所以这今儿,刮的却是什么风?竟能把她给吹来?

    云濯细数自己生前种种,自诩虽冤孽不少,可到了死后,却是没干过什么出格的恶事。

    若非要硬,大约,就是方才骂走了那俩争执不休的倒霉鬼?

    百思不解,他扯个凳坐下,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和凳子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字字顿顿,愈感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姑姑,晚辈斗胆一问,您此番来是做什么的?”

    紫衣女子面色不改:“交易。”

    交易?

    云濯莫名其妙一抬眼。

    合着这林中圣姑,不只管救人和骂人,还管买进卖出做生意?

    隐汐倒也没理会他的不解之态,正色低声道:“莫想多,这不是什么钱财货物之交易……而是桩还魂交易。”

    “还魂,交易?”

    云濯满头雾水,勉力撑着没让自己掉凳。

    “今有一人,与其主人遭了奸人伏击,他为护主人而死,然始终惦念其主人安危,魂魄离体浑然不知,一路找寻,这便撞上了我。”

    隐汐的声音仍旧波澜不惊:“我念其一片精诚之心,却无奈阳寿已尽,便问他愿不愿以肉身为代价换一人还魂,并让此人护他主人直至查清这件事。他亦觉自己既已死,留着那副壳子左右无用,这便同意了。”

    “所以呢?”

    云濯一揉自己那头白毛,感觉好像有点摸到了眼前人的来意:“您就来问问,我是否愿做这还魂之人?”

    隐汐点点头。

    “哎,我没听错吧?替人家当当护卫查查案子,就能换回具新壳子还阳?”

    云濯双掌相击,甚觉可笑,叹道:“我姑姑啊!这等好事谁人不想摊上,您随便找个有武功的都行。要我看,刚才窗外那俩就不错,何必偏找我这么个名声狼藉之人呢?”

    对嘛,江湖之上谁人不知,天狼君云濯弑父叛师,勾连南诏,修炼妖术,血洗云崖……

    虽这个中都有隐情,自己算来忒冤,但余孽就是余孽,没人管你冤不冤。至少搁外人看来,条条全是死罪。

    所以,这要是在阳间一时错话漏了身份,自己可不又得被口诛笔伐整死一次,那隐汐这辛苦牵线的交易,不也要泡了汤扯了淡了?

    “我找上你,是因为机缘。”

    隐汐倒没他那么犹疑纠结,一顿首道:“但这机缘不可。”

    因为机缘?还不可?

    得得,又来这套故弄玄虚。

    云濯心里的牢骚,这下真真要脱口而出。

    可,待他转念一思量,又觉到底对方是长辈怠慢不得,扭捏半天没敢吱声,还是嘀嘀咕咕把话咽回了肚里。

    “得,我认怂。”

    沉默须臾,他晃晃凳子,眯眼疑道:“那有的没的暂且不论,咱再这交易。您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死的人是谁?我要护的人又是谁……”

    隐汐望着他语气缓缓:“无定观的段道长,和他的剑童容与。”

    段昭英?容与?

    云濯闻言却皱了皱眉,大抵是做了鬼之后,为人时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他在前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里翻了半天,竟硬是没想起来。

    须臾,直到他又顺着“段”这个姓氏往上循了循,依稀想起十五岁那年凌云大会上一帮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时,才忽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原来是那俩人啊!我记得了,记得了!”

    云濯一拍脑袋,忖道:“这段道士当年好像和我有过一架的半面之缘。怎么,他被人害了?”

    隐汐一点头:“这事来话长。”

    云濯客气一笑:“那您长话短?”

    隐汐道:“两年前,无定观的首徒清洛,因除妖受伤,死了。”

    “哦,洛道长死了。”

    那位剑术极高的洛道长前生也算和自己过几次照面,云濯略有些感慨,又追问道:“所以洛道长死了归死了,那段道长又与此有何牵扯?”

    “清洛之死很蹊跷。”

    隐汐一顿,又道:“当时清洛所受之伤并不严重,然休养了一月有余,却伤势愈重,最终蹊跷而亡。无定观众人见状自然不干,请了医官前后验了数十遍尸,可惜仍没查出个所以然。一来二去无甚结果,观主只能下令将这首徒之尸置于冰棺,安葬于一方山洞。”

    云濯一抬眼:“哦,就是桩无头疑案呗!那然后?”

    隐汐道:“然后,今年清明,洛道长的尸体被盗了。”

    “……盗了?”

    云濯忽觉有些摸不着头脑,疑道:“现在盗尸贼这么嚣张,连名门首徒的尸体都敢盗了?”

    “非也。”

    隐汐摇头:“此尸不是一般蟊贼所盗,只因那大开冰棺之上,置了片如血红枫,其上鬼气森然,绝不是常人所为。”

    顿了顿,她又道:“而不巧,那日尸体失盗的发现者,正是前往拜祭的段昭英及其剑童容与。”

    “嘶,原是这样……”

    云濯捏捏下巴:“那,他俩又为何遇害?”

    隐汐道:“明目张胆盗尸,还留下此等线索,段、容二人自然大感愤然,捧了红枫就上报掌门……岂知观主寂灵上人亦看不出红枫之鬼气所在,只得遣他俩出山去找另一人。”

    云濯不假思索:“谁?”

    隐汐语调淡淡:“九淼鬼瞳,司徒凛。”

    “什么?凛兄?”

    听到此处,云濯有点儿乐了。心道是合着纠结来去,又兜转回了老熟人这——该叫什么,低头不见抬头见?

    思量片刻,他又忖道:“不错,凛兄天生一双鬼瞳,能识妖鬼之气,找他的确稳妥……可听您这意思,这俩道士应是还没找着人就遇害了?”

    隐汐一点头:“他二人于紫竹林中遭了刺杀组织伏击,段昭英重伤,容与身死。现今之计,就是要你借容与之尸还魂,和阿凛联手,查清那盗尸共二人遭刺一事的真相。”

    “呃,不是……”

    闻言,云濯面露纠结,凳子一颤:“您,还真让我还魂去无定观啊?”

    人人皆知,这终南山上无定观,是当今五派之中门规最严的之一。而这当事两人,好死不死又偏都是此观中的道士。

    这下,他若借了这容与壳子还魂,先别要不要吃斋茹素,背经修道,光是一不心漏了馅儿的后果,怕都是极为不可想象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死去活来又死去,还得再被口诛笔伐一回,这不是自己上杆子给自己找事嘛!

    身下的凳子嘎吱直响,生前回忆也随之上了心,云濯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些。

    但好像,话也不能全这么?

    毕竟这段昭英当年,在凌云会上和他切磋过几场,过很多次照面,横竖该算他半个故人。

    如今呢,一派首徒蹊跷而亡,故人奉命追查却被奸人暗算,再加上一桩颇违道德又扯上他凛兄的盗尸奇案,这种事情,搁前世好抱不平的天狼君云三少可是最看不惯的。

    虽借尸还魂这事有点儿危险,但再怎么想,于情于义,也都该帮一把不是?

    是冒着再被死一次的风险回去?还是背着有失道义的愧疚继续缩着?

    这下云濯忽然有点纠结,还没从刚才那吵嚷声中缓过来的头疼劲儿,也“哐当”一下,死灰复燃了。

    谁知,一旁的隐汐眼见着他毫无回应,又冷不防道:“阿濯,你以前也是坦荡胸襟,行事爽利,如今怎也这般畏首畏尾。莫不是也和当上魔尊的阿凛一样,终被几年岁月磨掉了年少心性,这就做起缩头乌龟了?”

    “啊?当上魔尊?缩头乌龟?你……他?”

    完全抓错了隐汐激将之言的重点,云濯神色一滞,脚底“呲溜”起滑,从晃了半天的凳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