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泉中妖 其三
次日,员外宅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念着“大事”当前,云濯起了个早,朱红深衣往身上一套,悄默声溜到偏院,偷偷去瞧他那位待嫁的“准新娘”。
食指沾上口水将纸窗捅个洞,单眼进去,正瞧见人家端着个盛玫瑰口脂的素瓷盒子,边蘸边往自己脸上抹。片刻后,弄得白粉敷面之上俱是恶俗又深重的红团,比坊间传里的女鬼更骇人三分,还全然没有照镜子自我反省之意。欣欣然晃悠蹬着绣鞋的脚丫翻上床去,一把扯散了原摊在床上的凤纹绸缎罗裙,七上八下在身上瞎比划:“哎,当新娘挺有意思嘛!这裙子,绿油油的跟螳螂一个色,怪好看呢!”
红男绿女能被成这幅德行,那人偏还自娱自乐,笑得嘻嘻哈哈,云濯委实看不下去,伸手一推房门:“啧,凛兄啊凛兄。你看看你这面妆,哪像个新娘子,这是媒婆还是老鸨啊?”
“形似媒婆,神似老鸨呗。”
眼见人来,司徒凛也不着急,将裙子往一马平川的胸前一套,又扯着衣带横七竖八绕了两下,勉强箍住,转脸冲他直挑眉:“管这些作甚,反正盖头一盖,谁能看得出来嘛!”
“唉,你……”
云濯随手自妆台前捻起根嵌琉璃金簪步摇,想想时见别人家新娘子的貌美如花穿金戴银,再看看面前这位的半散头发共鬼面妆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谁知,他手中那玩意反了道光,正投进对方眼里,“鬼新娘”瞬间如醍醐灌顶,眼神一亮:“哦,对对对,我忘了还有簪子!”
他抓了两把散散披着的头发,七扭八绕,揉来扎去,梳起个比面妆更一言难尽的髻子,上大下头重脚轻,还乱七八糟毫无正形。眼瞅着就要全散时,偏被人用金步摇一插,晃晃悠悠,极尽凌乱,难看得令人瞎眼。
“这……唉。”
虽是除妖所需才成这假亲,但想到自己的“新娘子”如此凑合,云濯甚为自己惋惜,又是一叹。
沉默片刻,越看越看不下去,只得救命稻草似的递过缀了流苏的盖头,哀道:“凛兄啊,算我求你,快蒙上吧。”
“嗯,蒙上,蒙上。”
反正妆画了衣服穿了,髻子也梳了,盖头递上门来,司徒凛毫无反对之意,接过囫囵一蒙,向上撩到刚能露出点缝,一手扯着裙子一手扯着他往外走:“夫君啊,等急了吧?走,咱们这就会会那妖祟去!”
“你……唉。”
那位拖拉碧色襦裙,身披凤纹大袖的大爷自己玩得开心,云濯又恐其一个不稳摔个马趴,只得心翼翼搀着。送人一路上了轿子,又看着他无所畏惧向后一靠,呼声响起再会周公,云濯摇头上马,终发出了第三声叹。
骑马迎亲,排场尚可,新郎官提心吊胆,新娘子呼呼大睡,一行人折腾半晌,可算行至出事的那河道附近。
是河,其实也不过是条活水沟,淤泥堤岸七扭八歪,水质不算清冽,甚至在这半阴不阴的天气下,还显得有点鬼气森森。
那些新人,就是在此处遇上鬼雾,猝然身死?
云濯眯了眯眼,瞅着那河堤略一细思,忽觉有些不对。
他天生半狼之血,嗅觉敏于常人,而最近时值初春,处处皆是泥土芬芳万物复苏,为何此地,却偏隐约飘来血腥气?
思至此,神色一滞,翻身下马细细一探,循着血味行至一处堤岸前,抬脚搅开那半湿不湿的杂草与泥泞,但见蔓延着几团与周围泥土颜色不同之痕迹,半红不红,状似血迹。
上有气味,未被泥土所掩,应还比较新鲜,不至于是半年前第一对新人留下之物。
可,若非第一案所留,后面那几对新人的尸首,不都是血色全无,血液被妖怪吸了个干净?
所以,难道此处便是那妖祟取血饮血之地?
此念一出,云濯自己先抖个激灵,沉默须臾回过神,忙向那花轿处望。
正此时,方才发现,身后花轿不知何时亦被孤零零丢了下,四方密布诡异至极的紫色浓雾,一时间竟染得其本身之色都半分不辨。
而再往后一看,二人四周更被筑起了一堵“雾墙”,生生将外界隔开,哪还有云辰和离彻的身影。
鬼雾果然来了?!
情况陡变,轿内亦是全无动静,云濯心中一沉,抽了剑就要往回撤,岂知步子还没迈两步,竟忽觉眼前阵阵发黑,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噗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虽早料到此雾能害死数人,必非常物,却没想到当中之毒如此猛烈,竟让人手脚虚软至此。他执剑一撑,低头怒骂:“妖物,有本事现身来,暗地里放毒雾,算什么英雄!”
“呵呵呵呵——”
许是被他所激,前方散散成团的紫雾忽然缺了一块,其间款款走来个宽袍白衣的女子,长发披散,面覆鲜血,冲他冷冷一笑:“公子这话的就不对了,女子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啊!”
云濯咬牙切齿:“你究竟为何害人?”
女鬼伸出长甲点点嘴唇,摇了摇头:“公子都快死了,也不用知道这么多了吧……”
“呸,看招!”
一看那被浓雾包裹的花轿,又想起里面生死未卜的人,云濯甚觉怒从心起,顾不得计较毒会不会蔓延,咬牙将剑反手一扬,提起劲道,执着无奇便刺。
岂知,那女人见状竟也不躲,无奇剑芒如金鹰破浪,直直从她身体内穿出。
没有预想中的血流不止,仅有自剑尖传来半虚半实的震动,女子身上不过豁开道口,片刻之后,又渐渐愈合。
这,算是什么妖物?!
活尸,魂灵,还是真如凛兄他们所,生血养的半人半鬼?!
虚实探罢,云濯将剑一横,徐徐退至花轿跟前。
“喂,凛兄,还好吗你!”
重重黑雾包围,他压低声音向那轿帘问,可里面仍是寂静一片,毫无回应。
“别挣扎了,你那娘子吸了我那么多毒雾,怕早死了。”
女鬼冷笑一声,神色忽变狠厉,拢起尖利的十指就冲二人飞来,一头散发在半阴不阴的天空下呼啦一下被风吹起,扬得格外嚣张:“你们泉下相会吧!”
“休想!”
尖甲攻来,云濯暗叫不好,死守花轿之前,提剑拆招。可到底方才失却先机中了毒,几十回合下来,四肢渐渐不听使唤,五脏六腑也颤巍巍的疼。平常使上十招八式不在话下的宝剑,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终在一击之后手指稍松,无奇“当啷”落了地。
呲啦——
霎时,只听得一声急促的布帛撕裂声响,朱红喜服的宽袖被扯成碎片,云濯也一声闷哼摔倒在地,左臂被划出道深而长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瞬间将衣袍洇湿一片。
女鬼居高临下,眼含怒意:“你这子,那轿中人都死了,怎么还如此拼命护着?!”
云濯咬牙切齿地回望,意思很明显——他死,我也要护着。
“啧啧,且慢,谁我死了来着,不过是晕轿不想话嘛……”
谁知,一人一鬼僵持之际,寂静了半晌的轿内,竟传来懒洋洋的熟悉声音:“还有还有,对我相公话客气点成么?他都被你成这样了,一个姑娘家就不能留点口德?”
那声音低沉悠哉,语带调笑,一口一个相公虽叫得亲切,仍半点不像个要出嫁的女娇娥。轿外捂着手臂的云濯却听得,暗松一口气,靠过去低声埋怨:“凛兄,这晕船晕马我都听过,你却是晕的哪门子轿,又在这一声不吭吓唬谁呢啊?”
“毕竟也是生平头一遭,体谅些不行?”
轿内余音未落,轿帘却忽被风微微吹得扬起,一枚暗器趁势凌厉地破空而出,正中闻言而分神的女鬼之指尖。
“呃——”
轻敌之间指甲尽断,女鬼遭此一击吃痛连连,不甘心后退数步。
正此时,狂风卷过,轿帘终于被大喇喇吹了开,身上松松垮垮套着罗裙凤衫的司徒凛,此刻正托着缀了满头金银步摇的脑袋,眯眼量外边的情境。红盖头自行掀了大半,露出被草草糊上的脂粉和鲜红的花钿的脸,再配上此刻这阴森的情境,一时倒显得其面容更诡异几分,横竖不比面前女鬼好看多少。
再一看,那人裙角下摊着平平,掷出扇中暗器的右手,此刻亦虚虚垂在腰间,显然是也受了这毒雾之害,刚才那一击已用尽手上所有力气。
“你,你竟是个男子?”
另一边,白衣女鬼被此一击,又看到轿中人那副鬼形容,终于倒吸冷气,恍然大悟,吃痛攥着流血的十指咬牙切齿:“还有,为何你被这毒雾包围,仍能不死?!”
“托您的福呢,还是中了点毒的……你看我,现在也动不了了嘛!”
司徒凛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动作艰难异常,倒显得他头上闪瞎眼的凤簪和脸上的“老鸨妆”多了几分滑稽。
“……动不了了?”
那女鬼本是眼神愤愤,闻此言,却又忽冷笑一声:“哼,既是二人都动不了,纵绞了我指甲又能如何,还不是死到临头?”
“嗯,好像是哈?”
看了眼正勉力捂着臂上伤口的云濯,司徒凛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思索片刻,摇头一叹。
他盯着脚下那双缀珠的红绣鞋,不知想了些什么,须臾抬起头来,盯着女鬼沉声道:“那李姑娘,既然都死到临头了,您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这对苦命鸳鸯,给我们临死前解解惑呢?”
……李姑娘?
言语入耳,深感诧异,云濯也咬牙直起身,瞧见面前那女鬼不可置信的神情之时,脑中忽如电光火石一闪而过。
遭遇伏击的迎亲队伍,不见踪影的新娘,河滩上的血迹,还有之后被吸干血液的受害人……
她是,李鸢儿?!
“先前,我等论及此四桩疑案,唯第一桩有所不同,当时只道是第一桩乃是意外,而其余三桩才是妖患所为。可待我今日上轿之时,忽又由那失踪的新娘之尸,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云濯将将恍然大悟时,司徒凛已早不疾不徐开了口:“此村虽贫瘠,但先前也是数载无虞,为何偏近半年才有妖患作祟?又有何方妖祟会偏偏盯上此处呢?”
他虚虚在轿内晃了晃手,又道:“所以,有一个解释,似乎更加合理……那便是这第一桩案子才是成后三桩案子之因。姑娘你死于兽患,心有不甘,终成半人半鬼之态,游荡于此,杀人取血,我的可对?”
“哈哈,不愧是奉命除妖的仙家弟子,猜得八九不离。”
那女鬼神色稍滞,沉默须臾,又瞥了眼中毒瘫软的二人,冷冷一笑:“可惜,你们猜对真相又能如何?毒雾已中,还不是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妖女好大的口气!”
余音未落,远处“雾墙”之后忽然传来一声沉稳低笑,吟咒声起,两道身影一跃而出。
左边之人,发髻齐整,黑曜抹额,身着朱纹玄衣,腰佩墨色宝刀,神色深沉,颇具一般潇洒;右边之人,后发半散,骨簪斜插,月白衣袍上绣着泥金修竹,玉琴在背,朱砂点眉,面庞清瘦却带三分笑意,自成一种风流。
二哥?离兄?
……他们也没事?!
云濯望着姗姗来迟的两人,心中一滞。
好端端的战局又搅入帮手,女鬼见状亦露出吃惊之色,咬牙切齿盯向二人:“你们,又是何人?!”
“自然是来除邪歼祟之人。”
离彻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与那女鬼对视的目光毫无半分惧色:“如止师弟方有别种猜测,便密音传与了我此消息。我二人为防草惊蛇,便在那雾墙外围与你那鬼雾缠斗……烨白熟知除祟清心之调,其实值你与他二人相斗之时,这东西便被我们破了。”
“什么,破了?”
女鬼闻言,回头果见雾墙一处已隐隐坍塌。登时周身怨气忽大盛,扬得掩在面前之长发悉数飞起,露出其下憎得血红的双目,汩汩流出黑血的七窍:“先来两个,又跟来两个,尔等戏弄于我?!”
她怒道:“来两个也好,来四个也好,都给我受死!”
“口出狂言,谁死还不一定呢。”
离彻回头一瞥,云辰马上心领神会,但见二人挥袖一扬,一刀一剑已然在握。
玄刀名承夜,素剑名问。
刚刚找到点气力站起身的云濯,在瞧见那两把兵刃时,目光忽一滞,心内暗暗松了口气,再观身旁司徒凛面上神态,更是成竹在胸,仿佛已笃定了十成十的胜算。
那刀那剑,乃是近十年来最精彩的一场凌云大会之奖赐——一块通灵的阴阳陨铁所铸。传言此铁不仅灵力充沛,更有仙师加持,具辟邪除祟之效。当年九淼首徒在险胜了云家次子而夺得此铁之后,便仗着鲜衣怒马的少年轻狂劲儿,将此铁一分为二以酬知己,铸成此刀此剑,一时间于同辈间成了段传奇。
而这承夜问,自然也同那两位在凌云大会上一展英姿的少侠般,成了两把风头与名望俱不的名器。平日若是单独用也罢,如今机缘巧合,二者齐出,连百年大妖都要畏惧几分,更诓论这女鬼。
再抬头,正见眼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跃然而上,与女鬼缠斗不休。离彻的刀法霸道而沉稳,招招连贯,步步紧逼;云辰的剑势灵活又飘逸,来时出其不意,去时踪迹难寻,配合着离彻生生扰乱了那女鬼的步子,击得她踉跄而退。
招招式式之间,女鬼已渐占下风,照此观之,如无意外,百余回合之后便是胜负将分。
云濯呼出提了半天的一口气,歪着身子靠上轿沿。岂知不待片刻,手忽又被人一抓。
狐疑回头,轿中之人正眯眼望向当中激战正酣的两人一鬼,低声忖道:“不对。”
这都快赢了,哪里不对?
云濯不明所以,冲他一挤眼。
“我们几日前过,取了六人之血,妖物应不止一个……”
司徒凛凝重道:“现在只出来一个,会不会还有埋伏?”
“呃,不会吧?”
云濯一叹:“若真有埋伏,到这地步,还能藏着不出来?要我,你当时那推断就有点杞人忧天,万一这妖怪丧心病狂,就乐意多杀人呢?我看啊,比起惦念这些,还不如想想有没有能彻除此类妖患之法呢!”
“彻除之法,倒也有。”
司徒凛若有所思道:“顾前辈书上所写,对此类妖患,除了根除鬼气来源,便是以沾染其生前气息之物伤之。”
“啊?生前气息?”
云濯低眉一思忖,恍然道:“你是,那金簪?这事可告诉离兄了?”
“不必担心。”
司徒凛点点头:“那本书师兄也读过,他应能想到的。”
闲谈至此便及此,时迟那时快,空中二人已将女鬼逼得节节败退,离彻回身之际,果然自怀中掏出金光闪闪的一物,调转簪尾,拼力一掷。
“呃啊啊啊啊啊——”
那道金光正中女鬼腹部,霎时毒雾变色,天幕沉沉,凄厉哀嚎不绝于耳,夹带长哭之音,渗得人背后汗毛倒竖。
须臾之后,浓浓雾墙终消散殆尽,唯余地上一根孤零金簪,是妖患已清。
然而,看看自空中缓缓落地的二人,又瞅瞅那交战处下方地面溅起的泥土尘埃,司徒凛眉头一皱:“果然不对。”
云濯仍不知道他在什么:“怎么了?”
司徒凛道:“方才致命一击,她应能侧身稍稍避开,不知为何却正面迎上,似乎是在保护宽袍之下的什么东西。”
云濯一皱眉:“呃?女鬼还能保护,保护什么东西?”
“多取的生血,怀中的东西……”
司徒凛想到什么般一抬头:“会不会,是她的孩子?”
……什么?孩子?
未婚待嫁的新娘……会有孩子?
未及反应,那人已站起身子,拎着碍事裙摆踉跄向方才交战之处跑去,云濯错愕跟上,却见其俯下身来,自泥泞之间抱起一物。
——那是个肤色青黑的婴儿,在朱红喜服印衬之下别显可怜,手脚冰冷,气息全无,身上还隐约传来腐臭与血腥之气,显然是死了有一阵。
“如止师弟?”
拂手而落的离彻与云辰闻声赶来,正好瞧见那被抱在怀里的死婴,亦俱气息一滞。
离彻诧异道:“这是……”
“这是李鸢儿之子。”
司徒凛望着那死婴,摇头道:“若我推测不错,她死时应已怀了身孕,所以惨遭横祸,心甚不甘,终为鬼气所扰,成了半人半鬼之态。后因灵力低微,只能盘踞于身死之处附近,为诞下此子,便拦杀过路新人,取血以续命。岂知数月后待孩子生下,却是个死婴……”
他顿了顿,又道:“想必受此击,她如何也不愿相信儿子已死,便取来更多生血来喂养此婴,但终无甚作用,直到今日,被我们碰上……”
“穷困闭塞之地,结娃娃亲后又奉子成婚者,倒也不少。”
离彻若有所思地一叹:“原来此番妖祸频仍,竟是源于一个女子丧心病狂的为母本性?”
云濯望着那青黑的死婴,却摇了摇头:“不甘枉死,身怀六甲,都不能作杀人害命的借口。纵她心有冤债,那些死去之人,也实属无辜啊!”
“唉,罢了。”
未理会二人之叹,云辰面露同情之色,接过那死婴,回身白袍飘飞,朝远方缓步而去,一语作结:
“妖患已除,此婴也死……人事鬼事皆毕,都且少两句,还是找处僻静地,葬了这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