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溯前缘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一晃半月,二人在闲幽斋日日相对。
白日里,云濯凭着前世记忆研习机关术,司徒凛汇总情报之余暗中寻找可联合之力量,晚上则躲在锦被里揶揄斗嘴或腻腻歪歪。虽外边山雨欲来风满楼,彼此心里都清楚这种悠哉日子根本撑不了几时,但劫数历过更知应惜当下,仍将这十来天过出那么点儿新婚燕尔举案齐眉的欢愉之意。
只是这几天消息接二连三,南诏动向愈发不稳,其边防出现机关武器之事也渐渐传来。司徒凛勉勉强强应付着那些密信纸笺,而他身后默默看着的云濯面上虽未作言语,表情却隐隐有了些不对。
待夜深人静安歇之后,那人时常于半夜起身下地,借着月光静坐桌前,也不知凝望何处所思何方,待磨蹭半柱香工夫后又自行回到床上,摇头叹句“不妥”。
本来近日事多焦头烂额,司徒凛眠就入得浅,是故没几日便察觉了此事。不过当时以为是这人因自己那封“遗书”而思虑过重被梦魇住,只得连哄带骗逼他早睡,岂知此后白日虽无甚异常,夜里却仍被搅扰了好几回。于是,在又一次被吵醒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将顾自叹息的云濯抓回来按在床上,狠狠折腾到双目沉沉无力再作别想,算是一劳永逸。
结果次日清,司徒凛刚睁开眼,就又见那披着素白里衣的雪发身影直挺挺坐在床前,于熹微光里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你到底怎么了。”
囫囵折腾算是捱不过,他揉了两把凌乱的头发,起身将云濯揽住,决定好好和人谈个清楚。
沉吟片刻,司徒凛语重心长道:“如果你是因为那封信而担忧我的生死,我今日就再一次,本人命大,残雪蛊虫死了一年多,毒素已渐消,除过体质被那玩意弄得虚寒畏冷,倒也没再有什么后遗症,你大可不必和自己……”
话未完,两只手倒先被对方拢在了温热怀里,继而面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白发的青年转过头来望着他。
“我知道。”
云濯摇摇头:“可我纠结之处并非你的毒。”
“哦。”
闻此言,司徒凛眼里露出半真半假的失望,揉揉怀里人的白毛,调侃道:“那是谁惹我们天狼君不开心了?陶青绀?还是南诏?”
“算都是吧。”
云濯一叹:“不过确切而言,我担忧思虑之处乃是自己与所持的机关术。”
“机关术?”
司徒凛一挑眉:“你会机关术不是挺好的,不定也正是因此隐汐师姑才让你借尸还魂,来和我一起查案洗冤,顺便对付姓陶的和南诏,有什么可纠结的。”
“可它实在威力甚大。”
云濯望了望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光芒,两眼微阖:“不知怎的,这些天我做了个梦,反反复复都是血洗云崖宫那日的场景……却也渐渐想起,当时我悲怒交加杀红了眼不假,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并无意牵连无辜。在山门之前我分明给雪月沉碧下了对云崖普通弟子留有分寸之令,却不知为何,待我救出未晗后消息传来,那日还是死了几百人。”
顿了顿,又叹道:“当时妖血燃尽行将就木,我干脆把那孩子推上南疆溪流里的一叶扁舟逐流而下,自己一人上了断崖以命换命。反正死都死了,倒也没再计较那些人安的罪名到底是何。可现在想来,就算是启用了禁术以增雪月沉碧之威力,但分明已下令手下留情,却仍致云崖死伤惨重,此术还真是难以控制,甚为可怕。”
“所以,你就为这而半夜不睡,神神叨叨?难道是后悔从那狐狸一家处习了此术,觉得当初在天山冰湖里做具因武功尽失而自杀的尸体更好?”
司徒凛揉揉眉心:“我的天狼君啊,你怎不鬼道奇术威力更大,我仅凭炎离诀一式都能让苍灼无计可施?我都没担心控制不住,你倒先杞人忧天?”
“不一样。”
云濯道:“鬼道奇术乃九淼所传,心法连你派之内都知者不多不,修炼亦需诸多机缘和天资。而机关术不需武学基底,人人可练,且今还被有心之人利用,传到南诏助纣为虐,不准将在中原之内掀起血雨腥风。”
司徒凛托腮看着他:“那又怎么?我们现在不正是要对付这些人,顺便收回那本典籍么。”
云濯又叹道:“可收回之后呢?”
司徒凛一笑:“那玩意既曾是苍灼的,他临终又托付给了你,另一传人陶青绀心术不正,届时自然给你保管,再留传后人呗。”
云濯摇摇头:“我正纠结在此。”
司徒凛抬眼看他,神色略露不解。
云濯挠挠头,解释道:“这东西太危险,万一还有下一个陶青绀,再借之兴风作浪一次,到时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你我可就不好了。”
沉默片刻,又道:“既然最后这东西要交由我保管,我便在想,让它就此失传会不会更好,可这样又……”
“传扬下去,或被有心人利用,到此为止,又觉有些对不起当年著成此书的陈前辈?”
司徒凛捏了捏他的脸,心领神会道:“所以,你最近便是因那南诏边防出现机关之事,加之昔日不大好的回忆突然恢复,跟自己钻了这个牛角尖?”
云濯拍掉他的手:“算是吧。”
“那我倒有个法子。”
最后又揉了一下那人的头发,司徒凛翻身下地,从床边捡起昨晚脱得七零八落的外衫递给他:“还能下得来床不?”
“当然。”
云濯耳尖微微泛红,接过衣服瞪他一眼:“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哎,先别急。”
司徒凛道:“我想,反正咱们按兵不动按了许久也没个进展,今天不妨随我去个好地方?”
云濯翻眼望他:“去什么好地方?”
司徒凛对他一笑:“随我来便是。”
二人鬼鬼祟祟翻窗而出,云濯被司徒凛带着去了九淼东边一处名为“玄机”的高阁。
此阁朱墙青瓦,飞檐上翘,是九淼一处不得擅入的庄严之所,故先前二人年少时从未来过。而今一入,但见其内地方不算宽敞,墙壁之上除过几处窗,便是整齐排布的木制暗格,自高处向下密密麻麻次第而开,似是九淼的一处储藏之所。
闲逛一圈按捺不住好奇,云濯伸出手指敲了敲最上面的那方木格:“我凛兄,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当年搞这么神秘不让人进,是藏了你们多少宝贝?”
司徒凛道:“未必皆算是宝贝,这些格里是历代掌门及其道侣之遗物。”
“遗物?”
云濯动作稍滞,将那些木格上上下下量一番,果然瞧见不少熟悉的名字,恍然道:“所以此地算是你九淼的拜祭祠堂?”
司徒凛点点头:“差不多吧,自炎离魔尊起,每位掌门及其道侣均可在此留下一物,以诫后人与供祭拜瞻仰。”
“这样?”
云濯咂咂舌:“可按我家规矩,家主是可留训留物的,但家主夫人只得留个牌位,到你们这儿,为何连带着掌门的道侣也能留东西?”
司徒凛看他一眼:“怎么,届时这儿有你一块格子还不乐意了?”
“这倒没有,觉得奇怪罢了。”
云濯摆摆手,朝他一比划:“所以你今日将我叫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告诉我届时这有块格子能留遗物?”
“自然不止。”
司徒凛道:“你可知你手边格子里放的是谁的遗物。”
云濯闻言,白了一眼那木格,其上雕镂红莲之纹,下书“顾冥”,理所应当道:“嗯,不就是你们九淼的顾祖师?”
司徒凛又道:“那你可知,当年正是因顾前辈的道侣之名亦不亚于其,最后却隐姓埋名与之建立九淼应对南诏,守蜀地平安,实为功不可没。故而我派才会有此一规,有此一阁。”
“这么厉害?”
云濯看了看眼前那格子旁边的木格,其上光洁非常,未书姓名,唯留着一方不起眼的墨色鹰纹,运笔利落,似有北地之风。
他诧异道:“没写名姓?怪神神秘秘的,可我怎没听炎离魔尊娶过什么江湖闻名功不可没的侠女啊?”
司徒凛未作言语,伸手拉开那木格,其内空空如也,只留着个方形的积灰印子。
“此处曾放过一物。”
他一字一顿道:“便是那本扰你思绪许久的《机关精论》。”
什么?!
机关精论?!
云濯诧异地望向那处印子,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你是,顾前辈的道侣是……”
司徒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纹着红莲的木格:“且拉开看看。”
云濯闻言,犹疑着抬手拉过那木格,但见当中所搁乃是一方卷轴。他又道声叨扰,心翼翼将之展开,竟是幅丹青墨画。
——那画上远山如黛,云飞雾卷,中有二人策马相携,一人赤袍之上纹饰银莲,眼含笑意,面容温润,腕间一道曼陀罗印猩红如血,乃炎离魔尊顾冥;另一人黑衣墨发,肩上停着一只机关黑鹰,一双眼瞳凝望面前之人,当中霜雪微霁,正是千机妙手陈琛。
云濯一怔,旋即想起曾于祖辈和白暮生处听来的诸多传。
——机关术之祖陈琛,原乃前朝皇室第十六子,天资聪颖性甚孤僻,其母妃曾为偃师弟子,岂知竟因通晓偃术而遭前朝昏君赐死。后当朝先帝带兵讨伐,一举立国,诸多前朝臣子与皇室宗亲或死或降,然唯不见此人之踪迹,又曾于北境之地见一支神秘机关部队,故众人皆言其是贼心未死,意欲复国。怎料待归离鬼气事发,前朝乱臣与外邦勾连的内忧外患之时,其竟率机关神兵从天而降,与五侠里应外合平去诸乱,而后又在其余众人功成名就时翩然离去不知所踪,归隐于江湖。
当年听闻此时,云濯感触未深,只觉陈琛妙手虽无双,但所怀正义之间亦有些恣意妄为的私仇意味,生父杀他生母,他必也恨极昏君,恨极乱世,是故当时随心而动出手相帮,后又随意而行归隐江湖。而现在看来,既陈琛早与顾冥相识,而后又隐姓埋名和之同归九淼,那只怕他当年所做,还远不止此一役。
凝望那画卷,其上二人虽皆为男子,却是风华无双,般配非常,云濯甚觉耀目之余,又感恍如隔世。
“我竟不知,顾前辈之道侣乃是陈前辈。”
沉默须臾,他喃喃道:“我亦不知,这九淼乃是他二人……”
司徒凛点头上前,拍拍云濯的肩膀:“当年南诏所翻风浪远甚今日,机关术与鬼道亦因乃前朝所留而被列为‘妖术’。可陈前辈与顾前辈却并未以之兴兵复辟,反是借此护了一方苍生之平安,甚至,还算于数百年后救了当初心性颓然的你之性命。”
须臾,他又道:“世人总什么正邪善恶,好像修了点旁门左道之人就永远在那些正道玄门弟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在我看来,这兵刃和武学的威力可大可,却并无善恶之分,若硬要论其正邪,也唯是所执者的本心引之。当年陈前辈留下此书之时,或也曾犹豫会有陶青绀之流借其大翻风浪,但若他得以知晓那剩余半本书册亦能让你我今日有机会并立于此,我想他大约并不会后悔。”
余音落时,云濯如梦初醒般回望司徒凛,那房里窗格未开,却有微风自上而来,手中画卷也跟着微微颤动,似冥冥之中携着二百年前的两人之愿至而今阁中,是感应亦是眷顾。
是啊……
武学道术本无善恶之分,只要世间傲骨甚于卑劣,丹心多过奸佞,那代代相传一脉而承,不论当年的顾冥陈琛,现在的司徒凛云濯,亦或是多年后的诸人,就皆不会让别有居心者祸乱天下,阴谋得逞。
沉吟须臾似有所感,他怔怔道:“你早知道这些么……”
“算不上早。”
司徒凛摇摇头:“我任掌门之后一心扑在炎殿南诏与当年归离潭之事上,也是遇到你前不久才入阁发现此事,才知那本书册原是曾被一任九淼门主予了妖狼一族,又在思返山洞中得知苍灼正是那族后裔的。”
云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深觉缘分这事玄妙到可怕:“这么来,那《机关精论》还真的无论如何都……”
“无论如何都得寻回来。”
司徒凛抱臂倏然一笑,面上又恢复悠然神色:“其实我这些天还在想,届时该给自己的格子里留个什么,结果今儿早上听你一嘀咕,倒有了个主意。”
云濯挑眉:“嗯?”
司徒凛道:“与陶青绀一战,你我若能寻回那《机关精论》,也算兜兜转转物归原主。不如就劳烦天狼君再将之合一放于阁中,让某沾沾你的光吧。”
云濯回头白他一眼,语气却稍缓和:“魔尊大人,你挺会捡便宜偷懒。”
“哎,过奖过奖。”
司徒凛将人一揽,指了指那画卷:“不过呢,从他俩到咱俩,这可真真是机缘百转妙不可言,怎么也得向先祖意思意思不是?”
这次,云濯难得没再噎他,沉默须臾任微风拂过一室静谧,终朗然颔首:“好。”
语罢,窗内二人相视一笑,窗外事态飘摇风雨如晦,自此剑所指志所向,皆已无惧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