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归离怨 其一
不日后清,陶青绀处虽仍无甚动静,段昭英倒率先协着三位少年匆匆来访九淼闲幽斋。
但见那在望泉镇中重伤的道士经一番修养已伤势大好,此刻虽是翻墙溜院走了点捷径,却仍发冠高束,道袍翩翩,如昔日无恙时般端得一副沉稳面容。
只不过,来时大约因对苍灼一事有所耳闻,双眉仍微皱。直待到被七十请进室内,瞧见某位“重伤卧病”的人有有笑全然没事,还和青丝成雪的云濯边拉拉扯扯边迎上四人,道士终是神色微变,面上陡然浮出丝嫌弃意味。
然须臾思量,许又念起了近来人人皆知的江湖消息,见怪不怪轻嗤一声:“哎,道爷早看你俩不对,结果这一路过来一路听着消息,还真是一朝受伤月余不见,这就成对断袖了?”
此语意为调侃却分外直白,想起段昭英昔日便对他俩的关系有点看不过眼,云濯见好就收,抽手而出,挠头不语。
而一边的司徒凛却似脸皮比他厚些,毫不觉有异般微微一笑,大方点头承认:“嗯,反正月余不见,我这只白捡来的暖手炉,已是要跟定某一辈子了。”
语罢,就见剩下仨子也皆神色微变,司徒泠摇头欲言又止,宁攸稍惊之余捂嘴不语,白晓则干脆三两步蹦到云濯怀里,笑吟吟道:“断袖不断袖又怎样?我看千玄哥和如止哥经历了这么患难,本来就心有灵犀般配非常嘛!若千玄哥哪日娶了个姑娘,我还会觉得奇怪哩!”
“哎,你什么意思?”
少年这后半句话听得云濯眼皮一跳,伸手弹弹子额头:“这是也像那江湖报般,嘲我没拉过姑娘手就先跟男人成亲了是不?”
“哪敢哪敢。”
白晓“噗嗤”一笑,意犹未尽道:“不过千玄哥,你还真没拉过姑娘的手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意言语正让调侃者抓住把柄,偏偏还整了个自损三百,云濯面上有点挂不住,顺手怼人一下:“念在我当年就过你的份儿上,给你千玄哥留点面子行不?!”
“好好好,没问题。”
见人急眼赶紧顺坡下驴,白晓憋笑之余连连点头,不作言语。
久别重逢终又作调侃揶揄,一大一的惊乍之态倒教司徒凛也看得唇角微扬,片刻后抬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十给四人上茶,继而有所思般望向段昭英:“来,自望泉一战后波折颇多,想来道长虽人事不省,我俩走后应也能道听途了解下些许,那此番前来九淼怕不只是为了叙旧和调侃在下吧?”
“啧。”
段昭英咂咂舌,抽开椅子依言落座:“这话的,道爷我当然不是会千里迢迢来关心你俩断袖不断袖的人,之所以这会儿前来,还不是因为武陵那边出事了。”
“武陵?”
虽是被大哥一气之下扫地出了门,但听闻自家出事,云濯仍心下一滞:“怎么回事?”
段昭英朝身后三个少年抬头一叹:“唉,个中经过我也没全弄明白,你们先给他俩讲讲吧。”
白晓在云濯怀里抬起头来,糯糯嗓音略带急切:“千玄哥,那日我不是依你之命回武陵搬救兵了么?可云家主心有所魇,在空谷阁中闭门不出数日,连面都没与我见便点车马去了无定观。我束手无策心下焦急,只得央着司徒子寒和宁攸同我一道去求白泽君相助。”
“你们果然是去求我二哥了。”
想到昔日与少年分别前的记忆,云濯心中有所思量。可现在环顾周遭并未见云辰前来,四人又姗姗来迟,他略一皱眉:“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难道当时他没答应?”
司徒泠摇摇头:“不,闻你与我兄长有难,白泽君当时是答应了的。只是顾念段道长伤势又闻苍灼已除,便决定先缓几天再来寻你们。岂知这一缓不得了,后来武陵那儿也出了岔子。”
“岔子?”
想来陶青绀和苍灼这边的祸事都被自己兜着,武陵那边也算与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司徒凛略一思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忙试探道:“难不成是鬼王墨曜……”
段昭英点点头:“不错,当时方值我在白泽君调养下伤势恢复了十之七八,正欲寻一日与之前往明心台看看我师兄尸首除祟之况。岂料祸事陡生消息又至,竟是那鬼王鬼女肆无忌惮卷土重来,一举伤数位云家弟子,劫走了我师兄之尸。”
云濯一惊:“什么?他们竟还敢回来再度劫尸?”
段昭英道:“嗯,当时听闻这消息,我与白泽君匆忙前往,却正好看到那二人劫尸欲归。道爷脾气暴,一语不合便要交手,可白泽君却在看到那鬼女之时神色一滞,又在听闻鬼王一句话后怔愣当场,旋即运着轻功追他们而去了。”
“……追他们而去?”
闻此言,云濯与司徒凛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凝重。
——当初自鬼瞳幻境中归来,他二人只顾调查宁雁那条线索,却忘了告知云辰在那幻境中看到的缘由始末。想来这一朝眼见昔日结义妹成了祸乱杀人的鬼女,云辰必是心绪不宁,这才冲动去追,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段昭英一叹气:“是啊,不知为何,一向温文儒雅的白泽君竟在听了那鬼王言语后神色大变,极为激动,简直如同换了个人。我当即提剑也要去拦他,可惜伤没好全又急火攻心,晕倒当场,待醒来时白泽君已不见踪影,是万事皆晚。我思来想去也无果,这才只能带着白晓他们前来九淼找你们。”
“不知所踪么……想来是也已被鬼王鬼女劫走了。”
闻言神色一沉,司徒凛又忖道:“那依你所言,可还记得鬼王当时的话是什么。”
“我离得远,并没听清。”
段昭英摇摇头:“但按他口型来看,那句话不长,应不过两三字而已。”
“啊?什么跟什么?!”
旁听半晌,云濯在桌前直按额头:“两三字的一句话,就能把我二哥激走?”
顿了顿,又叹道:“最近光陶青绀和南诏就够让人头疼,这鬼王鬼女为何也要来添乱,是还嫌我们烦心事不够多么?!”
“且慢。”
段昭英目露疑色:“陶宫主和南诏?怎么回事?”
“这事来话长,届时慢慢与你们也罢。”
见几人都向他俩望过来,显然是还不知最近这些天翻地覆的真相,司徒凛只得先示意其稍安勿躁:“而先前据我二人所查,那鬼王鬼女实则也是为查清洛道长之死因,当初才会动盗尸之干戈。所以如今他们劫尸又诱走白泽君,怕也是无意害人,应只是求一真相。”
语罢,思忖片刻又道:“那既然目的一致,我如今又已窥得洛道长遇害真相的一二,便或可前往无名山与之谈谈,同仇敌忾。”
段昭英一头雾水,眉毛更皱:“你又是什么意思,那二人是盗尸者却不是杀害我师兄之人?而你也已经知道了害我师兄之人是谁?”
“不错,虽然暂时还只是个猜测。”
司徒凛点点头:“但现在白泽君情况未卜,事态紧急不宜耽搁,诸位先各自点一番,我们午时在山门汇合启程去无名山,路上我再慢慢将近来之发现一一道来。”
半晌工夫后终于送走远道而来的四人,司徒凛又开斋中密室取来南诏形势图册,提笔将九淼近来的门派诸事写成一信,命十交予众长老,接着匆匆收拾起行囊。
今日窗外狂风不断,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云濯同他一道点之余,亦对此举心下了然。
——二人此一去,消息必被陶青绀所知。若无意外,再来归时便是七年诸事终局已定了。
带好衣物细软,伤药食水,在推门而出前,司徒凛又不经意间朝云濯髻子上一望,正看见当中裂痕犹在的白玉簪,忽的脚步稍顿,心神一滞。
许久,想起什么般迟疑着再度开密室之门,取出盒中自己那根簪子之余,将桌上莹莹泛光的黑曜石牢牢握在掌心。
“怎么了?可是又想起了离兄?”
门后,云濯因见那块曜石而心下了然,几步上前至他身侧,那人束着黑发的紫棠色发带上绽着一簇簇金梅,是几日前自己亲手为他所绑。
“无妨。”
司徒凛看看黑曜,又看看自己的掌心,摇头一叹:“来这事奇怪,自那日和你从玄机阁中归来后,我倒也日日做起一个梦。便是当年在那鬼气溃散的归离潭附近那林子里,我跌跌撞撞满身伤痕,却如何寻觅也找不到师兄的身影。而待将将半醒之时,睁眼闭眼间亦是满目的血与泪……”
云濯略觉心疼,忙上前伸手拉住他以作安慰:“凛兄?”
司徒凛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又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思虑过重所致,可方才听了段道长一番言辞,竟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稍加思忖不得解,云濯皱了皱眉:“何意?”
司徒凛神色晦暗道:“昔日我九死一生习得炎离诀,虽未动用这鬼道奇术去寻过你的残魂余息,却于半年多前去了一次归离潭……”
听闻此地便知他是何意,云濯心下一惊:“归离潭?你可是又去寻了关于离兄的线索?”
司徒凛点点头:“不知为何,七年前我分明在那附近半点感觉不到的师兄之气息,半年前却陡然出现了些许,虽是隐隐约约难以发现,却终因和我所习之鬼道心法相呼应而被我察知。”
顿了顿,又解释道:“想想,那鬼王墨曜身份不明,却会九淼武学与锁魂诀,更不知为何与丹朱一道调查清洛之事,甚至不惜牺牲一镇人的性命也欲窥得真相一二。起先我只道他是盗人武学的贼子,为丹朱美色所惑,方顺从其意行至此处。但若真是这般,他何必在明心台上向你二哥多句言辞,又怎能因短短几字让他怔愣当场,更提剑去追呢?”
“这也正是我不解之处。”
疑惑又被捋来,云濯闻言眉间更皱,可将司徒凛的前后言语与暗示细细一琢磨,渐渐领悟到他所思之一二,登时抬眼急道:“且慢!你的意思是……”
因染鬼气而是半人半鬼之姿,因曾濒死而习得鬼道锁魂诀,因“死而复生”故于多年后重留余息,与自家师弟心法相应和……
因当年四人之结义方和丹朱一道调查清洛之事,也正因如此才能引得云辰在明心台上一眼认出故人而神智大乱,不惜当即去追……
——难道那鬼王墨曜并非旁人,正是当年失踪于归离潭下,早被众人断定为已尸骨无存的离彻?!
“这怎可能!”
当初随红枫一路探查,又听闻鬼王屠镇恶行,执兵相斗却从未将那亦正亦邪之人与昔日沉稳循礼的九淼首徒划之一道。而如今再一细思,竟恍觉那人从身量体型到言谈举止,都与离彻有着七成神似。
想起望泉镇中的一切,云濯愈来愈觉不可置信,喃喃低语,似想证明自己猜测有误:“不对,不对,那鬼王分明与离兄容貌并不一致啊!”
司徒凛冷不防道:“你现在也同三年前容貌不一样了。”
云濯抬眼望向他:“什么意思?你离兄也借尸还魂了?”
语罢,又兀自摇头:“不会吧,人死不能复生,天道自有伦常,这等机缘巧合之事还能短短数年在你身边发生两次?”
若果真如此,两位故人皆重回人世,还有一人性情大变做下此等行事,云濯竟一时不知司徒凛会是何等感想。
“罢了,如今一切未明,什么都也是为时尚早的猜测。”
未及云濯再言,司徒凛倒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抬头望向敞开的竹门之外。
那天幕之间风起尘扬,稀疏日光晦暗不明,他倏然一叹:“但愿这只是我的多心吧。”
可待数日后二人与那武陵而来的四人道明所查情况,又再度行至无名山上时,便证明这番猜测并非多心。
无名山下望泉镇怨息已散,山腰之上隐着一方玄色大殿,门前一方巨石上书“灯影”,周遭树木环绕,鬼雾森森,与二人在鬼瞳幻境中所见如出一辙。
而似早对他们的到来有所预料,今日那玄殿大门敞开,亦无鬼兵鬼将把守,六人一行畅通无阻直行至大殿内堂,正看见墨曜丹朱并立一旁的回廊之中。
在回廊之畔,一袭白衣的云辰被锁魂诀凝成的怨气之链锁住手脚,身上虽无甚伤痕,却是面容狼狈神情悲愤。
他圆睁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此刻正死死盯着玄袍加身的墨曜,纵云濯他们一行闯入时的动静委实不,那两道目光也未因此挪开半分。
“宇矜!”
沉默须臾,那白衣公子终究没按捺住情绪,哽咽着对墨曜摇头道:“你和妹究竟是因何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