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归离怨 其二
大风骤起,烛影晦暗,重门随六人进入次第关闭,玄殿之内一片寂然。
当中之人仍是玄发玄袍,身姿笔挺,只是再无沉稳英气的少年面庞,也再无手中紧握的承夜玄刀,冷峻容色平添狷狂,冰冷银刀寒光猎猎,早不复昔年。
“……果真是你。”
见墨曜不为所动,云辰眼底悲意更甚,深吸口气哽咽道:“在明心台时问便似有所感震荡不休,更诓论你的刀法与动作我绝不会认错,可我仍是不想相信……直到,直到你于回身之际又唤了那两字。”
闻此言,玄衣之人沉稳的身形终有了一丝颤抖,闭眼叹息:“……仙子。”
昔时误会下的一句笑言又被提及,可情境却是生死不见七年后的对立相逢,那两字余音落时,云辰也被抽尽力气般双膝一软跪于地,泪痕满面:“宇矜!”
殿中二人垂首不语,相对无言,真相已是不言自明。纵云濯与司徒凛日前在闲幽斋内早有猜测,但应验时亦不能不惊。
殿内当即一片死寂,司徒凛闭眼沉吟双拳紧攥,云濯神情复杂不知何言,唯稍算置身事外的段昭英还算存几分冷静,沉默片刻将个中言语思至明了,一握澜霜横剑上前:“九淼首徒,你没死?”
“不,九淼首徒已经死了。”
瞥了眼殿下神态各异的众人,墨曜苦笑一声:“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并非离彻,而是个借了离彻之残魂与承夜刀之体合一的半人不鬼之物。”
“半人不鬼?”
四字入耳,又想到那望泉镇中被生祭取血的几十人,云濯眉头一皱,却如何也难以将当年仁义心肠的离彻与眼前恣意妄为的鬼王划归同一,当即摇头试探道:“所以离兄,难道你害人真只是为了续命求生?”
墨曜神色平静道:“我有夙愿未了,亦有不得不做之事,必须活在世上,不论付出何种代价。”
“什么夙愿未了!什么无需知晓?!”
虽对个中详细听得半知半解,但到底也在望泉镇住过些许时日,白晓率先隐忍不住,见众人无意责问,径直几步上前怒视墨曜:“敢问鬼王大人,你的命是命,赵姑娘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只因你想活着,就一定要牺牲无辜以作祭品让那望泉镇化为死城么?!”
语罢,又眼底泛上水光:“那是一镇子活生生的人啊,一镇子的人啊!就这样,就这样化为死尸……”
至此音未尽,少年却是越声音越低,嘴唇也渐被咬得泛白,终究哽咽不能再言。身后的司徒泠见状似也有所动,亦抬头对上墨曜,紧攥拳头字字发问:“当年江湖闻名的承夜公子怎样,是兄长的师兄又怎样!为一己私欲无端杀人本就伤天害理,今竟还在此找借口搪塞?”
瞥了湛露袍服的少年一眼,墨曜眯了眯眼:“你便是如止师弟的亲弟弟?”
司徒泠点点头,目光中怒意更甚。
“除过相貌,还真是全然看不出来你二人乃兄弟……呵,有些意思。”
与司徒泠的怒火相反,墨曜面色丝毫未变,唇角意味不甚明朗,沉吟道:“子放心,那一镇人的性命我不会白害,届时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白晓咬牙切齿:“交代?还能有什么交代?你若真想交代,那倒以你的命去还赵姑娘的命啊!”
他将这话得激动,似更因想起月余前那未能出口的道歉而将语调中染上几分哭腔,一旁的段昭英亦听得面生怒意,右手一扬澜霜出鞘,直指墨曜:“扰我师兄安息在先,杀害无辜取血续命在后,纵你是我师兄的结义兄弟也好,并非害我师兄性命之人也罢,可如今之作为,实在令某不敢苟同!”
墨曜不为所动,字字坚定:“我所为所思,也并不需他人苟同。”
“你!”
一时语塞,段昭英持剑之手微微发抖,谁知沉吟须臾正欲再言,却见一旁阶上跪地的云辰膝行上前将他之剑刃生生拦住。
“段道长,还请剑下留情。”
短短月余惊变与击皆不断,那白衣公子此时神色更添憔悴,然仍一改昔日温润之态,决心下定般两手紧攥澜霜剑刃。颤抖的十指鲜血淋漓,几乎瞬间便染得他雪白袖口不辨颜色,但却仿佛已因沉耽回忆之境而浑然感觉不到。
“当年归离鬼气外泄,宇矜若非为救我便不会身死潭下,更不至有今日一遭。”
他于段昭英因此举面露惊色之时哀声一叹:“杀害无辜固然不对,可宇矜千错万错亦有我之一错,若道长和几位公子定要讨个法,还请将在下并罚。”
“白泽君!你!”
这条命终究是对方所救,如今云辰既要护着离彻,自己亦不可真不顾情面。段昭英见状双目微瞪,直将剑柄攥出一层薄汗:“你竟真要护着此血债累累之人?”
云辰字字坚定,不为所动:“自结义起我与宇矜便立誓患难与共,七年前我已失去一次,如今如何也不能再让自己后悔。”
“你!”
面前之人所言恳切之至,身子亦定在地上般丝毫不动,段昭英沉默须臾难破僵局,终只能叹息收手,暂时作罢。
“看来烨白还是顾念着些旧情的。”
冰冷剑锋渐退,墨曜望向身前寸步不让的云辰,神色微霁,右手双指捏诀解去那人手上的灵力束缚。旋即便见按捺许久的丹朱步步下阶将之扶起。
虽已因岁月消磨而神色清冷,那朱裙挽纱的姑娘此刻亦难掩忧色,匆忙掏出干净绸布缠上云辰手臂,欲替他包扎伤口:“二哥。”
云辰却轻轻推开她的手,神色仍带纠结:“我会愈伤诀,自己来便好。”
“自己来?”
见人无意受恩,墨曜眉峰一挑:“唉,当真是七年不见,烨白仍与我们生疏了。”
云辰按着红肿手腕垂首不语,眼帘阖得低低。
“也罢。”
知他是一朝惊变仍难接受,墨曜倒也不勉强,又徐徐望向一行人身后低头不语的司徒凛:“如止师弟,今次重逢你却沉默良久。怎么,难道也是见了外,竟没什么话想同我?”
“不,并非无话可,只是不知从何起。”
司徒凛盯着陌生又熟悉的昔日故人,似终于将良久的沉默找到宣泄之口,一向吊儿郎当的语气难得带上哀意:“我知你会九淼武学会锁魂诀,我知你想查清洛道长的死因,我也知那归离潭附近重现了你之气息,可条条线索摆在前,我仍不信是你。”
墨曜道:“那现在你可信了?”
“算信了吧。”
司徒凛道:“我不知你何以至此,也无意过问你不得不做的事是什么……可或许正如白泽君所言,你如今至此千错万错,亦有七年之前我轻忽失察之错,当一并论责。”
闻言,墨曜神色一滞,末了却答非所问摇头叹息:“听闻这些年纵然无我,你也将一派之长当得很好。”
“但我并不喜如此。”
司徒凛道:“若非不争不抢便不能承故人之志,平昔日之冤,以我先前性情或许并不会走到这一步……人心算计,正邪是非,自继任以来,这事态万千我虽尚能应付,心中却也渐生厌恶。”
语罢,他又不知想起什么般低声一叹:“师兄,当年我曾过的,你若做了掌门,我只想当个长老给你下手。”
这句未成真的戏言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殿上男子面容比七年前更添冷峻,虽如今自己玄袍加身重任在肩,虽如今自己武学有成略通鬼道,可兜兜转转被迫着追逐那不可企及的背影许多年后,到底还是难敌冥冥天意,又一次在不觉间败在了故人之手。
有那么一刹那,司徒凛恍然觉得,在离彻面前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吊儿郎当扯着人衣袖混日子的师弟,永远都是那个抱着手臂嬉皮笑脸等着沾光的二世祖。昔日归离潭前,二人未及言语便是生死之别,那块黑曜连同愧意恨意便一起在他心中藏过了数个寒暑,直至今日,物是人非。
须臾沉默,司徒凛缓缓将紧攥的五指缓缓展开,当中黑曜石冷光不减,却已在经年累月间被摩挲得温润,一如昔日镶在那少年玄色抹额之上时的意气风发。
他低声道:“师兄,随我回九淼吧。”
“不必。”
墨曜抬手止住自家师弟未出口的言语,目中隐有怅然:“世事无常,憾事千万,非一句昔时约定所能论清。何况此间种种于我而言,也为时太晚了。”
本欲上前安慰却正听到此一言,云濯忙疑惑抬头:“为时太晚?我身死三年借尸还魂都未觉为时太晚,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我不同。”
墨曜道:“七年前,我为鬼气所吞困死归离潭下,肉身尽毁唯余残魂,本应就此灰飞烟灭。却不想濒死之际灵光乍现,竟想起了昔日在门中所见的鬼道修习之册,于是揣着侥幸之心催动内力尝试锁魂一诀,哪知还真一试即成,借着身边唯一尚存的承夜刀锁住了我将散的一魂半魄。”
司徒凛叹道:“师兄天资聪颖修为甚高,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墨曜摇摇头:“你可知那潭中鬼气极重,纵我魂魄尚存,也化了半人不鬼的刀中灵,可到头来仍是被强大灵力束缚,死锁归离潭底。又加之气息微弱,呼喝之声无法传至潭外,多年来连你之鬼瞳都不知有异,更诓论其他仙门弟子。”
“宇矜?”
此言令人颇惊,旁的云辰也气息一滞:“这些年你竟一直被生生困在那潭底?!”
墨曜点点头:“若非一年多前丹朱和姑姑卜得归离有异,细细查探终救我而出,我还不知要在水底被困到何时。”
闻言虽亦震惊,云濯几乎不假思索:“那你既已被救出,为何不去九淼寻凛兄或去武陵寻我二哥将诸事昭告天下,却偏要在此自立门户?”
“去寻故人,昭告天下?云公子当真心思单纯,的好生轻巧。”
墨曜摇摇头,一声苦笑:“身困潭底五年有余,我对外界诸事不知,可甫一重见天日便又听闻江湖之上风云陡变沧海桑田。先是天山一家狐妖被查出有罪,天狼君勾连南诏血洗云崖死有余辜,又是无定首徒除妖遭害伤势过重诡异而亡……当即便是心下大骇不知何言,而直到被妹告知各中细节之时才恍然又知,这些人之死,竟皆是因七年前害我身死的鬼气外泄之案真相始终未明!”
顿了顿,他又似想起什么般闭目一叹,咬紧牙关:“前二十年我活得太循规蹈矩,自以为只要做到仁义待人以德报怨便必能有所回响。可惜苍天无眼世间不仁,我为救友人身困潭下五年无人知,一朝出潭却又闻故人或死或冤或残!我不信这时日泱泱,竟当真没人察觉归离有冤天山有冤,竟当真没人察觉洛弟死得不明不白而真凶另有其人!”
墨曜所言字字顿顿声色俱厉,提及之事又何尝不是众人之痛,想来这些年自己的倥偬岁月疯魔心性,司徒凛神情亦为复杂:“师兄……”
“是啊,他们肯定知道有问题,只是明哲保身或无能为力罢了。”
墨曜一甩袍袖,神情又添怒意:“所以,既那些掌门长老皆是些查不出真相的废物,那便由我来查,若查出真相的代价太过伤天害理他们顾念名声,那坏人便由我来做!既是我这壳子当时已面目全非,还需生血来养,纵去寻你们也不过是徒增烦恼……那还不如再同当年逃去九淼时般改名易姓,重活一遭,也好恣意去做自己想做之事。”
“如此看来,大约我也是你口中的废物掌门之一。”
七年不见,不想故人心性也已大变,虽冥冥之中二人所行之目的甚为一致,可到底是阴差阳错同道殊途,司徒凛十指在袍袖之上攥出深深褶皱,犹疑道:“可师兄,你既是决定一意孤行,却为何又留下红枫让段道长等人察觉此事,不还是对‘武林正道’抱着些希望?”
“后备之策罢了。”
墨曜摇摇头,不以为意:“何况你们纵拿得红枫一路调查,不也仍只与我们在那镇上了个照面,于洛弟之死因仍旧一筹莫展?”
“不,并非一筹莫展。”
司徒凛道:“我们借红枫之幻境探得了一些内情,加之月余调查,如今层层迷雾后的真相或已将云开月明。”
许是没料到司徒凛会有此言,墨曜眼神一滞:“什么意思,杀害洛弟之真凶你已查知?”
“嗯,若推断不错,那人正是折艾卿陶青绀。”
司徒凛道:“虽然还只是个无甚证据的猜测,也有许多细节未明,但七年来前因后果种种联系,只剩这一法站得住脚。”
“陶青绀?”
墨曜闻言眯了眯眼:“若真如此,此人现在乃是一宫之主,当真不好对付。不过既是真相已被你知,却又为何不直接昭告天下让恶人伏诛,倒偏来此先与我道?”
司徒凛道:“那贼人布局七年杀害数人,按必有后招,而最坏的情况正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与中原武林同归于尽,现如今证据不足,其余三派或并不能提前听我号令与九淼共战。又恰逢白泽君追你而去武陵大乱,我等来救人之余便亦想求你联手对敌。”
“联手?凭何联手?”
墨曜一挑眉:“莫忘了,九淼掌门是你不是我,江湖正道也是你不是我,中原武林为贼人迫害与我无名山何关?你你查出了杀害洛弟的真凶是陶宫主却无甚证据,那当年云崖宫白氏一家盗取信物,武陵云濯弑父叛师勾连南诏不也只有些站不住脚的证据,我却该信谁呢?”
“师兄!”
苦心调查却遭如此怀疑,闻此言几乎不能置信,又想到联手不成后的殿外局势,司徒凛神色愈加复杂。
须臾,他又深吸口气,眼角隐约可见猩红血丝:“九淼于你如何也有十几年养育之恩,难道今次真是铁石心肠不愿出手相救?”
墨曜并不为所动,抬手示意身侧鬼将前来:“如今除过妹和烨白我谁也不信,包括你。”
话音未落,几名鬼将已各至众人身后捏诀吟咒,须臾几方灵障自地面涌出,蜿蜒而上直逼要害,趁众人一心对峙片刻不察之机,将手脚牢牢缚住。
“师兄?”
纵知对方心性大变却不料会有此遭,眼见双手动弹不得,司徒凛错愕抬头:“你究竟什么意思?”
“师弟素来玲珑心思才智颇高,不过短短几月便摸到了洛弟一事的眉目,那想来查清个中因果也不在话下……”
墨曜徐徐道:“我这山下周遭已是死城一片,想来你们也无处可去,如今既是兄弟一场又远道而来,便赏个脸暂居我这殿中几日吧!”
此言别有深意,司徒凛察觉什么般猛一抬头:“暂居?师兄你……”
“我给你七日时间。”
墨曜于回身之际一声冷笑,神色虽冷淡却似尚有期许:“若你能将七年前归离潭鬼气外泄一事也查个水落石出,那我届时自会信你,便也自会出手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