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抉择
气味难闻的解药被人喂进嘴里时,云濯的内心其实是有些崩溃的。
虽这插曲算他自作自受,司徒凛也迅速掏了解药,但这药又苦又涩又难吃不,其上还因喂药者动作匆忙而还带着些许新鲜血腥气,而想想这位的血中还带着两种奇毒,纵是心心念念之人也难免嫌弃,他不由得喉咙一紧,神情复杂地看向司徒凛。
然后,就见那人将扇子一合,毫无所谓般对他笑道:“别担心,还好我这扇子上的毒不是什么见血封喉之物,你吃了解药保证活蹦乱跳半点儿事没有。”
“哎,我担心的可不只你扇子上的毒。”
云濯瘪了瘪嘴,倒也没全然点破,回望着司徒凛愤然道:“你方才怎么不早些提醒我,非要谋杀亲夫是不是?”
“哎,天地良心,这可不怪我。”
司徒凛哀道:“我哪儿能知道你老人家非要搞割血共患难的这一出,又哪能知道你还偏偏没用顺手的无奇,而抽了我的扇子呢?不过万幸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啊。”
“什么不怪你?”
云濯死鸭子嘴硬,哼道:“谁让你没事给扇子上涂毒的?以前也没见你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莫非最近是实在闲的没事?”
司徒凛马上哀道:“哪能啊,这不是大战当前有备无患嘛!”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不消片刻工夫却已共骑着妖血为记的雪月突入傀儡群中,只是虽杀得酣畅,那言谈动作却仍不似患难与共的浓情蜜意,倒像在相互揶揄。而眼见殿阁之上的段昭英与司徒泠等人也已纵身跃下开始厮杀,尚站在石阶之上的云辰却摇了摇头,冷不防对墨曜道:“宇矜啊,这场景倒有些让我想起了七年前的无名村,想来司徒公子和我三弟这生生死死一趟,也算是有所改变了吧。”
白了眼那被提及的二人,一向神色冷冽的墨曜也难得生出些嫌弃意味,只是眉眼之间亦有几分无奈与温柔,仍像是看着当年的两个傻子般叹道:“他俩啊,除了莫名其妙断了个袖,怎么感觉依然毫无长进呢。”
云辰闻言忍俊不禁:“七年不见,你就这么你师弟?”
“啧,当年如止师弟这子何其让我头大,如今阴差阳错再度相逢,我调侃他一句还不可么?”
墨曜纵身数尺,执刀刺向一具活傀儡,又于回身之际望向云辰,笑道:“罢了,我们只管我们的,管他们作甚,就算是你感时怀旧念起了七年前,不也得先记起你我联手与那妖女的一战么?”
闻言,云辰一声轻笑,抬手一扬问,旋即亦跃入那乌黑一片的傀儡群之中,白衣之姿宛如谪仙,长剑之上光芒乍起,甚为凌厉,登时震得周身几具傀儡皆化为木骸残肢。
须臾,他又运着轻功折转数尺,与墨曜相背而立,殿外山风猎猎,二人手中一刀一剑,身影一黑一白,端得一派朗然姿态,竟是丝毫不逊当年。
……
这一场当真杀得好生淋漓痛快。
九淼的暗器,湛露的射术,武陵与无定的剑法,乃至鬼道与机关术,红枫幻术与苗疆蛊术,在此战中皆算是被怀着仇怨的各人倾尽所长,杀了个天昏地暗。四野之内尘烟乍起,血雾弥漫,数个时辰之后那尸傀儡群竟真生生被突围出一条血路,直指归离潭外的莽莽树林。
因分头行动,三个少年倒率先众人步入深林之中。到底这一战突围事关生死,半大少年们此刻也皆杀得身染血污,疲惫不堪,在林中行了一段便筋疲力竭,只得停下步子等候众人汇合。只是三人于一棵古树之荫下落座后,宁攸便一直低头不语,只牢牢攥紧了手中作为武器的符伞,沉吟叹息,似有心事。
“宁攸?”
到底多年交情,司徒泠率先从他的神色中发现不对,思量片刻后猜得各中一二,旋即回身关切道:“看你心不在焉,可是仍有什么顾虑?”
宁攸并未马上回答他,攥着伞柄须臾,低声道:“……为什么是陶师兄。”
司徒泠叹了口气,不语。
宁攸将伞柄攥得更紧,又道:“姐姐去世之后,师兄分明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待我好的人了,他过从此之后他便是我的亲哥哥……可如今围堵我们要致我们于死地的为什么也是他,我不信会是他!”
“宁攸……”
友人的心结正如自己所料,司徒泠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若非我兄长和云公子拿出那尸傀儡,我也不信会是陶宫主。我知你与陶宫主关系如同至亲,可当下他累累罪孽已是证据确凿,还望你莫要太过纠结与伤怀。”
“你们在什么?”
二人低语不止须臾,一旁的白晓也终于发现反常而回过头来,眼望宁攸:“你在陶青绀,对吧。”
被一下戳穿心事,宁攸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我……”
白晓起身上前,一双眼睛直视宁攸,复杂神情中带着怒意:“怎么?都杀到这来了,难道你还想为他开脱不成。”
“白晓。”
宁攸摇摇头,喉结滚动数次,声音有些艰涩:“我姐姐死得很惨,陶师兄也对我极好,我在想,或许他是有苦衷……”
“哈,你姐姐死得很惨,是啊,好一个你姐姐死得很惨……”
未如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一向口齿伶俐的苗疆少年闻言也沉默了片刻,他低下头将牙关咬得发出细微响声,终于在心有愧意的宁攸试探着接近他时双目通红地一把将之推开。
这一下力道极大,宁攸被推得踉跄而退,旋即只觉颈上一阵冰凉,碧色的横笛不知何时已被白晓握在手中,颤抖着架上了他的脖子。
白晓一字一顿道:“宁攸,那我来问问你!你姐姐死得惨,难道我爹娘死得不惨?!你陶师兄杀人害命是有苦衷,难道我千玄哥血洗别派便是无缘无故?!”
余音落时,少年眼中已隐约可见猩红血丝,他深吸一口气,又如受了什么委屈般哽咽道:“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赵姑娘一家死了,因墨曜是你们的故人便得以开脱,我爹娘死了,又因陶青绀有苦衷便得以开脱……我爹分明过人命本无贵贱之分,杀人就是杀人,罪孽就是罪孽,当年千玄哥为了救我杀人而被你师兄讨伐而死,而如今既你师兄之罪行已然昭彰,如何就能这般被草草揭过……我倒想知道在你眼里,这世间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语罢,白晓眼中已落下泪来,宁攸也似有所感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握上那笛子,道:“陶师兄的罪行不能被揭过,可这些年他对我的恩情我亦不能忘却,你有恨有怨无处发泄也好,不妨如今对着我来吧。”
白晓一怔:“宁攸,你!”
“够了!”
眼见二人间气氛越来越紧张,司徒泠终于按捺不住,一掌掀掉那架在宁攸颈上的笛子,又强行将二人分开,驳斥道:“如今情况十万火急,我们此番能不能寻到陶宫主都尚是未知之数,怎就先乱了自己阵脚!”
“……子寒兄。”
踉跄几步终于稳住身形,宁攸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再作声。而白晓则仍似心中有气,将脸一别,眼含怒意。
“喂,你们仨子,一个个排排站的,这是在做什么?”
僵持之时,林外又远远传来一声问,但见一匹机关白狼负着几人疾行而入,虽身上刀痕剑痕无数,眉间一道血印却仍熠熠夺目,而坐于其上者一前一后,一紫衣一灰袍,正是司徒凛与段昭英。
司徒凛此时掌中翻开着一道猩红血口,鲜血虽已凝滞,观之仍十分骇人,显然是方才一战以血燃了不少炎离之火。而在他紫衣之中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狼,虽亦浑身血渍神情疲惫,却不知何故正将司徒凛那只伤了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软腹之上,似在心翼翼为之取暖。
虽知云濯原身乃是半血狼妖,此刻化回原形也大概是力竭所致,但这么幅诡异的画面仍看得三个少年一愣。须臾之间,竟又见那只白狼抬起了头来,吐了吐舌头,哼道:“凛兄,你这手可是越来越凉了,被炎离诀弄得虚成这样,我叫你惜命些是听不到还是怎的?”
司徒凛的面色的确因失血而比以前更白,只不过他本人倒像毫无所谓,恶劣地抬手揉乱那白狼的毛,又笑道:“没事,这不还有你给我暖手来着么?”
“唉……”
骑在雪月最后的段昭英扶了扶额头,虽因一路已对此种情形司空见惯而难得未露怒色,却仍在闻言之后剑眉微皱,露出一副“道爷受不了了,谁来给我一剑”的绝望神情。
三人驭着雪月步入林中,在那几个少年面前驻步停留,云濯细细一瞧,只见白晓眼眶红红,宁攸垂首不语,一来二去也猜出个大半,赶忙捏诀化回原形,撑着勉强回复的人形对三人指点道:“别吵别吵,反正来都来了,窝里斗还不是给陶青绀可乘之机?先等离兄他们汇合后再往前走,看看情况便是。”
岂知,他余音未落,却听得深林不远处传来一阵悲鸣,那声音凄厉至极又诡异非常,不似人声亦不似兽嚎,带着极大的恨意与不甘,让众人皆为之一怔。
而与此同时,自声音来处竟同时飞来数道剑光,其上所凝的内力极深,走势狠辣,几乎瞬间便直奔几人要害而去。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并未设防,堪堪回身躲闪却也只能自保。而心神未定的白晓更是被一道剑光逼至胸前。他因回避不及而双目陡睁,却只见刹那之间血光一闪,竟有人以手臂为他挡去了那夺命之物。
那人正是离他最近的宁攸。
“宁,宁攸?!”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白晓在缓过神来的瞬间惊呼出声,伸手扶住被一击之下几欲坠地的宁攸,神情一改方才的悲愤,颇为复杂:“你为何……”
“不为何。”
宁攸的月白衣袍半边被血染透,此时全靠白晓与手中撑地的符伞才能勉力维持站姿,他虚弱抬眼望向白晓,道:“师兄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不能忘;可这数月以来,你也算是我的朋友,亦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
少年所言字字恳切,听得白晓神色一滞,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他咬咬牙扶起宁攸,一手捏诀抚上他伤口,正色道:“好了,别话!先等我想办法给你疗伤!”
止血术很快起了效果,宁攸看着低头替他敷药的白晓,迟疑道:“你,不恨我替我师兄开脱了?”
“这怎可能!”
一听这话又有些恼,白晓气恼之下又将人往下按,咬牙道:“不过俗话得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陶青绀算是难逃此劫,我也没必要追着你不放!”
顿了顿,他又道:“然而我想,你若也死了,那以后再提及这父辈兄辈之仇,我岂不再没法找人理论,真是太没意思!你还是暂且活着好。”
苗疆少年这话得嚣张而甚无逻辑,却引得宁攸在痛苦神色之间扯出些许无奈笑意。他按着伤口抬头看看司徒泠又看看白晓,须臾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释然一笑,不再言语。
而一旁的司徒凛却看着那林深处沉吟了片刻,对身后的司徒泠道:“子寒,就在此处莫要向前,带他俩找个隐蔽地躲起来。”
司徒泠面露疑色:“哥?”
司徒凛解释道:“方才那剑光出自云崖武学,而且使用之人内力并不低,以你三人的武功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人受了伤。”
“云崖武学,什么意思?”
段昭英疑道:“你是,方才那几道剑气果真乃陶青绀所为?”
一旁的云濯却摇摇头:“不对,陶青绀虽为掌门首徒,习的却尽是琴律和药理,就算加上后来的机关术,也并没有接触剑法的可能,更诓论还能使出如此狠厉的剑招。”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招此式,倒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段昭英不假思索道:“哦?何人?”
回望了一眼林外的天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亦已渐行渐近,云濯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云崖前宫主,吕印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