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因果
虽猜到三年前云崖一役,苟延残喘的吕印彬在落入陶青绀手中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但当众人于密林深处再度亲眼见到这位二十年来全部孽障的始作俑者之时,仍都难免倒吸一口冷气。
除过当年被云濯断去的一手一脚,此刻吕印彬剩余的一手一脚也已不知何时被陶青绀砍去,取而代之的是四条沉重的机关肢体。而那肮脏锈蚀的机关之上更被施了法诀,不知疲倦地吸收着“主人”体内的灵力内力,全然忘我般挥剑大砍大杀,致使每一道剑光落下之时,林中都不出所料回响起吕印彬痛苦而绝望的哀嚎。
这位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崖宫主此刻已彻底沦为生不如死的活体偶人,被机关躯体吸收的灵力也逼近强弩之末,只见他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一柄缺了口的铁剑,当年枉顾天良做尽恶事所得的名贵法器与灵丹妙药早皆不知被丢在了何处。破烂的衣衫罩在如人彘般光秃秃的身躯之上,其下的皮肤因长年积垢加之伤口溃烂而散发出带着血味的腥臭,而其蓬乱头发之下的一双眼珠亦已渐行浑浊,神智全失。
“杀,杀,杀!”
受陶青绀摆布,吕印彬极不情愿地在一处古藤缠绕的山洞之前比比划划。而来时不过因灵力所指的众人竟发现他的动作似在守护那山洞,细细看去便见那洞中有个隐隐约约的白衣人影,只不过那人被绳索牢牢缚住,狼狈地半跪于地,面容辨不清明。
“那是……大哥?!”
到底多年骨肉同胞,体貌衣着早了然于胸,云辰一眼认出洞中之人,惊道:“他怎会在此,陶青绀竟未将他当做人质么!”
司徒凛面上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似笑非笑,道:“大概是这位陶宫主自知大势已去,这便念着些故人旧情,不愿拉友人垫背吧!”
墨曜则冷哼一声:“也有可能是陶大宫主觉得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便让这半人不鬼的恶心物暂时替他守着旧友,然后再等着和我们同归于尽也不准。”
“嗷嗷嗷——”
他余音未落却被一声长嘶所掩,神智全无的吕印彬已疾行上前,一声长嚎挥剑而起,直直扑向最前面的云辰。但那白衣公子到底也非凡俗,当机立断横剑身前,足间微转,以问将吕印彬手中的铁剑格挡开。
而眼见一击不成,吕印彬仍不死心,趁着右手之剑被人所挡,左臂一扬,数枚暗器自木质关节中凌空飞出,直逼云辰面门。
“烨白当心!”
正此时闻得一声怒喝,墨曜亦抽刀而出,暗器之术对九淼弟子而言最不在话下,但见长刀在空中转过几个来回,几枚暗器被一一接下,深深落入一旁的泥地之中。
三人身影登时因斗而纠缠成一团。
吕印彬其人虽天资不佳,生前却极擅钻空子使绊子,故对各家所长皆通晓些许,又加之有那些诸如天山狐皮之类染满鲜血的灵物辅助修行,一连数十年下来也算得内力深厚。纵云辰和墨曜皆是当年世家青年弟子中的佼佼者,但与这浑然不知疼痛又招式奇多的“活傀儡”酣战数百回合后也渐显吃力,败下阵来。
“呸,这贼人的机关术竟如此难对付!”
战况胶着,一旁的段昭英越看越上火。但那三人功力又皆超出自己不少,贸然加入只是添乱。他情急之下一推身边的云濯,道:“喂,你的机关术不是也厉害得很么?!快想想办法啊!”
自方才就没过半句话的云濯却似有些魂不守舍,任身体被推得晃了几晃,一言不发。
段昭英又急道:“想什么呢!现在能救你大哥的只有你了!快看看这吕老贼身上的机关可有弱点啊。”
云濯将一手按上无奇剑柄,依旧沉默。须臾后又将五指收拢,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那交战不休的三人,眼里若有所思。
“你……”
亲哥遭难岂有不救之理,这情况太过反常,段昭英不明所以,未出口的话语却被身后的司徒凛以眼神拦住,只得闷声作罢。
正此时,犹豫许久的云濯也终于沉吟着开了口:“心口偏左一寸。”
段昭英一愣:“你什么?”
云濯道:“远距离操控机关总要有安置磁撵之所,那地方正在吕印彬心口偏左一寸处。”
“即是这机关的弱点所在?”
见云濯点了点头,段昭英细细一瞧亦发现那机关左臂与吕印彬身躯相接之处隐有白光闪动,他马上会意,对着艰难应对的云辰道:“白泽君,快攻他心口偏左一寸!”
战中的二人闻言皆动作稍滞,旋即迅速一改方才左右联手之态,一前一后背向而立,脚下步子却也随之停住,兵刃在握,岿然不动,一任周遭林风拂过。
面对难以应对的对手,不联手追击,反忽然静止,这岂不是等着挨人一刀,方才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段昭英这下更傻了眼,怔怔道:“他们这是……”
司徒凛冷不防道:“远山观月。”
段昭英一脸疑色地望向他。
“云家的剑法有一式名为‘君心观月’,九淼的刀法亦有一式名为‘远山观尽’,二者皆讲求岿然不动方明察秋毫,是以不变应万变之式。”
司徒凛顿了顿又道:“只是,修炼此类招式,需得封闭自我而心境归一,诸如我与云濯之类性子跳脱者必练不成此招,但于当年的我师兄与云二公子而言,却再合适不过。”
段昭英皱眉道:“你是……”
司徒凛点点头:“他们不仅练成了此招,还曾创出名为‘远山观月’的合招。”
余音未落,见二人忽然不动的吕印彬果已不假思索直接攻来,而方才还招架吃力的云辰与墨曜竟真如司徒凛所一般,虽半招未出,却能凭借刚刚的一番洞察与默契的配合将吕印彬的招式一一拦下。
而再至数百回合后,那一黑一白相背而立的身影仍半分未动,吕印彬反已是绝学尽施,再无所长,被击得连连退后。
“嗷——”
招式全被拆穿,吕印彬恼羞成怒,索性放弃了一切章法,怒吼一声,双手将铁剑高高举起,直向墨曜砍来。
那机关手臂力道极大,非常人所能抗衡,墨曜扬刀去拦,足下仍被击得连连退后,布靴在泥地之上划出深深印子。而时迟那时快,二人之间又是一道白光闪过,那刀那剑在电光火石之间皆断作两半,吕印彬却也终于一声哀嚎,颓然倒了下去。
云辰的问剑自侧面刺入了他的胸口,雪白的剑身之上绽开黑色的血花,染湿了脚下一片土地。
吕印彬手中的断剑坠了地,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云辰,眼里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却仍满满是不甘与愤怒。
云辰见状毫无迟疑,将剑狠狠一刺,登时只听得一阵碎裂之响,吕印彬的胸口一片白光涌动,那机关躯壳中的大量灵力也随之溃散。他终于咳出一口黑血,沉沉低下头去,再无声息。
一代云崖宫主,良善全泯,机关算尽,做尽害人利己之事,生不如死三年有余,终究落得这般两手空空又死无全尸的下场,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见吕印彬已死,云辰一把抽出问剑,旋即奔向山洞解开云华身上的绳索,关切道:“大哥,可还无恙?”
此时的云华,一袭家主白袍已被泥渍染得不辨颜色,发冠和佩剑也不知何时丢了,一头散发胡乱披着,狼狈至极。
他本是两眼无神一动不动地坐在洞中,此时听了云辰的呼唤,似终于醒过神来,低声道:“二弟,你,怎会是青绀呢……”
云辰抚了抚他的肩,道:“知人知面难知心,陶青绀多行不义必自毙,大哥你莫要再想此事了。”
云华却似浑然不觉般摇了摇头,又道:“怎会是青绀呢……”
云辰又道:“大哥,陶青绀杀人害命罪行累累,我知你是他友人心中难受,但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切莫太过自责。”
这下,云华似终于听进去了些许话,可沉默许久,却又苦笑着重复道:“怎会是他呢……”
“大哥……”
见人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似已被心魔所魇,云辰欲言又止,终摇了摇头。
而正此时,二人眼中又落入一片白衣之角,其上纹饰金梅初绽,来者身份不言自明。
云华几乎是瞬间便睁大了双眼,怔怔抬头对上云濯的目光。
云濯的神色却未有半分波澜,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陶青绀呢?”
云华张了张嘴,好像艰难地咽下了几个快要脱口而出的音节,哑声道:“……归离潭边。”
闻言,云濯撩起衣摆转身离开,脚下动作利落非常,只是手中紧紧按着无奇剑柄,隐有颤抖。
出洞之时,他冲那正在等候的三人招了招手,道:“走吧,在归离潭。”
“啊?”
看看难得面无表情的云濯,又看看摇头叹气缓步而出的云辰,段昭英又觉得自己开始搞不清状况:“怎么回事,你们好不容易救出云家主,叙了一句话的旧就又跑出来了?”
云濯一言不发,甚至还直接拽着云辰向归离潭方向走去。
于是司徒凛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须臾又拍了拍段昭英,道:“你们先去吧。”
掺和不通这几人的往事,自己也不知该作何疑问,段昭英挠了挠头,只得跟着墨曜云辰和云濯而去。
而待四人身影远去之后,司徒凛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迈入山洞之中,与当中的白衣之人面面相对。
“云家主。”
他道:“可有话想对我。”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云华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与元气,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噙着苦笑:“司徒如止,你又是来嘲笑我的?”
司徒凛不语,只将手中未展的扇子在掌心磕了磕,不同于以往的轻柔力道,这次他的力道似有所隐忍也似有所恼怒,须臾竟磕出了几道红印。
或许是本来也没想得到回答,云华兀自道:“我不明白,当年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的明明是我三弟,为何如今这一切却成了青绀所为……可笑,可笑,当真是天命无常!”
须臾,他又猛地站起身来攥住司徒凛的衣领,怒道:“司徒如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同是一门之主,为何你信我三弟便是无错,而我信青绀却落得今日下场?!”
云华这话得极悲戚也极大声,一时在山洞之中回荡不休,司徒凛却如听到笑话般讽刺地勾了勾唇角,直视着云华双眼,反问道:“真的是这样么?”
云华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恐惧:“你什么意思?”
司徒凛淡淡道:“陶青绀和云濯,到底谁是恶徒谁是无辜,云家主是至今才搞清楚的?”
云华怔愣了片刻,旋即将头一撇:“我不懂你在什么。”
司徒凛一字一顿道:“我,七年多前,我和云濯拿给你看过的那封信,诱我师兄前往归离潭的那封信。”
云华忽然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双手。
司徒凛又道:“你当年只云家无人笔迹如此,可想来云家主与陶青绀和宁雁在此之前已经结识,竟会不知那笔迹是谁的?”
云华踉跄而退:“你胡什么?我当时与他们相交甚浅,我怎么会知道那笔迹是谁的?!”
“哦,相交甚浅,也罢。”
闻他之言语,司徒凛眼神里渐浮现出深深的厌恶:“那么洛道长死后不久,你曾于云崖宫看到过陶青绀拿出的一幅画,那画上所题之字的笔迹与那信上如出一辙,你竟还能不知是陶青绀这些年在仿作宁雁之笔迹?”
须臾,司徒凛又道:“云家主,扪心自问,今日一切,真的只是因为你太正直太善良,以至于错杀了云濯又错信了陶青绀么?”
字字句句仿如雷击,方才还理直气壮的云华一下子呆坐在了地上。
不甘心般,他口中仍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怎会知道呢……”
司徒凛嗤笑一声:“知或不知,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罢。”
是的,只有云华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他并非不知道。
早年因云辰体虚而自幼师从医仙,偌大的武陵宅院里,实则只有云华一人看着自家幼弟长大。
团子天生一头白发,珠圆玉润,起话来更是嚣张之中带着软糯,然表面上唬人,其实却怎么看怎么可爱得紧。直到后来云濯出落成了翩翩少年,性子也仍是如此,外刚内柔,嘴硬心软,不过是只看着浑身带刺的纸老虎,实则内里却有一副侠义心肠。
比如他会在平了某个山头之后,悄悄派人给流离失所的寨中平民安顿住处;也会在一时兴起揍完了仇家之后,转脸揣着银子给街上受波及的商户一一赔不是;闯了祸后的君子十诫和禁闭,他总是毫无怨言一应接下;游历归来后的稀奇玩物,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分给自己和二弟……
来啊,虽然什么“混蛋二世祖”“天狼祸星”的名头叫得响,实则这位云三少却不过是太过耿直跳脱,于礼义之上并未犯过半分大错,甚至,还比他这位少家主行过更多侠义之事。
自到大,云华从未怀疑过自家三弟的为人,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心中竟一点点萌生出了妒恨。
或许是因为当年跟在自己身后扯着衣摆讨桂花糕的团子已能独当一面,或许是因为世人提及云家之时都只记得妙手回春的白泽君和恣意江湖的天狼君,又或许只是因为,云濯阴差阳错拿下了那连云辰都失之交臂的凌云大会之冠……
他自被当下任家主培养,心翼翼跟着爹爹行走于各派之间,处理纷争事务循规蹈矩,半点不曾逾越。自以为如此便能得人青睐,却终究是事与愿违。
为什么呢?两个弟弟比自己活得自在洒脱,却还能得到比自己更好的结果,甚至一不留神,将到手的家主之位也可能被爹爹传于别人。多么不公平,多么可笑。
于是某夜,他将这番苦楚诉予了陶青绀,他世上唯一的挚友,他唯一一次逾矩任性出手相助而结交的挚友。
陶青绀和他一样是能将万般怅恨溺死在心中的人,听完这话之后未作言语,只随口安慰了几句便罢。而时过境迁,这番深夜诉苦也终于被他弃之脑后,渐渐忘却。
可就在不久,归离潭却出了人命乱子,本该死的人是他的二弟;可又在那不久,他三弟又和那位九淼次徒递给了他一封信,其上簪花楷分外眼熟,正是死去宁雁的笔迹。
他不知,自己当时为何要正色地骗过那两个满脸疲惫的少年,只记得自己看见信时脑中炸开的“嗡嗡”声,还有心中浮现出的,一丝可耻的愉悦感。
就像他也不知,在南疆对着云濯刺出的那一剑,为何会如此果断狠厉。
不是没有怀疑过炎殿之事的真相,尤其是在云辰自那之后就开始犯起了头疼毛病;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云濯血洗云崖的苦衷,尤其是自己已隐隐猜到归离之事的幕后之人,而那天山一家确有奇冤。
然而,大约当时面对那信时的一句出口便已注定,注定自己不能信,也不敢信。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只能将无奇默默收起,然后在那灵位之前摆上三弟最爱的桂花糕,以求弥补心中之愧。
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没错,自己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云濯杀人害命咎由自取,自己只是大义灭亲的兄长;陶青绀阴谋败露天理难容,自己只是个无辜被骗的友人。
可是,欺人容易,自欺最难。数次抉择当前,若他有一次鼓起勇气,或许云濯和陶青绀都不会落得如此命运……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自自己看到那副画时,自自己在君风堂前掷出那把剑时,就已经全都来不及了……
他的无意为之和无所作为,终于让这一番粉饰太平的假象轰然倒塌,已然成了最大的为恶。
彻底脱力般呼出一口气,云华终于瘫坐在地上,迟疑道:“……这些,三弟都知道了?”
司徒凛一叹:“数日之前,我们借宁雁姑娘的回忆看到了那副画。”
闻言,云华闭上了眼,须臾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予司徒凛,哑声道:“这是青绀在与我分别之前留给我的,你们拿着,或许会有用。”
司徒凛伸手接下,略一挑眉,并不言语。
云华语气隐有些颤抖:“魔尊大人,看在此物份上,可否求你代我向三弟传句话。”
司徒凛道:“。”
云华却有些犹豫,深吸了一口气,须臾后低声道:“……对不起。”
“好。”
将那匣子收入怀中,司徒凛走向山洞之外,至洞口时又不由得眯了眯眼,望着天空一叹:“话我会传到,可天狼君是个什么性子,届时又会如何相待,来麒麟君不是比在下更清楚么。”
语罢,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哑凄然的长叹,司徒凛却不再为所动,迈步离开,未有任何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