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同样是坐着马扎, 一个长腿帅哥,一个油腻手串男;一个风光霁月, 一个地气污浊;一个像是信守承诺,静待佳人赴约, 一个像是等弟聚齐, 去收保护费的。
对比十分明显, 简直是公开处刑。
马老师终于有点坐立不安,又感觉莫名其妙,不时转头瞪他两眼。
不过那帅哥不再纠缠, 马老师也就重新开始摆摊叫卖。
来大柳树淘换旧货的顾客, 往往都没什么特定的目标, 一双双眼睛像探照灯,刷刷的全场扫来扫去, 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有个清清冷冷,一言不发的俊美青年。
在周围一片片暗淡旧货的衬托下, 更显得神采奕奕。
有不少人好奇地朝这边走过来。但他又明显不卖货,于是反而给周边卖家起到了良好的引流作用。
马老师转怒为喜, 赶紧借这阵东风可劲儿嘟囔。
“……瞧一瞧嘞……本家世代收藏,有些是拆迁拆出来的玩意儿,有些是我的旧藏,本来舍不得拿出来卖的, 但最近看上了一幅珍品古画,手头现钱不够,只能忍痛割爱, 就等识货的咯……”
还真有人在他的地摊前好奇驻足。马老师一身装扮毕竟惹眼,手串盘得哗哗响,一脸的沧桑世俗,很符合有些人心中的“大师”面貌。
“师傅,”有人在他的摊位上翻翻捡捡,“这些古玩是真的吗?”
虽然门口的保安得很清楚,这市场里不可能有国家禁止交易的文物;但人都有侥幸心理。万一那卖家也不识货呢?万一把宝贝当废品摆出来卖呢?
这事儿还真时有发生。比如元青花瓷昭,就被卖家当成现代仿品,三十块出手了。
犯法吗?也不算犯法。民不举官不究。
文玩圈子里,在鬼市“捡漏”的新闻也时时发生,再被专业软文渲染一番,专门勾引那些半瓶子水的入门级藏家。
所以那人一问“是不是真的”,马老师就知道是个白。
他来了劲头,手串一收,笑着招呼人家:“请坐请坐。这些都是鄙人的多年收藏,如今低价出清,合眼缘的您就带走,喜欢哪个?”
“白”果然被忽悠住了,低声惊呼:“看这落款是张大千的?”
马老板连称“识货”,拿出他那个聚光手电筒,一寸一寸的解释。
“张大千的笔墨,于石涛尤见功力。你看这个用青绿及水墨作大泼墨,典型的张氏风格……是是,张大千的画拍卖行都拍出天价,您是懂行的。但您要知道,张大千生性豪奢,经常随手一画,赠给身边的丫环、厨师、司机……所以流入民间的也多。这幅据我估价,也就八万到十万之间。具体怎么鉴定,我告诉您一个独门绝技。您看这个落款的笔触……”
正当“白”听得入神之时,旁边忽然有人插话。
“假的,天津行货,上下层墨色不是一个地方出产的。”
白一怔,脸色阴晴不定,放下画走了。
马老师赶紧叫他:“市面上张大千确实仿品很多,但我这个绝对不是……”
人家根本不听,很快就移情别恋,跑到另外的摊位上去看自行车了。
马老师气急败坏地回头:“谁在那儿瞎?谁让你坐这儿的?”
他要是老老实实明言这些货都是仿货,出个合适的价,也许那白还会花钱买下,挂在客厅里欣赏欣赏;现在可好,吹的越狠,泡泡戳破的时候,弹得越疼。
希孟专心吸奶茶里的珍珠。
市场里来去随意,也没规定必须卖货的才能坐马扎。马老师除了咒骂几句,也拿他没办法。
还好今天天气好,客流量比较多。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外地游客驻足在他面前。
马老师头头是道地讲课:“清代画家周鲲的工笔,您可能不知道这人,是乾隆御封的宫廷画家。看看这熟宣纸,贡品蝉翼笺,宫外很少见……再看渲染的笔墨技法,是不是有点像油画?这就对了,您识货!这是受郎世宁风格的影响……这幅画我一直是摆自己家里的,前几年老父病重都没舍得卖。至于真伪……呵呵,这个我没法跟你们保证,只能,经过我和我很多专业朋友的鉴定,它很大概率是真品……”
“仿的,做旧太明显了。”窝在马扎里的清秀伙子再次突然开口,把那几个游客吓一跳,“你看这落款,‘周鲲古稀龄作’。实际上周鲲根本没活到七十岁。”
马老师脸色一变,“你……”
他赶紧:“周鲲卒年不详的!不信你百度!”
但那几个外地游客已经摇摇头,走了。
本就是来“捡漏”的,谁不是百分之百看中了才下手。家里都不是开印钞厂的,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疑惑,谁还愿意花这个不明不白的钱。
马老师气得头发都支楞起来了,回头吼道:“你再瞎BB我叫保安了!”
希孟眼皮抬都没抬,专心玩手机。
马老师也是色厉内荏。真叫保安来又怎么样?他本来算骗人,却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子搅黄了?
或者他本来卖的都是真品,但被这人胡八道,害得真品没法出手?
左右都等于自首嘛!
马老师气鼓鼓的,寻思:这人也就会胡乱吹牛,总有他技穷的时候,到时候驳死他。
“……哎,行家!来来来,”他放轻声音,对着另一波白的耳朵眼,“您可算挑中我这里最珍贵的宝贝了!北宋画家王希孟流落民间的另一幅画作——对对,他的《千里江山图》在故宫展过的,我特意买了票去近距离对比过,真货!您看看,这是当时的照片……我特意着手电照的……这色彩,这绢丝,跟您手里这幅差不多吧?……嘘!别尖叫,这算文物,别引来警察……”
白们听他得有鼻子有眼,都啧啧称奇。
直到旁边一串难掩的轻笑。希孟放下奶茶,伸了个懒腰。
“马老师,您这就不厚道了。当初您从我这儿进的仿画,好了批发价一百六一张,怎么转眼就糊弄人家是真品呢?”
白和他的伙伴们都惊呆了,托着“王希孟真迹”石化当场。
马老师气得站起来,又赶紧坐下,低声咆哮:“有完没完了你!谁TM找你进仿画了!满口胡言!——哎哎,别走,这白脸跟我有过节,他根本不懂古画,就是瞎的……”
“不懂画的白脸”支起身子,地上捡了根粉笔,随随便便一划拉——
居然就是刚才那幅画中的线条和意境,甚至更上一层楼,几笔掉渣的粉彩,比那“王希孟流落民间的画作”更加引人入胜。
“当然是我仿的了,”他,“哦对了,画这幅的时候手有点抖,发挥失常,给马老师了个对折。马老师,真不好意思。”
马老师讷讷地看着地上的粉笔画,喃喃道:“不可能……”
他花钱买票进了故宫,排队三时,观看五分钟,不辞辛苦地拍了几百张照片,为此还被喷了一头□□。回家之后,日夜研究,反复试验,终于制造出了似是而非的仿作,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个月,堪称业界楷模。
这人倒好,随便几笔,那线条,那意境,倒比他呕心沥血造出的假货还逼真?
难道是祖师爷专门派来拆台的?
白早就扭头不理他了,反倒搭讪希孟:“帅哥,你真是仿画的?有工作室吗?”
……
日落西山,夜幕渐起,城市的霓虹灯争奇斗艳,照亮了夜色中的鬼市。
许多摊主生意兴隆,有些面前的铺位上已经空了大半,满意地收摊数钱。
只有马老师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原地,面前堆得整整齐齐,从古画到古瓷到民国大烟筒,一样都没卖出去……
只要他一开口,那个神秘帅哥必三句话拆台,而且拆得盆光碗净,让他连找补的话都编不出来。
而且好几次,差点被骗的白投诉保安,保安过来一通敲,声音如雷,让他好没面子。
现在他旁边已经又多了第三个马扎。一个娃娃脸女孩捧着个全家桶,正跟神秘帅哥笑笑吃吃喝喝,互相拿餐巾纸擦手,一点也没有撤退的意思。
马老师绝望了,终于从马扎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过去,重重一拱手:“先生高人,在下心服口服。咱明人不暗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眼前一闪,一个黄铜望远镜托在对方手中。
“来历。哪儿收的,上个藏家是谁,时间地点人物缺一不可。”
马老师没想到居然是为了个望远镜结的仇,火气一下子又蹿上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都了旧货不问来历,行规不能破……”
“你不,明儿咱还来这儿坐着。”佟彤笑眯眯跟希孟商量,“别,这儿空气还真好。”
马老师终于求饶:“我,我,您以后再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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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望远镜是我从一个玩友那里换来的,”马老师垂头丧气地交代,“当时以为是什么民国大人物的物件,后来鉴定了半天也没鉴定出个所以然,只好当普通玩意儿卖了。”
“您朋友又是从哪儿收来的?”佟彤问。
这时候天已全黑,微风送来一阵阵朦胧的雾霾,马老师完全没认出她。
“等等,他回微信了……”马老师点亮手机,“是在四川成都附近的老乡那儿买到的。你们懂的,做我们这行的,都有固定的拿货渠道。老乡在地里、山里找到什么宝贝,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比文物局去的还快啊?”佟彤冷不丁问。
马老师赶紧表态:“哪能呢,我们肯定不敢跟国家抢啊,呵呵呵,呵呵呵呵。”
看他那秒怂的速度,估计也不太敢真做违法的买卖,顶多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试探。
那朋友还在微信对面磨蹭:“早就忘了找谁收的了,干嘛非现在问啊?”
马老师犹豫,面露难色。
希孟对佟彤:“明天来的时候带点瓜子吧。”
马老师赶紧拿起手机,对着微信语音咆哮。
“帮个忙,回忆回忆,帮我找找!这边急用!”
大概真是没办法了,还发了个红包。
那边秒收红包,又牢骚几句,终于发了个地址过来。
开地图一查,成都北郊外一个村子。马老师拿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个圈。
“据是在山里一个废弃的垃圾堆发现的。地点么……就在大概方圆一百里之内吧。再问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人家老乡都早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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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问不出更具体的情况了,佟彤和希孟胜利收队。
第二天,把这个信息告诉高茗。高茗摘下眼镜,抹了眼角一滴泪。
“四川?我们全家都不知道,太爷爷原来还去过那里。他结婚以前一直住在北京啊。”
她掏出手机开始电话:“我这就请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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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几天,高茗的调查就进入了死胡同。发现望远镜的老乡根本不记得自己卖过这么个物件,只是把一堆“垃圾”包卖给收古董的而已。
花钱请人去现场实地检查,也没有丝毫线索。几年之间,那片地方早就经济开发,种满果树了。
高茗灰心丧气,算去趟四川,给太爷爷立个衣冠冢算了。
微信上,佟彤忽然告诉她:“去成都吗?我也许可以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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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保科技协会年度大会”即将于四川成都召开。会议邀请了许多全国知名高校、研究机构、以及博物馆的相关成员参加。
故宫博物院收藏文物众多,文保技术走在全国前列,自然是每年都要列席的。今年文保组也派了个团,跟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们交流学习。
故宫今年连推了好几个重量级书画展,因此书画组组长老康也应邀去会议上做一个简短的报告,谈谈在互联网时代如何利用新型传媒技术来丰富游客们的观展体验。
老康特意点名让佟彤跟过去:“年轻人嘛,也要多交流锻炼,跟全国的师兄师姐们多学习学习。你看现在那个昆吾唐刀修复工作,花纹复原方面不是一直没进展?你代表师兄师姐们过去,跟其他博物馆的同事们取取经。”
佟彤第一反应就是:“我?”
老康笑嘻嘻:“你这几个月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大伙都觉得你可以去拓宽一下眼界,将来没准哪一天就是咱们书画组的扛把子呢。”
佟彤当然也知道机会十分难得,光想想会议中的热闹精彩就心潮澎湃。
唯一顾虑的是,要是她出差,家里那些大宝贝儿怎么办啊……
不过他们现在挺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希孟已经熟练掌握了所有外卖app的用法,民宿也经营有序,成了大宝贝儿们的半壁江山,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生过安全问题。
“当然了,”老康从他那青铜酒觚保温杯里喝了口枸杞茶,又,“这个文保科技年会是业内会议,通常没什么外界关注度。但我寻思你不是有个微博号嘛,现在有十万粉丝了没?你跟我去,也可以朝公众转播一下会议内容,做点科普工作嘛。”
佟彤笑了:“合着您还是想要个免费文宣。”
顾虑归顾虑,对于这个能让自己在专业上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佟彤还是觉得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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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在单位办了出差手续,下班后先绕路到民宿,通知一下自己的行程。
出乎意料,没几个人。
叶雨时告诉她:“他们都跟着赵老师去参观故宫的600周年展览了,而且还要去看什么多年的老朋友……”
文物们最近流行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故宫看展,从另一个角度跟展厅里的老朋友们招呼,算是个变相的嘚瑟。
——看,我在人类社会里混得多美!
以前大家都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法买票入宫;但最近自从民宿盈利以来,“老年活动中心”里,每个礼拜,群主佟彤都在线发包,这钱不花白不花。
而且,故宫里藏品以千万计,并不是所有文物都互相熟悉。比如大忽雷那些乐器们,和书画们就隔着很厚的壁;现在大家聚在一起,遇见熟悉的伙伴就互相介绍,算是个社交活动。
既然大伙都不在,佟彤拜托叶雨时,把自己要出差的消息跟大家一下。
其实群发个通知就行了,但那样太不正式,而且赵孟钫庵掷细刹炕姑谎墒笨炭词只南肮撸J鞘只坏绫渥┩罚眉柑觳欧⑾帧?br/>
叶雨时答应了,又跟她闲聊:“话,学姐哪来这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又有学问又有性格,教教我呗,我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佟彤轻轻咳一声:“嗯……网上认识的。”
叶雨时兴奋:“哪个平台啊?我也想玩。”
佟彤心里敲起了危险的警钟。叶整天跟文物们厮混,可别让他看出什么所以然。
她严肃告诉他:“你还是先找个女朋友吧。”
叶雨时汪汪嘟囔两声,不言语了。佟彤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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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正好姥姥也刚进门。姥姥今天跟姐妹去了郊区农家乐,大棚里摘了一麻袋的新鲜蔬菜,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进家就张罗着包饺子。
佟彤要出差,姥姥一怔,随后嘴一撇:“那饺子包好,我给你冻着,回来你再吃。”
姥姥对佟彤放养,只问她要了酒店地址和电话,最关心的是她包的饺子没人吃了。
佟彤赶紧:“不用不用,您吃新鲜的就行。吃不下的送邻居嘛。”
隔壁一个王,对面一个老昆吾,佟彤对他俩的生活自理能力都不太放心。
当晚,姥姥就“送温暖”,院子里的两位宝贝儿各自收到一大盘饺子。
希孟歪在沙发上,手抓饺子往嘴里送。
同样的造型,要是大排档里的老铁就显得不太文明,但放在他身上,居然意外地优雅,有一种别样的慵懒气质。
“你没跟我商量。”他冷冷道,“就要跑两千公里之外。”
“根据手机地图,是一千八百公里。”佟彤纠正。她跪在地垫上,乱七八糟地往旅行箱里塞衣服,一边好言安抚:“在现代这种都算是短途旅行啦,也不用挑黄道吉日,也没必要搞什么隆重的欢送仪式,过个机场安检就完事。你要慢慢习惯这种科技带来的便利……”
在他漫长的文物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胆敢一言不合就往几千公里外跑的人类,大概只有徐霞客一个。
建国以后社会飞速发展,他虽然对飞机高铁什么的都有所耳闻,但毕竟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故宫内外,对长途旅行还没有直观性的体验。
更何况作为国宝,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挪动个两百米都兹事体大,需要各种请示批复。经年累月下来,他的宅属性应该是深入骨髓。
佟彤于是耐心给他讲解:“真不是大事儿,直达航班只需三个时,而且听川航机组会给你发红糖馒头和老干妈。”
果然把他的思绪带歪了:“红糖馒头?”
佟彤趁机用手机搜出来一堆当地特产吃,什么棒棒鸡、张飞牛肉、担担面、抄手、鸭舌、锅盔……
“只要能装箱的,我都给你带点,好不好?还有火锅底料……”
希孟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拿过手机开始划拉图片看。
佟彤灵机一动,蛊惑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到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不是可以搭文物便车旅行……”
“懒得走。”他居然一口拒绝,“我还有几个快递要收呢。回头微信联系。”
他得这么云淡风轻的,佟彤反倒有点失落起来。当初他让人多不省心,无家可归赖在她院子里不走,外卖软件都用不利落,出门半时必惹事,非要等她火急火燎去摆平……
现在可好,万事不求人,让她有种“孩子大了不由人”的沧桑感。
她看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饺子,顺手拿来吃了,然后在他义愤填膺的目光中赶客:“好啦好啦,你回去吧,我要收内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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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完毕,佟彤给高茗发信,告知了她自己前往成都的日期。
“等开完会,我可以请假多待两天,帮你找找那个望远镜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