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运输队举步维艰, 眼看天色渐晚,只好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就地扎营。废墟里拣出砖头柴炭, 砌成简易的防御工事,将一车车文物护在中间。
故宫职员们本都是文人学者, 磨炼了一路, 也个个成了野外生存专家, 熟练地从井里水,用携带的明矾简单过滤,然后开军用罐头充饥。
他们把希孟和佟彤当成南京派来的文物专员, 聊了几句, 发现两人果然是专业素养优厚, 这话匣子就开了。
吴先生战前是兼职北大教员,瓶子底眼镜下面一双眯眯眼。他管别人要了纸和烟丝, 细致地给自己卷了个烟。
“要这一路,也真是冥冥中让这些宝贝护佑。”由于轰炸期间严禁地面明火, 他只是用嘴慢慢吸那烟,并没有点燃, “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了徐州,日本飞机几乎是跟在铁轨后面。然后到了郑州、西安,都几次险遭炮火,全靠当地驻军给了最高优先权, 才一次次的平安出发。翻秦岭的时候,大雪封山、塌方滑坡都遇到过,还遇见过几拨土匪。有的让我们退了, 有的听是北平故宫来的国宝,居然放下枪,护送了二十里地。后来听,那土匪头子原本是投笔从戎的大学生……”
“听南路、中路的队伍也履遭不顺,但是都化险为夷。刚离开长沙,长沙被炸了;去了重庆,重庆被炸了,哎,四面开花啊……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大伙都开玩笑,我们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我出发的时候,仓皇急遽,连家人都没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他们在北平怎么样了……”
柳先生瘦骨嶙峋,留着长胡子,是故宫从琉璃厂重金挖来的文物专家。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北平知名照相馆的相片,给大家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学者们唏嘘一片,短暂的伤感过后,倒都苦中作乐,聊起了当年的故宫轶事。
那个女教员齐先生大概留过洋,极其爽朗,开口就是段子。
“民国十三年,故宫第一次对外开放,好家伙,那时候北平可谓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昔日慈禧、溥仪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当年还是个学生,晚上跟着老师去清场,好家伙,三天里,捡了两筐游客挤丢的鞋!……”
“‘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后,遣散了一切清朝时期的旧机构。只有一个部门留下来——‘猫儿房’。当年我们在故宫,除了研究工作,就是照管那两百多只大内御猫,没事儿摸两摸,妙不可言哪……”
“闹鬼?呵呵,一直有这传,当年遣散太监宫女的时候,有不少宫女死活不肯出宫,撞死在红墙底下,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能看见一队宫女在墙根边上走路……其实哪有啊,咱们现在都相信赛先生,那些谣言都是老八旗子弟编出来吓唬人的。”
还真别,故宫这人多、猫多、闹鬼谣言多,八十年后也没什么改进。
佟彤于是特别有感触地跟着应和。相差八十年的吐槽,张冠李戴居然都能对得上,毫无不谐之处。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军队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话时都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了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姐,抱歉。”他,“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玩意儿,不值钱。”
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顶多比“现在”多修了几条公路。资源都拿去填战场了,人们大约没有那个精力进行大规模的基建。
最起码,大慈寺是千年古刹,就位于市中心。几百年了,大慈寺及周边街道的坐标没改变过。
而车队眼下停靠的地点,正是佟彤穿越之前,找老乡带路的那个村子,手机上也有定位。
如果高博朗找不到向导,她觉得自己可以手动导航,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
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再,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要想平安保命,还有什么比跟紧身边的“友军”更重要?
她于是更加坚定地抿抿嘴,重复:“我记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点点头,又看向旁边,“王先生?”
希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正乐此不疲地一个个感知箱子里的老邻居。
他一点不慌。他知道这趟旅程的结局:上万箱故宫精品文物,被日军炮火追在屁股后头满处躲,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最后一箱没丢,一件没损,堪称奇迹。
听见高博朗叫他,他也只是随意一应:“我跟着她走。你们心驾驶便是。”
*
入夜,明月高悬,士兵们分批警戒。
佟彤跟那个故宫的女教员齐先生分了一床被子,挤在一块儿睡得昏天黑地。
天边刚刚破晓,一阵低沉的马达声远道而来,道路中尘土飞扬,一辆卡车车头“破土而出”。
替换的车辆总算来了。高博朗一跃而起,指挥手下将剩下的箱子装车。
刚装了一半,突然远处一阵刺耳尖声,直冲云霄!
“防空警报!又来了!”
吴先生像是脚上装了弹簧,一个激灵跳起来。
“不是预警,是空袭!”他侧耳数着警报鸣响的频率,心惊肉跳地喊:“怎么24时来两次?”
日军对成都的轰炸旨在摧毁国人战斗意志,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有时候是机场,有时候是车站,有时候是民居、医院、仓库、甚至外国使领馆……都遭到过日军军机的无差别轰炸。
眼下中国的空军力量基本等于无。直到1937年,也就是去年,“空军”才作为一个兵种正式从陆军中独立出来。匆匆建起的机场毫无根基,有些飞机还没起飞,跑道塌陷,轮子陷到了底下的老乡坟地里。人们对航空知识的了解也近似为零。有些匆忙上岗的地勤人员文化水平太低,“加油”时奋力地往飞机油箱里灌水。
寥寥仅有的一些归国华侨飞行员,也在派系内斗中难以被重用。空军学校完全来不及按照应有的课纲来教学,不少新训飞行员没几个月就匆匆起飞,把青春年少的生命挥洒在祖国的蓝天上。
此时此刻,敌人装备精良的轰炸机逼近,大家的对策也很简单,编成口诀就八个字——
闻机起舞,入土为安。
就是听见敌人飞机袭来,赶紧放下手头事情拔腿就跑,躲进防空洞,然后听天由命。
但是附近没有防空洞。
几个士兵惶然猜测:“不会是看到咱们的车队了吧?以为是运输军需物资?”
嗡嗡嗡的马达声压迫着空气。一排军机低空盘旋,像一群伺机捕猎的鹰。
高博朗命令:“隐蔽!”
所谓隐蔽,也不过是找杂物把卡车勉强盖住。只盼上面那个飞行员和他们同样紧张,一双眼睛禁得起糊弄。
众人立刻照办。
佟彤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希孟把她拉到一片简易工事后面。
“这些文物最终都会转危为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北京或者台北。这场战争的结局你也早就被剧透了。这个残酷的舞台属于他们,而不是你。”
他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
是来自附近机场的高射炮炮声。简陋的藏身之处地动山摇,碎砖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轰炸机倏然掠过。隐蔽是有效的,它们并没有发现地面上的卡车队。
忽然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飞机!我们的飞机来了!”
佟彤仰头,上方的木梁和墙壁限制着视野,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地平线的火光和烟雾当中,斜斜飞出了几架不同型号的战斗机,昂首直插到云层上方,随后倏忽俯冲,机枪扫射,朝日军军机扑过去。
轰炸机的队形乱了,拖出几缕刺眼的黑烟。
地面上的人众压低声音,咬着牙根给自己人鼓劲。
“下来!下来!把他们下来!”
可就算佟彤这个只看过抗日神剧的纯外行也能看出,中国军机又又破旧,远不及敌人装备精良,数量上也寡不敌众。
没几个回合,中国军机开始掉头撤退。
还有一两架飞机缠斗正烈,像两只性命相博的巨鸟,机身冒出一团团黑烟和火焰。
所有人仰着头,屏息凝神,如同木雕,口中念念有词,徒劳地用意念助攻。
除了高博朗。
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脸色陡变,突然大步跃出,命令:“撤,快撤!”
士兵们不明他意。有两个胆地提意见:“不能暴露啊……”
“还看不出来吗?飞机要掉了!”高博朗捏着拳头,狠命一跺脚,“快撤出坠毁范围!走得越远越好!”
几乎是同时,一架日军轰炸机油箱中弹,机身连同飞行员当场爆炸,碎屑像烟花一样在空中抛洒,有几块较大的残骸直直朝卡车车队的藏身之处落下,眼看着体积越来越大,高度越来越低。
它对面的中国军机尾翼离体,也旋转着向下坠落,黑烟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
众人如梦方醒。汽车兵跳上卡车,顾不得上面乱七八糟的掩护,急急火。
这支严整而谨慎的押运队伍,谁坐哪辆车,每个人的座次都是严格安排的。众人条件反射般的找到自己的撤退位置,顾不得给两位陌生“专员”安排座次。
卡车载着一箱箱国宝,嚎叫着冲出冲击区域。
佟彤心中一颤,正觉大事不妙,耳边有人沉静地告诉她:
“没关系。卧倒。”
最后几个故宫文员不肯上车,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个箱子往新派来的卡车上装。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北平的时光,也不过是坐坐办公室,教教学生,忙里偷闲给报纸写写稿。
但此时,他们头顶漫天血色,明知残骸随时可能砸到自己身上,但国宝没撤,谁也不肯先逃。
高博朗快疯了:“都给我快走!都给我上车!你们死了我怎么跟行政院交代!”
吴先生扶着碎裂的眼镜,好声好气地乞求:“就一会儿,就五分钟,很快,很快。”
无数纠缠不清的飞机残骸,混合着一团团燃烧的明火,犹如坠落的陨星,一视同仁地砸向这片注定苦难的土地。
汽车兵惊慌失措地请示:“要不要先走?”
丢下这群找死的文员,丢下地上剩余的六七个箱子?
高博朗:“让开!来不及了!”
他拾起丢弃在地上的被褥衣服,一层层盖在木箱上,然后搬起没用完的一桶桶井水,飞快地朝上面泼洒。
轰隆一声,半片机翼落在几十米外,上面涂着的“红膏药疤”清晰可见,扬尘冲天。
其他人会意,也争分夺秒地找出各种杂物往木箱上堆,然后泼洒凉水,以期尽可能地减少残骸落地时的冲击。
佟彤脑袋一热,一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拔腿就冲上去帮忙。
这都是千挑万选的国宝啊!
希孟将她拦腰一抱。
“不许去!趴下卧倒!”
他力气不,带着她重重往地下一滚,顺势覆在她背上,牢牢压住她双臂。
佟彤吃了一嘴的土,破口大骂:“你丫放手!”
地面剧烈震动,几声巨响落在她耳边,她完全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令人目盲的光亮,在她脑海里造成一股股尖叫的旋涡。她茫然睁眼,只见黎明的天空亮如正午,几束灿烂的火光像流星雨,排山倒海地落在地上。
听到高博朗嘶声大喊:“寻找掩体!卧倒——”
一阵灼热裹着刺鼻的风,翻滚着从掩体的缝隙中钻进来。
佟彤感到指尖微痛,不知多少碎屑尘土,带着高空的惯性高速掠过,在她手背划出红痕。
诸般情绪在她身体里群魔乱舞,养蛊似的互相厮杀,最后胜出的居然是惶恐。
希孟压在她身上,帮她挡了至少九成的冲击吧?
她带着哭腔转头:“你、你别这样……我真受不起……咱俩剧本是不是拿反了,现在换过来还来得及……”
希孟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急促热气:“你睁眼!”
她睁眼,眼前伏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满地烟尘不掩其雍容玉质。
泥土中嵌着一片锋利扭曲的碎铁皮,他将手指在断面上用力一划——
指腹仅留一道细细红线,颜色还在慢慢淡去。
“看见了吗,人类?现在是我保护你。”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麻花辫,大概是觉得碎发恼人,轻轻用下巴拨到一边。
在闷雷般的冲击声中,他的声音像一条细线,安抚般的送进她耳中。
“等平安回去,你再保护我,好不好?现在法定退休年龄是多少,女性55岁对吧?你要是不跳槽,那就还要保护我三十多年呢,不差这三分钟。”
佟彤心里好像漏了个洞,身上的力气都顺着漏得无影无踪。一边耳朵贴着粗糙的地面,另一边耳廓擦着他干燥的下唇,全身的血液也厚此薄彼,争先恐后地涌到一边,弄得一颗心脏超负荷运转,愤怒地砰砰跳个不停。
“……我不跳槽。”她语无伦次地,“而且退休后也可以返聘……”
听他轻声笑了笑,带烟尘味道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
周围不知何时平静了,四面八方安静得诡异。空袭警报没有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也不见了,只留下地面一摊五花八门的残骸,偶尔有焦黑的部件掉落地面,发出温柔的轻响。
有人在微弱地咳嗽。
身上的重压消失。佟彤踉跄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