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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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d%…#rte……”

    “呜呜呜呜……”

    “大家年代不同, 讲国语,讲国语。”

    “这什么鬼地方……”

    ……

    佟彤猛地睁眼。

    她好像听到车外有人声, 不是做梦!

    有人在对话,有人在呜咽, 有人在嬉笑。

    在完全没有灯光污染的长夜里, 这些声音显得格外渗人, 仿佛近在耳边。

    她猛一扭身,扑了个空。副驾驶没人。

    她踹开车门就往下跳。

    “彤!”希孟从黑暗中跑来,拦腰接住她, “没事, 别怕。”

    白云浮动, 天顶上流出一条亮丽的银河。无数星光洒在地面,把他的脸照得像定窑瓷, 苍白而淡雅。

    希孟身后,影影绰绰几个人。

    其中一人, 身穿破旧的唐代衣袍,人却是个明珠般的翩翩少年。他的神态年轻而热情, 正好奇地伸手摸卡车的反光镜。仰首之际,露出一边脸颊上几道斑斑血印。

    好像是个误入沙场的贵公子,好不容易摸爬滚出来,还不忘时刻整理衣袖的褶皱。

    他身边立着两个汉装美人。衣着看不出年代。一个斯文隽秀, 像是大家才女,一个妩媚端庄,好似深宫佳丽。

    两人轻轻交头接耳。那个妩媚佳丽眼看希孟, 轻声问:“那位高将军怎么不见?”

    “负伤了,已经撤退回城。”另一个美人答。

    “甚好。”妩媚佳丽又问:“这辆车驾唤作什么来着?”

    “卡车。”

    “如何却坏了?”

    “我也不知,是没油了。你这些现代器物也真是有趣,车马不吃草料,倒吃油。”

    两人感叹一阵,互相搀扶着爬进驾驶座,四处观看。

    佟彤沐浴在这几位的光芒中,猛地扭头质问:“你不是现在的文物还无法化形吗?”

    “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没过吧。”希孟大言不惭,“这几位对你来都是前辈。他们刚才都在跟我夸你车开得稳。”

    唐服公子抢先一步,朝佟彤唱喏问候:“娘子切莫苛责王公子。我等是今日与娘子接近以后,才蓦然通便路,恍惚踏入人间的。”

    他在故宫收藏了至少几百年,已经听惯了各个时期的北京话。但今天还是头一次开口。他已经一千多年没用过人类的发音方式了,“实践”了好几句,才颠三倒四地找到了舌头唇齿应有的位置,出来的腔调生涩古怪,听起来有点滑稽。

    佟彤不相信地:“您是,因为我在,所以大家忽然都能化形了?”

    她这个“天选之子”业务也太广泛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还兼职次元壁看大门的呢?

    唐服公子微微一笑:“其实我们人器两界的通路,并不止娘子在未来所开的那一个。还有许多其他通路存在于无形之中。只是当初装箱的时候,箱体都让高人封禁,以免跋涉之际,万一触动什么机关,令我等化形而走,散落于万水千山之间,游走于破碎山河之内,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今的轰炸过后,箱体略微受损,封禁解除,再加上娘子所带来的联通之能,才能令我等暂时来到人间瞧个新鲜。”

    佟彤越听越奇:“等等——高人封禁?有人封禁了你们化形的力量?”

    难道民国时期,就有人知晓文物化形之事了?而且还能用自己的力量加以干涉?

    “哪位高人?”她问。

    “这我们不知。总归是故宫的某个职员吧。反正我们也并无入世之需求,化不化形都无所谓。”唐服公子并不在意,接着,“但由于娘子并非此世中人,赋予我等化形的力量也十分微弱,只能让我等趁黑夜出来透透气。等天光大亮之时,我们还是要回到箱子里避光的。”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不太符合他明快的外表,一字一字像是低音炮,让人不管听他什么,都绝无走神之虞。

    佟彤茫然点头。原来是“临时放风”。

    “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低音炮爆出两个字:“明。”

    “娘子呼某明便可。”

    佟彤差点笑出声来。

    您是临时给自己起了个语文课本里的主角名吗?旁边这两位是不是红芳?

    希孟侧过脸微笑:“他还不知后世给他起的名字——颜真卿手书《祭侄文稿》,天下第二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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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彤差点就跪下了。

    不是她腿软,实在是这80年前原生态的种花大地上——蚊子太特么多了!

    身边这几位都是百毒不侵的金刚,陷入饥荒的蚊子大军只好可着她一个人薅。

    自称“明”的《祭侄文稿》慌忙上前搀扶:“娘子不必多礼,破纸一张,今日全靠娘子智勇,这才保全,颜某应当谢娘子才是……”

    佟彤:“您是颜季明?”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明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叔父书成之时,将季明一缕孤魂收入纸面,浑浑噩噩的……就到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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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整个唐王朝陷入深重的战争灾难。

    叛军围攻常山,俘虏了颜季明。

    他的父亲是常山太守颜杲卿,曾经放话宁死不降。

    捉住你的爱子,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割去他的生命,你降不降?

    颜杲卿依然不降,季明不屈被杀。

    不久后,常山陷落,颜杲卿被押到洛阳,大骂安禄山,直到“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

    颜杲卿被残忍虐杀,满门忠烈尽皆殉国,“常山舌”为后人视为忠节不屈之典。

    几年后,颜杲卿的从弟颜真卿寻得季明遗骨,泣作《祭侄文稿》。

    这位震古烁今的书法家追忆亲人被害,极度悲愤之下,用笔时情感涌动,字体、字形飘忽随性,不乏涂抹修改,但整篇文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历史和艺术价值并存,为不可复制的传世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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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佟彤生活的现代,《祭侄文稿》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由于“纸寿千年”,文物已接近保存寿命的极限,展一次伤一次,因此这些年始终放在地库里,轻易不搬动。

    她只看过高清电子扫描件,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椎心泣血的情绪起伏。

    佟彤望着眼前这位千年前的殉国烈士,不禁感叹:

    他真年轻啊……

    但她见的化形文物多了,还是马上从明身上看出一些不和谐的元素。他脸上的伤,还有那过于冗余的衣着……

    “乾隆吗?”明不以为意地一笑,语气铿锵,“他给我添的那点涂鸦,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果然是正气凛然的化身,乾隆的大印章能奈他何。

    他精神抖擞,眉眼中凛然无畏,仿佛身上那点病痛完全不存在。

    这时候驾驶室里的两位美人终于探索完毕,先后跳下来。

    “文姬,昭君,这厢有礼了。”她们微笑着自我介绍。

    佟彤颤抖着摸出手机:“能跟您几位合个影吗?”

    美人们看着她手里的手机,大为惊奇,文姬一把就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终于误误撞开了屏幕,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把手机丢了。

    自称文姬的美人,是《文姬归汉图》的化形。该图绢本设色,作者是宋人陈居中。

    图画以文姬归汉的典故为延伸,笔触细谨,逼真度极高。由于成品时间在南宋,作者受时势影响,居然将画中的汉朝、匈奴人众,幻化成当时的宋人、金人形象。弦外余音不言而喻。

    要知道,靖康之变以后,被掳去北境的两位宋朝皇帝——胖佶和胖佶的儿子——始终在金国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爱国官民们屡屡提出“北伐迎二圣”,却遭到投降派的阻挠,最终没能成功,胖佶终老五国城,永远没机会再看到汴京繁华。

    因此这里的文姬,不仅是东汉那位历史人物,更是寄托了南宋时人“归乡”的愿景。

    文姬对卡车极为感兴趣,居然研究起了仪表盘,然后兴奋地:“若以六十公里时速驾驶此车,当二十日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才女不愧是才女,这么快就把单位换算玩熟了。

    旁边昭君提醒她:“眼下蛮族犯境,驿路封闭,怕是没那么容易。”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是一本一幅绢本重彩仕女画,描绘了汉代后宫佳丽的生活情境。宫阙华丽,人物妍雅,宛如仙境。

    画中一百余位人物,每一个都忙忙碌碌——歌舞、弹唱、围炉、下棋、读书、戏婴……姿态极为生动。

    而画中暗藏一个彩蛋:画师毛延寿正在为刚刚入宫的王昭君画像。

    汉元帝后宫佳丽三千,他自己没时间一一“面试”,便让画师给美人们绘制“证件照”,供他挑选。宫女新人们为了博出位,流行贿赂画师,画像的时候给自己美个颜,以期在皇帝面前惊艳。

    耿直的昭君因为不肯贿赂画师,“证件照”被画得十分随意,生生把一个大美人画成了路人甲。

    她自然没有得到汉元帝的青睐。后来被选去和亲匈奴,昭君出塞,成为了汉帝国的和平大使。

    《汉宫春晓图》里,就描绘了王昭君被毛延寿画像的这一刻。

    画家对于这个彩蛋大约十分满意,对昭君的描绘也不吝笔墨。以至于昭君从众仕女中脱颖而出,走出了画卷之外。

    昭君朝佟彤笑了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佟姑娘,你能不能搞到枪?”

    佟彤:“?!”

    昭君朝远处的一点火光看去,咬着精致的嘴唇。

    “我们已忍了一百多年了!蛮夷犯我汉境,毁我家园,掠我衣食,奴我百姓——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过去只能随波逐流,眼看大好河山沦为焦土;今日偶得机缘,误入人间,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么?”

    旁边季明下巴一扬,脸孔倏然深沉。

    “没错。”低音炮的声音宛若沙场肆意的将军,“没枪,刀剑弓矛都可以!我上辈子没机会痛快杀敌,今日总算能够得偿所愿——听希孟,我们这种形态的文物,在人类世界是很难受到伤害的,对吗?”

    他话音刚落,旁边草丛里哗啦一响,跳出来一个穿着古代铠甲的青年士兵。

    佟彤吓一大跳。她刚才因为躲蚊子,还特意往身边草丛里看了一眼,完全没发现有人!

    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器,很自来熟地对季明:“附近找到废墟一座,内有铁皮数片,已让我磨成短刀,虽不锋利,但也可以一用。”

    季明微笑:“有劳了。”

    佟彤震惊得普通话都忘了:“这位……”

    “冯铁柱!岳家军普通一兵!”黝黑青年双脚一并,啪的立正,对她喊道,“见过姑娘!你需要刀吗?我这里还剩一把!”

    “宋高宗赵构《付岳飞》手札。”还好希孟及时给她扫盲,“岳飞的精神力量太强大了,这一篇帖子无法尽数涵盖,因此只化成了他麾下一兵——方才铁柱兄自请出去勘探环境,因此你没见到。”

    话间,铁柱已经分发刀具。连昭君、文姬都人手一把。

    她俩已经都换成了利落的北方少数民族戎装,腰佩短剑,俨然一队红色娘子军。

    高智商才女蔡文姬甚至研究起了手机上的地图:“去前线还是去敌后比较方便呢……”

    季明:“当然是去前线!我还没来得及杀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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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祖宗们……”

    佟彤终于开口发言,断了文物们慷慨激昂的畅想。

    “你们要抗日鬼子,精神可嘉,可……可不太现实……”

    文姬微笑:“佟姑娘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既然是人类的造物,心绪与人类也是共通的。即便你告诉我这场战争我们终究会赢,但在此危急存亡时刻,我们不与你们同仇敌忾,难道还能隔岸观火吗?”

    佟彤:“可……”

    她忽然瞪一眼“隔岸观火”的希孟,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劝劝呢!你们以后都是特级国宝啊!”

    希孟无奈道:“当年我差点被八国联军烧了的时候,心情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嘴上表示理解,但他毕竟来历不同,还是听从佟彤的话,上前劝了两句。

    “诸位,比起保家卫国杀敌报仇,眼下有个更紧急的任务,若能得诸位帮忙,我和佟姑娘都非常受惠。”

    季明把短刀夹在手指中间转,低声不满:“希孟吾友,我记得过去在故宫的时候,你可是睥睨物表,把我们哪个都不放在眼里。前几年于故宫分别之时,你也是对时局满胸义愤,瞧哪个人族都不顺眼——怎的区区八十年过去,你倒顺着这位佟娘子,做她的应声虫,向我们指手画脚?你化形入世,化得也有点太入戏了吧?”

    希孟脸色一黑,摆明了受冒犯。

    “颜兄,”他上前一步,和颜季明面对面,挺直的鼻梁离他最多十公分,“你看看我。”

    这距离有点太过分了。虽然身为文物、但化形时已经选择了性别的颜季明一阵恶寒,退一步,“怎么?”

    希孟垂着眼眸,若有若无一笑,很自信地问:“你看我,风貌如何?”

    旁边昭君和文姬抢答:“君风采甚于当年——怎么保养的?传授一下。”

    希孟指指佟彤:“建国以后,他们系统修复过。”

    佟彤还在穷担心要是文物们大举出来抗日怎么办,历史的车轮会不会漂移,猛一听话题拐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澄清。

    “不不不是我修的哈,是我的同行、前辈……”

    希孟被她的表情逗笑一刻,往卡车发动机上一靠。

    “所以,我的建议是——相信咱们的制作者的子孙,他们有能力自己平息战火,建立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安稳得足以让人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一些零碎旮旯的事上——比如,在一方斗室里静坐数年、一个针尖一个针尖地修补一幅千年古画的颜料。

    “至于诸位,还是稍微爱惜着点儿自己,别让那些一路保护着你们的人失望。”

    昭君有些心动:“文姬姐姐,他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哎。”

    近百年里,由于清廷腐败,国力空虚,战火连绵,活人无暇顾及死物,故宫里的文物们其实已很久没有得到像样的保养修复。就连昭君文姬这样的美人,也不免生了些淡淡的雀斑,衣服上出现细细的霉点。

    更别提,还三天两头的听闻一个个坏消息:谁谁又被腐败的官员私自卖了;谁谁被宪兵抢夺,粉身碎骨;谁谁被安排到外国领事馆“交流”,结果一去不回……

    区区八十年,对文物们来也就是多添两个霉点的时间,能让一个国家发生如此颠覆性的变化?

    希孟最后:“如果诸位实在不愿袖手旁观,想为这场战争出点力的话——来帮忙推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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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光下,月色前,一辆宽阔笨重的军用卡车缓缓移动。

    几位大佬又唤醒了木箱里一些其他文物帮忙推车。几件庞大青铜器的加入,极大地加快了推车的速度:它们化形之后都是力能扛鼎的先秦壮士,宗周钟开始不明状况,差点用一只手把轮胎卸下来。

    颜季明负责指挥。文姬导航,昭君警戒,岳家军战士冯铁柱在前面探路。

    希孟被爆炸闪光狠狠晃了一下,至今体力没太恢复。季明:“你就别推车了。我让《本草纲目》给你疗个伤。”

    大伙觉得新奇兴奋之余,也不免用带着各个时代口音的国语吐槽:

    “别人都舒舒服服地待在箱子里,等着车拉文物;咱们倒反过来,文物推车……”

    “别抱怨啦。要是没这辆车,不定就被蛮夷炮弹炸得七零八落了。”

    “话,这辆车怎么似乎比以前轻了?”

    “还不是因为您不在车上。您一个石鼓就一吨多重……”

    “对了,一吨是多少斤来着?”

    “这得看是汉斤还是唐斤还是宋斤……”

    ……

    当然,更多的文物,兴趣点都在佟彤这个八十年后的来客身上。

    “没事,你就两句嘛。”文姬劝她,“我们能偶然化形,全是拜姑娘带来的异能所赐。等你走了之后,我们照样是书是画,是玉是瓷,不会因为预知了些事情,就把人类社会搅得天翻地覆的。”

    佟彤想想,也有道理。

    文姬见她神色活动,又笑道:“所以你就告诉我嘛,八十年后,我是不是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的本体是《文姬归汉图》,“人设”从一开始就定型了,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归汉”。

    佟彤想了想,遗憾地告诉她:“没有。”

    这些故宫文物在平安避过抗日战火之后,又先后运回南京。但49年南京解放前夕,大约有3000箱文物——都是精华中的精华——被紧急转运台湾。

    佟彤回忆了一下她看过的台北故宫宣传片——她现在运送的这几箱似乎都在其列。

    她如实:“要是我记得没错,你们好像都在台北……”

    谁知文物们听了,好几个人当即脸色大变。

    季明有点惊慌,问:“都被东夷人掠去了?”

    佟彤茫然摇摇头,随后才想起来,“现在”的台湾尚且属于日占时期。难怪大伙误会。

    “不不不,别急别急,日本投降以后,所占的我国领土就都归还了,台湾也回归了……不过嘛,那个、局势还是有点复杂……”

    她简略解释了一下。文物们听了,倒也不太懊恼,比她想的淡定多了。

    “安全就好。能舒舒服服的躺着让人类观看就好。”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弹指一瞬,以后还不一定会去哪儿呢。”

    “天下分久必合,嘿嘿,我今年两千岁整,看得多啦。”

    “不出国就没事。我曾经赴苏展览过两个月,那可真是水土不服……”

    大家又向她套话,问她这几十年里发生的其他事情。

    书到用时方恨少。佟彤回忆了一下课上学的近代现代史,挑了几件大事,简略地讲了一下。

    文物们听得如痴如醉。

    “真的?”

    “还能有这个走向?”

    “还好故宫没事……”

    “艹,我活了三千年,从没见过这种操作……”

    ……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觉东方既白。

    忽然,冯铁柱回来报:“前方二里有村庄,东南十里外有军营!车往何处,请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