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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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彤心平气和地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又一晚。

    期间还有个太监过来旁敲侧击, 帝姬您跟灵霄道人的下一次会面约在什么时候,得给您记一下, 免得忘了。

    Boss们在创作层里大概也没啥正事做,乐得在胖佶的皇宫里逍遥, 大约也是包吃包住的待遇, 每天就等着她低头认输。

    佟彤神气活现地回那太监:“告诉道长, 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女孩,每天得上班糊口,下班做饭干家务, 年底还得交税, 平时出门叫个车都舍不得叫豪华型——您把我请到这儿来了, 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管家保姆一大堆, 啥事都不用我亲手做——这样的生活哪儿找去?我才不急着回去呢,多谢您给我免费策划了一个大型VR吃睡体验现场……哎, 要是有wifi就更完美了……不过我现在正在戒网瘾中,没有也无所谓, 你们这儿提供的服务都挺充实的……”

    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一多半的词都莫名其妙听不懂。但既然是帝姬亲口吩咐“转述”,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起精神,拿出十二分的职业道德, 嘴上碎碎来回念,硬是把这段话背得一字不差,这才告退出门。

    佟彤感叹:旧社会真是把人变成鬼。这要是放在现代, 摊上这么个疯老板,她早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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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日过去,她估摸着希孟醒来休息,再次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画室门口。

    “宝贝儿,今天怎么样?”

    反正疯姑娘的言行没人管,她再怎么“疯言疯语”,都会自动被从人忽略过滤,她也就放飞了。

    希孟已卧在榻上,对这个肉麻的称谓表示抗议,别过头去不理她。

    但他也就坚持了两秒钟,随后闻到了她手中食盒的香气。

    “拿过来。”他声音暗哑,语气带笑。气色比昨日更单薄。

    希孟手下那两个学徒昨天被她派人敲了一通,眼下正兢兢业业地帮他洗笔。

    但是干活估计也带着满满的怨气,手上翻来覆去的各种粗暴,好像洗的不是笔,是个擦鞋的刷子。

    佟彤匆匆来到,一个眼刀过去,两人连忙改成“轻柔模式”,轻拢慢捻抹复挑,重新把那笔当成婴儿般呵护。

    疯帝姬也是帝姬,这等庸庸碌碌的人物哪敢得罪。

    佟彤今天给他带的是香糖果子,甜口。

    白老板复制出来的同款,在民宿里卖得风生水起;而在这个十二世纪的东京城内,也不过是街边店随便就能买到的国民吃食。

    然而希孟缠绵病榻,已经几个月没出画院大门,吃的东西也是旁人随便送来的食堂菜,他没得选。

    油纸包开,甜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后头的宫女太监都馋哭了。

    他眼睛微微一亮,轻声:“我住在宫外的时候,天天攒零钱买这个。”

    佟彤当然知道他的口味喜好,这不够塞牙缝的一袋子东西,派了三拨人,找了几条街才买到。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候他。早晚是要分别的。

    要么他在创作层里默默死去,要么她又一次不辞而别,和他永不再见。

    但她心中有那么一点朴素的同理心,想让他这未曾尝过太多甜美的一生,在她陪伴的这些日子里,能稍微过得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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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糖果子很快告罄。他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吃光,自己也觉得此情此景有点荒谬。

    他低声:“王某人何其有幸,末路之际,还有妙人相伴。我孤独了一辈子,现在却热闹起来了。”

    佟彤用手帕给他擦唇角,冷不丁:“秦太医告诉我,你若现在舍一条胳膊,虽然未必便能伤愈如初,但至少能再争取一年半载的时日。你想不想试试?”

    没等他回话,又马上:“在这一年半载里,你能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我身上既然带了这个‘病’,只要不造反,跑到哪里都没人管的。我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你做好吃的。”

    她心中有个很简单的念头。凡人王希孟早已死了,然而他在创作层里留的这个影子,能不能破那个无解的命运,坚持得稍微久一些?

    至于那几位把她诓进《听琴图》的反派们……

    一边凉快去吧,最好等成望夫石。她才不管呢。

    然而希孟不领这个好意,倔强地立刻回答:“我要画完。”

    你就作吧。

    佟彤心里腹诽,但还是好心劝他:“等画完了之后呢?”

    他微微一怔,大概还从没思考过“画卷完工,自己依然活着”的可能性。

    他苦笑:“不太可能了。我只能尽力,能完成多少,就完成多少……”

    “你那两个学徒根本不顶事,我的宫人报告,亲耳听到他们在商议怎么偷懒最安全。”

    “那又怎样?”他冷冷,“反正等我死了,他们跟新的师傅。”

    佟彤表示没必要在这两个人路人身上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啊!只要你吩咐下来的杂活,我尽心尽力帮你去办,肯定比那两个懒虫快多了!”

    “你?”

    他用心回想了一阵,才记起来:“是了,你也习丹青。”

    他从来都懒得跟人讲客套。即便是吃人嘴软,刚刚被她喂了一肚香糖果子,听她毛遂自荐要来做助手,稍微思量了一下,马上进入状态。

    “那好。”他笑道,“你先勾个线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他忽然蹙眉。

    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突然覆了一层霜,眉头间填满冷硬的痛楚。

    “嘶……”

    他忽然倒在榻上。

    佟彤连忙去扶,手上感到他的体温直线上升。

    “没什么……”他额头很快滴出冷汗,用力,“高烧,几天来一次……太医施针也没用……熬过去就好了……”

    未能及时治疗的伤臂带给他严重的感染,这在古代基本就等同于判了死刑。

    佟彤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她知道即使把太医院的老头子全叫来,他们大约也通通束手无策。

    她只能手忙脚乱地吩咐自己的下人:“愣着干什么!温水、手帕……等等我上礼拜刚看过一个讲高烧急救的公众号……怎么的来着……”

    一波高烧来得格外猛烈。等太医们感到的时候,希孟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张清秀的脸痛苦到扭曲。他半昏迷着,紧紧抱着佟彤的胳膊,火烧火燎的声音,似乎是向她求救。

    “痛……手痛……全身痛……”

    像是在火海里翻滚,像是血管里流着岩浆。

    他的胸肺里鼓动着灼热的烟灰,身体却是冰冷,从指尖到脚踝都麻木到刺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自己大限将至。

    佟彤心痛如绞,像是抱着一块灼热的炭,头脑也仿佛烧空了,一片空白。

    她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这个天杀的创作层里发生的一点分支剧情。实际上……

    实际上他临终前可能没那么痛苦……

    但她直觉明白,实际上可能正相反,甚至更甚……

    为什么《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层里阴风怒号,沉重的雨点永不停歇,像是在日复一日的渡劫。天上的闪电撕裂人心,暴雨中夹杂的一道道雷鸣,全是痛苦而愤怒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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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孟终于被一群太医接管走了。佟彤隐约听到有人感叹:“唉,到底是年轻……能坚持这么久,也不容易了……”

    画笔散落一地。两个学徒终于干了点人事,把几近完工的画作罩了起来,保护好。

    佟彤茫然四顾,乖乖地跟着宫女回到自己的闺房。

    宫女太监们忐忑不安。看着帝姬阴沉四射的面孔,像等楼上另一只靴子掉下来一样,等着她还有什么脑洞破天的吩咐。

    可是等了半天,她只是:“给我换衣服吧。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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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伺候疯帝姬的下人们最近终于松口气。帝姬不再到处卡胡闹,而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稳定的兴趣点。

    她每日雷不动,到画院去学艺!

    纵览天下,当今圣上是最大的艺术家。皇家子弟也有不少人进画院深造镀金,跟的都是全国知名的书画圣手。

    然而这位疯姑娘品位独特,她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画师那里,每天任劳任怨,做一些洗笔、调色、试色之类的最基础的活计。

    虽然大家弄不懂她到底要干什么,起码她消停了,众人都松口气。

    开始还提心吊胆地守在画室外头,生怕里面突然发生砸,或是爆出什么命案;几天过去,发现风平浪静,众人也就乐得偷懒,权当那画室是另一个特护病房,每天把她准时送过去完事。

    而佟彤本人简直对此上瘾。去希孟的画室里帮忙,成了每天早督促她醒来的动力。

    这简直是大师级督导啊!

    她本人虽然有些国画底子,但是在希孟面前完全都是渣渣,基本上就是共享单车和高铁的区别。

    就算希孟身心健康,真的收她为弟子,一步一步的进行专业辅导,其实也不会对她有多大作用——差距太大了,就像把个一年级学生骤然丢进哈佛课堂,她完全消受不起。

    反倒是帮他做这些零碎杂活的时候,言传身教,从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当中,她学到了不少宗师态度。

    有了她跑前跑后,《千里江山图》的收尾工作骤然变得高效起来。

    希孟依旧三天两头的高烧发病,每次都痛苦地挺了过来。

    画卷日臻完善,但与此同时,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暗淡下去。

    终于,他连笔也拿不住了。佟彤吃力地扶着他,将这幅巨大长卷从头巡视一遍。

    “太完美了!”她由衷感叹。

    “缺点什么。”他毫不在意地泼冷水。

    佟彤固执地:“这就是成品。再添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她见过成品的模样,当然有资格这么。

    可他却轻轻笑一笑,动动已经接近僵硬的手指,选了一杆最细的狼毫笔。

    佟彤帮他蘸墨,在砚台边缘舔舐笔尖,直到他颔首表示满意。

    “像我这个级别的画师作品,呈给圣上之前,不许私自留名。”他轻着声音,给她阐述画院规矩,“等圣上过目验收,再决定作品等级和去向。若运气好,那时才能有机会签自己的名字。”

    古代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画院是皇帝直接资助,有什么产出,都归属于皇帝本人。

    希孟一边,一边公然违纪,眼中露出做坏事的兴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于是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伸手落笔——

    他拿不住笔,笔杆落到地上,啪嗒一声轻响。

    他不服气,让佟彤帮忙把笔捡起来。

    伤口肿痛,他半边身子剧颤。

    他不甘心地轻轻咬牙,左手握紧了拳。

    “再给我捡……”

    佟彤拿着笔,问他:“我帮你?”

    帝姬跟他一起公然干坏事,希孟脸上绽出笑容。

    “好。柜子里的习作上都有我的花押。你别描岔了。”

    佟彤并没有听从他的话,去柜子里找习作。而是随便揭了一张纸,在那上面一气呵成——

    希孟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

    佟彤微微一笑,看着他眼睛:“当时在成都开会,那个施一鸣揪着你假,让我当众了脸,那时候我就将你的花押看熟了,后来还自己练过好几遍。”

    希孟满目茫然,将这话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问:“你还好吗?”

    得,这是以为她又“发病”了,胡言乱语呢。

    佟彤不理会这个话头,在他指定的位置签了他的花押。她手很稳,笔画如蚊蝇之细。

    这个花押淹没在巨幅长卷中,如大海里的一粒沙,就算别人知道位置,特意去找,也未必有那个眼力分辨出来。

    画卷摊平在桌案上,岿然望天,清秀和浓郁融合在一起,述着某种强烈的情感。

    和原先那个“锦绣江山”的题目已经不太符合了。任谁第一眼看,都不会觉得它是一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作品。

    从第一笔草稿开始,他就知道,这不是为官家而画,是为自己。

    佟彤蓦地问他:“你想没想过,人死之后,魂魄还不散,而是……存在什么地方?”

    他靠在她臂弯里,慢慢躺回榻上,攒了些气力,才笑:“谁会奢望这些呢?”

    “你觉得呢?”她不依不饶问。

    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最好能留在这画里。”

    佟彤霎时激动,问:“为什么?你放心不下?”

    “那样我就能天天听到别人的赞美和膜拜啦。”他舒畅地一笑。

    虽然此画还未曾公之于众,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就算是圣上本人,也只能对它叹为观止。

    “对了,彤妹。”他忽然。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还管什么道德礼法,怎么出格怎么来,碍于身体虚弱,干不出什么太玩世不恭的事儿,但对“帝姬”直呼一个闺名,还是毫无心理压力。

    他用完好的左手手指拨弄她的衣袖,温柔地:“你这阵子一直跟我,人有轮回,你我下辈子也许会重逢什么的,我都听进去了。但我若真走了,你也切莫将这些想法太当回事,别等什么重逢,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按时吃药。”

    佟彤简直要仰天长啸了。他到现在还以为她脑子不清楚。即便是她把“下辈子”的种种情形都对他了,他依旧以为那是疯言疯语。

    还嘱咐她“按时吃药”呢!

    什么叫虐心?被人虐心只是赚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想吐血。

    “我、没、病!”

    他抬头望天花板,宽容地一笑:“在你的那个千年后的世界,你当然是没病了。可放到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有病是什么?”

    “没事,我们都有病。”

    “好啦,不哭。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学你吐掉,满意了吧?”

    佟彤跪坐在榻边,他颤着手,给她拭泪。

    她凑近他的耳朵,近距离地看着那双纤长的睫毛开了又闭。

    “既然完工了,”她旧事重提,“明天就让太医们给你做手术吧?万一有一线活路呢?下辈子什么的不靠谱,咱们争取这辈子再拼一把,好不好?”

    希孟不知道“做手术”是什么意思,但上下文一听,也明白了她的提议。

    原本他不奢望在这画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完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发狠,用透支身体来换取瞬间的灵感和思潮。

    但现在又不一样……

    他最重要的一桩心事已了了。

    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些奇怪的牵挂。

    病痛的折磨时隐时现,有时候就像睡梦中的噪音,身体已习惯它的存在,但当他出离这种习惯,猛然意识到的时候,那痛苦就接踵而至地击下来,让他咬紧牙关,不出话。

    许久,他才微弱地点点头。

    “若幸而成功,那时你莫要嫌我丑。”

    佟彤欣喜若狂。

    “不会不会,那样就更像饱经风霜的大侠了,别有魅力……”

    他听她瞎贫,眼角绽出暗淡的笑意。端正隽秀的五官不约而同的活了,消瘦的脸颊透出隐约血气,显出一种颓废的美。

    佟彤心理斗争了约莫半秒钟,悄悄凑过去,算趁他不注意,飞速亲一下他的脸。

    希孟果然没注意,恰好想起来什么,转头问她:“你……”

    就那么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四肢百骸都凭空消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唇,真冰冷啊。

    她愣着,感到衔住的两片唇微动。他:“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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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彤几乎一夜未眠。天色未亮她就到达画院。

    希孟的画室大门紧闭。

    她无端心中一紧,冲着门口围着的一堆太医发问:“怎么不进去?不是好了动手术吗?我寻思也不需要家属签字吧?”

    太医们自动忽略她的胡言乱语,面色肃穆,齐齐向她行礼。

    “帝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半开,榻上的少年君子恬静地沉睡,伤势斑驳的右手,紧紧握着他最喜爱的一支笔。

    有人将被单盖到他的胸膛。那片布都比他有活力,清风吹过,掀起一个角。

    他的脸,精雕细琢,仿佛一部冰雕。嘴角抿着,凝固了最后的倔强。

    他生平唯一的那一幅巨型画作已经被人心卷起,装在一个大盒子里。画室里空空荡荡,墙上、地上到处都溅了颜料墨色,青绿赭红斑斑点点,像是在他身周点了一层烟花。

    佟彤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绞了一下,隐隐作痛。脚下的大地似乎晃了几晃,让她头晕。

    刚才还神隐的宫人们此时都刷了出来,围在她身边,公事公办地劝她节哀。

    佟彤拔腿就朝画室走进去。没人敢拦她。

    她走近那个曾经惊才绝艳的躯壳,缓缓地伸手,想触碰他的脸。

    他昨天明明还能话,还能短暂地握笔。他高烧发作时,也未必比往日更厉害。

    他还吻她,事后面对她虚张声势的质问“竟然胆敢对帝姬无礼”,他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住,我有病。”

    她不信他就这么冰冷下去……

    她的手指穿过凝白的肌肤,触到虚空一片。

    她惊讶地发现,希孟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

    不光是他,她周围的床榻、桌椅、纸笔、沾满颜料的墙,全都像落入了海底龙宫一样,在她眼前渐渐溶解,渐渐远去。

    身后的一声声“节哀”显得遥远万分。

    她蓦然想起昨天希孟跟她开玩笑:

    “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行了吧?”

    他的魂魄,大约已入画了吧?

    画中的时间横亘古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自由。

    而他的画中之魂,也继承了这个创作层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完整记忆——

    终于有人意识到,她到底是谁。

    她倏然朝桌上盛画的那个盒子看过去。

    来不及多瞧一眼。啵的一声轻响,《听琴图》牌大型浸入式精神病院,在她身边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