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佟彤不记得自己在《听琴图》中困了多久。大约至少有二十来天吧。
算是她在创作层里耽搁最久的一次。
创作层和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速并不相等。过去她每次“穿越”就跟下个副本似的, 在里面耽搁一日两日,回来之后一看表, 最多一时搞定。
但这次明显消耗了不止一时。她出故宫的时候刚下班,时间是晚上五点, 天刚刚开始擦黑。晚高峰才开始崭露头角。
现在呢, 月黑风高, 交通顺畅。
她心有余悸。要不是希孟凑巧也进入了这个创作层,要不是他用一条命换来她的身份揭晓,她在里面还不知道要困多久。
不知人类在创作层里, 会不会脱发, 会不会花眼, 会不会白头?
她摸出钱包。现代希孟给她画的那幅像静静躺在透明的塑料套里。在昏黄的路灯下熠熠发光。
她坐在道路旁边的台阶上,抱头静静待着, 头脑尽量放空,久久不能自拔。
她提醒自己:都是假的, 平行世界而已,异次元空间里的放飞剧情, 谁当真谁输……
可身为感性动物,谁能做到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出,把自己的记忆“垃圾分类”,扫进垃圾桶?
况且初吻就这么没了——如果不算时候被猫舔被狗舔——唇齿相依的一瞬间, 像虚空中的闪电,在心中刻下常青的印记。
当时,透过那双清澈的眼, 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千年后的伟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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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到自己的衣袋、背包,终于蓦然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佟彤开手机,一堆焦灼的消息直接炸屏,全是爸妈姥姥问她怎么还不回家。
她连忙个电话过去,手机丢了,刚找到。
她被心急如焚的关晓萍女士花式训了十分钟,挂掉电话之后,已经调整好情绪,从《听琴图》里那压抑的画院中脱身而出。
她直接回到东华门里,叫醒保卫处值班的大哥。
“我要看监控。”
故宫内外都有监控。胖佶化身道士把她引入创作层里,红墙外凭空消失一个大活人,还消失了好几个钟头——这些肯定都在监控范围之内。
她想,胖佶、和珅、乾隆、还有那个只闻其声的巨佬大boss,既然想招兵买马公然损毁文物,那就别怪她题大做,直接捅到文物局去。
保安大哥倒是着精神,但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几个时一眼不眨地盯着监控室里那几十个屏幕,因此也没觉出东华门外的异常。
佟彤略微估算了一下时间,让保安调出某时某地的监控片段。
“我被一个算命的骗了……”
保安大哥一脸鄙夷:“网上都了多少年了,路边算命的不能信,姑娘你是钱多了烧的啊?”
一边对她进行五千字安全教育,一边找出了那段时间的监控视频。
进度条一下跳动。佟彤屏住呼吸,果然看到了穿道袍的胖佶从屏幕边缘走来!
他跟佟彤了什么话,佟彤蹲下,低像素看不清表情,但她马上站起来,跟着道士走了……
佟彤轻声:“就是这儿!您好好看看……”
佟彤跟着道士走到画面边缘。下一刻,他俩同时消失了。
佟彤手指发颤:“您看看!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这绝对不正常对不对?”
保安却不以为意笑道:“姑娘您不知道,我们这儿的监控视频为了省内存,画面都不是连贯的,一帧一帧间隔得有时间。所以看着像闹鬼,其实都是正常现象——您再好好想想,跟着他去哪儿了?”
佟彤:“……”
胖佶还真会掐时间……
保安絮絮叨叨,把她当成一个被骗之后心有不甘,非要脑补出“他一拍我我就乖乖把钱包拿出来了”的超自然剧情的无知少女。
佟彤心灰意冷地离开保安室,算先回家。
孰料东华门外,有人等着她。
佟彤揉着眼睛,惊讶万分。
“师傅?您怎么还没下班呢?”
老康握着他那个招牌青铜酒觚保温杯,倒显得有些不耐,告诉她:“我在等你啊!”
“您,等我?”
佟彤这才想起来,下班前老康确实叫住了她,好像要什么事。但她秉着绝不加班的原则,大胆回绝了,赶着回家吃饭。
现在二十多天过去了——不不,几个时过去了,他居然还在等?
他闲出屁来了?
老康一脸严肃,放低声音问她:“你方才那几个时,干什么去了?”
佟彤心里一惊,嬉皮笑脸回:“好像是被人骗钱了,这不急着查监控……”
老康脸一沉,问她:“又跟哪个文物话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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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寂静。身后的保安室没关门,保安大哥正哼着跑调的洗脑神曲。
佟彤觉得自己成了个雕塑,而且是个没长耳朵的雕塑。
老康刚才什么?
她哈哈:“我工作的时候是喜欢对着文物自言自语哈哈哈哈……这都让您发现了,呵呵呵呵呵呵……”
老康看了一眼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点点头。
“这下确定了。你跟我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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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能怎么办,只能乖乖跟着走。
一边走一边心中飘弹幕,狂轰滥炸。
怎么,老康也是“知情人”?
以前看不出来啊!
平时工作的时候,他除了呆在自己办公室钻研学术,就是出来视察这些徒子徒孙的进展,偶尔敲两下,你不耐心,他手太汗。
他的生活也很简单,回家以后就是天伦之乐,最近好像正在为孙子上学的事发愁。
他又跟哪些文物混在一起了?
——不过话回来,佟彤自己心里守着这么大的秘密,工作时不照样人五人六,嘴巴上特别把牢,从来没向同事朋友们泄露自己那些玄幻的往事。
老康平时话不多,要是伪装起来,只可能比她更逼真……
还是……也许,他也是反派那边的?
夜幕下的故宫显得阴沉而高大。没有白天那接踵而至的游客潮,连绵不绝的宫墙像一个卧倒的巨人,寂寞地俯视着护城河上反射的破碎的月亮。
老康在前头静静地领路,忽然:“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佟,你可以啊!”
佟彤唯唯诺诺地接话:“过奖过奖,我只是做了一点微的工作……”
她发现,老康走的路径,并不是她寻常上班、通往西三所的路。他绕到一个不起眼的花园后面,用钥匙开一扇不对游客开放的宫殿门,揿开了电灯和空调。
电灯闪了几闪,照亮了里面几套陈旧的办公桌椅,还有几个积灰的资料柜,塞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文物专业期刊。
佟彤:“这儿是……”
她倒不怕。就算老康真是大boss也不怕,因为故宫内部都有无死角监控覆盖。
不过老康显然不是当boss的料——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进这个殿,冷不防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大趔趄。
佟彤赶紧上去扶住:“师傅您看着点儿。”
老康擦汗,抱怨:“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电灯全开了。佟彤看到,几台办公桌已经被围成了一个圈,后面坐着四五个大佬,而且大部分她居然都认识。
“院长?……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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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的院长她自然认识。他身边那个西装革履的教授自称姓黎,貌似也是个文保专家,佟彤觉得眼熟。
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新闻里见到过这个黎教授,当时他护送一批郑和瓷去非洲R国展出,和她爸她妈困在了博物馆,最后也一起被营救回国,在新闻里露了个脸,接受了几分钟的采访。
黎教授旁边还有个老年女性。她满面风霜,一头银发,看起来跟高茗的太奶奶差不多年纪,一身精工细作的绸缎连衣裙,老花镜架在鼻子尖,镜片后面的眼睛熠熠闪亮。
她身材很高,即使是坐着,也比旁边的黎教授高了半个头。
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般都已经被家人送到高级疗养院供起来,或者随时随地有护工照顾。但这个老太太却精神矍铄,拿着个大概是特制的老年手机,每个字都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佟彤一眼扫过,她刚才似乎在逛购物网站,刚下了一单红酒。
“佟姑娘啊,请坐。”
老太太放下手机。
她主动向佟彤出示证件。佟彤望着上头那牛逼闪闪的头衔,难以置信地问:“我是不是在新闻联播里见过您?”
“哦,也许吧……”老太太慈眉善目,话速度特别慢,“不过今天我是以另一个身份来找你的。叫我曾老就行啦。我跟你们院长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咱不整那些虚礼。”
曾老太太身边坐着个西装革履的学者,正转过头看着什么,那个精光锃亮的后脑勺格外突出。后脑勺周围一圈头发,都在全力以赴的“地方支援中央”。
“施老师?”
施一鸣笑嘻嘻地转过头,对她:“佟姐啊,你何不早跟我呢……你看我现在不也归入‘组织’了,呵呵呵……”
听这语气,是很委婉地告诉佟彤,他已经“改邪归正”,投身国家,让她别揭他的老底儿。
佟彤不置可否,跟他了招呼:“施老师您好。”
而施一鸣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伙子——
佟彤下巴快掉了:“张浩然??你来干啥?”
张浩然揉揉鼻子,也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应聘上了科学院的研究员职位嘛,”他,“还是个保密单位,今儿他们通知我加班,我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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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大首长曾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让佟彤坐,“佟同志,我们观察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这几个月,和文物朋友们相处得还好吗?”
佟彤赶紧表态:“都好都好,一点违法乱纪的事儿都没敢做。十分抱歉我没有尽快报告组织,不过你们既然都知道了……”
曾老太太笑道:“我们今天又不是来责怪你的,事实上你没跟别人是最好的,因为咱们的文物局也不能估量,万一文物化形这个消息无端泄露到公众中去,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们对这件事其实也只是处于初步了解当中,今天请你来,也是希望能多收集一些资料……”
曾老太太得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刷新着佟彤的世界观。
比如她告诉佟彤,其实自从不可考的古代开始,这个社会里除了凡人,还有不少“特殊人士”以各种形态藏匿于其中。建国以后,国家专门有个部门,负责监控这一方面的动向……
佟彤心翼翼问:“哪个部门?我听过吗……”
“有关部门。”曾老太太微微一笑,“我就是部长。”
这个“有关部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完美隐藏在各种政府职能之外,知晓它存在的人,全国上下加起来大概也凑不齐一辆中巴车。
“等等……”佟彤忍不住问,“建国以后?不对呀……我的文物朋友们告诉我,次元壁开通的原因是因为我开了一个灭火器……也就是去年8月份……”
“我没这些‘特殊人士’是文物啊。”曾老太太笑得落落大方,“你当然不知道,咱们中国人传中的不少神仙,什么城隍土地灶王爷,还有一些传中的神兽、妖物,其实在人间都有化身,只不过他们极少跟凡人直接交流……嗯,你想的没错。早在建国之初,有关部门就已经跟这些老爷们开始接触,经过一番……嗯,风波,最终达成协议,将他们登记在册,服他们尊重现代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没事别胡乱显灵什么的。”
佟彤嘴巴张成个救生圈,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身处精神病院。
张浩然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他知道自己新加盟的单位是个保密单位,也签了保密协议,但再给他增加十倍的脑细胞他也想不到,要“保密”的原来是这种事……
至于故宫的夏院长、还有老康,虽然对此有心理准备,但显然还是头一次听人得这么细,一边互相交换眼神,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夏院长用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其实故宫此前也零星的‘灵异事件’,在一些琐碎但隐秘的档案里都有记载。但对外我们当然是辟谣了,上面都有口径。”
最后,佟彤终于发扬质疑精神,声问:“您的这些,全国有多少人知道?”
曾老太太微微一笑:“‘有关部门’的职能范围,大约涵盖了数万人的工作岗位。然而真正知晓核心内容的寥寥无几,比如在故宫,也就在场的你们三位而已……”
佟彤有点没明白:“什么叫‘知晓核心内容’?”
“你等下……”
曾老太太拿出她那至少十年高龄的老年机,推推老花镜,一个键一个键地操作。
鸦雀无声,没人催,都耐心等着。
“你也许看过这则新闻……”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则新闻app的配图短讯。
《太魔幻了!妈祖坐动车实名买车票,身份证曝光……》
【近日,一尊妈祖神像登上了一趟从XX开往OO的动车,参加“两岸妈祖文化交流”活动。妈祖祖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妈祖外出巡安前已提前向有关部门申请和备案,车票也是用身份证实名购买的。妈祖的两大护卫“千里眼”和“顺风耳”也持“实名制车票”登上了这趟动车……
据悉,妈祖拥有身份证已不是新鲜事。此前几年,她还曾乘坐游轮前往菲律宾、乘坐飞机前往马来西亚巡安,为当地华人带去祝福……
妈祖原名林默,是北宋时期福建籍的一名女子,公园960年农历三月廿三出生,以救助海难闻名。目前全世界有3亿多人信仰妈祖……】
配图中,一尊金光璀璨的妈祖神像正襟危坐在动车二等座里,她身前摆着一张蓝色动车车票,显示的乘车人为“林默”,“身份证”号码为350321096003237001。
出生年份和传中的“妈祖生年”完全吻合。
这条新闻底下欢声笑语,各地网友们蜂拥围观。
【我缓缓出一个?】
【妈祖内心OS:人类的戏真多】
【埃及法老都有护照,妈祖怎么就不能有个身份牌】
【神仙竟然也要买票……】
【可能因为这是铁路,不归她管,如果坐船走水路大概就能免费了……】
【把妈祖娘娘的身份证爆出来会不会有人拿去网贷?要保护娘娘的信息安全啊[狗头]】
另外还有齐刷刷“妈祖保佑”的。
……
佟彤把老年机还给曾老太太。
“这条新闻我也有印象。您的意思是,妈祖这位神仙,真是经过国家认证注册的?”
曾老太太笑道:“她的身份证照片还是我给弄的呢。照了好几张都不合格,因为身份证要求‘免冠’,但她一定要戴那个大帽冠。最后还是我给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她露出额头,这才通过的。”
佟彤:“……”
曾老太太:“但是你看,护送妈祖神像的这些工作人员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以为,‘妈祖’持身份证购票乘车,只是为了方便铁路部门登记管理。”
果然,新闻配图里的工作人员都笑呵呵的,一点严肃的样子都没有,都以为这是一条猎奇新闻,抢着在镜头前面比心。
显然都不属于“核心知情者”。
曾老太太笑道:“除了妈祖这样的神祗,还有一些其他身份的特殊人士,国家都登记在册。他们也已经同意并不介入人类社会的运转……嗯,除了一些特别重大的事件……比如抗战的时候曾经……”
她马上转换话题,并不多透露一点信息,“不过器物、文物化形为人,这一类‘特殊人士’还是头一次在社会中现身。至于‘沟通员’,“就是主动被这些特殊人士接近,并且获得他们的信任,能够直接和他们沟通的……”
“您等等。”佟彤连忙提问,“我可没被妈祖他们接触过……从到大求神拜佛就没人响应我……”
曾老太太笑道:“那当然了。仙官、神兽、妖物,这些‘特殊人士’,都分属于不同系统。每个系统都会有单独的‘沟通员’。我们至今没发现有双料沟通员,能同时跟不同系统中的特殊人士对话的。因此我们推断,每一位沟通员,大约应该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质,使他们格外受到特殊人士的青睐。”
佟彤恍然大悟:“所以我是文物沟通员,只跟文物次元有着单线程联系。妈祖她们一直对我闭麦。”
曾老太太一直控场,此时忽然听到她不懂的词。
“闭……什么?”
张浩然帮她解释:“就是不搭理她。”
曾老太太好像才注意到这个来参会的年轻伙子。告诉佟彤:“从上世纪末以来,‘有关部门’也开始和科学院合作,试图找出人类和非人类沟通的规律和惯例。”
旁边张浩然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候终于有点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满脑子盘旋的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干什么?”终于得到了部分解答。
他声补充:“我们的研究项目刚开了个头,不过进展良好。”
曾老太太作为“有关部门”部长,佟彤虽然不知道她过去有什么丰功伟绩,但这老太太肯定非比寻常。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威的气息。
她问:“你刚才,文物能够化形,是去年什么时候开始的?”
佟彤翻自己的手机通讯记录,找到110的那天,了个具体的日子。
翻记录的时候,不心翻出个便笺,那上面存着她的一幅指绘速写——一个傲娇美少年的侧颜,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微微的嫌弃。
那是画儿精希孟在二十一世纪第一次看见她。她当时生怕是白日做梦,因此在他走之后,用速写app记录了一下当时的印象。
张浩然伸长了脖子往她手中看。她连忙关了便笺,心中涌出异样的感慨。
我这半年多,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