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你们对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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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凉王宫, 奉贤殿前。

    一袭白袍铺地, 头上金丝纱帽因被门框顶着歪下来, 滚落在地,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墨发发用水玉冠在头顶。

    .

    吉佰咽咽儿一息气,听得子桑声声叫他, 却一句也应不起来。

    看着眼前一张净白的面儿,丝发齐整, 头上玉冠摇摇, 眼里便慢慢模糊起来。

    世郡殿下, 你那好看的帽儿掉了,那是我今早儿帮你戴上去的, 每回戴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暗暗高兴你比我矮一截,明明比我大上几岁。

    那水玉冠儿,看着真是亲切。

    他这么个贱命的人啊,也曾经有幸戴过贵家公子儿才能戴的冠儿。

    太国寺很远的, 不过却时常都在心中。

    那年的吉佰是个披头散发的流民,跟着一帮子人四处游走,赶巧便在太国寺住了好些日子。

    初见的时候,子桑和一个圆乎乎的光头坐在一起, 两人都穿着灰白色的僧衣。

    旁边有妇人在给孩子喂奶, 两个穿僧衣的孩盯着妇人身上白白一团东西眼睛直,于是他就看她们两个。

    其中那个光头是叫圆和的, 手一直也放在手里吮着,他还暗中笑了许久。

    慢慢这便认识了。

    孩子认识哪里有什么缘由, 反正看着都是差不多的人儿就好上了。

    子桑领着他到处做坏事,比如偷香堂里的果儿。

    对了,那冠,子桑时候便戴着个玉冠的,世家公子才戴得起那东西。

    圆和嫌弃他身上脏,子桑便领着他找了水净了面,洗了发,又擦了身子。

    后来想,那会儿到底还算是个男子汉,却光光地给两个尼姑看去了,不知是该得意还是懊丧。

    给他梳了头,然后便那般一点也不在意地,把一方玉冠系在了他发顶上。

    那时可得意了,直到周边的人眼睛冲着他头顶发光。

    平时脏兮兮的没人怜也没人疼也向来没人骂,他洗得一身干干净净还穿了身干净衣裳时,大家就开始骂他。

    “一个贱民也敢戴玉冠。”

    “从哪里偷来的,还不拿过来。”

    “值好些银子罢。 ”

    “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没得父母生养的。”

    一双双手向他伸过来,抓他他,不过好在玉冠儿没丢,第二日便还给子桑了。

    虽然就戴过那么一回,也是此生极得意的事。

    脸上似有些疼。

    吉佰勉强睁开眼,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比平时都要亮,好像是因为里边流着泪。

    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世郡殿下那么洒脱爱笑的一个人,怎么能哭呢。

    她什么?.

    “吉佰,你给我起来,我北上还要带你去给我提牵马配鞍呢。”

    是了。

    我要起来,得跟着你北上去,还有每日替你试试饭菜合不合口,咸不咸。

    以前有个老公公告诉我,做试菜太监每天可以吃好吃的,我不敢,我宁愿在制衣局学点织布的手艺。

    后来听外边好些人想害你,于是总也觉得你还没吃过的饭菜都是好吃的。

    嘿嘿,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有好些荼来不及取杯子,我都是暗地里对着壶嘴喝过,试了没事才给你。

    你要是知道吃了我的口水,又要踹我的。

    要出去行军仗了,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你这人的功夫,得再练练。

    每次用那么大力气踹我,我倒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刚在宫中相认那么几天,我总觉得你变了的,变得不像以前那个僧尼了。

    后来我又觉得,你虽然变得那么风流倜傥外加几分玉树临风,还好戏弄女医官,可再怎么变,你还是子桑。

    你还是把我当个人儿看,只要你还把我当个人看,不管你是变成罗刹,还是变成佛陀,都是我唯一认得的那个子桑。

    我有想过我一个太监,无亲无故图什么。

    我了,没再遇你时,我图的就是好好儿活着,为我爹娘活着,养个孩子也姓吉,不至于断了代。

    遇到你时,我当太监学来的奴性都全回来了,甚也不图的,就图着把这么个把我当人看的主子侍候得舒舒服服。

    睁不开的眼缝前罩过来一抹暖暖的,白白的东西。

    好像是银狼大雪,你难得这么对我低眉顺眼的,好在今天吃的是熟食,我有帮你尝尝。

    应该是活不过来了,不然手怎么这么难抬起。

    我这么多话都只能自己想想,不能让子桑明白,到底是很难过的。

    于冬时寒风中,殿阁上斜照下来的光里,一支细瘦的手慢慢抬起来,尾指微勾。

    子桑被泪洇湿的面上怔了怔,约是想起那年寺内,儿三人,拉勾作约:“我没什么朋友,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吉佰,你们对我真好,我们做朋友吧。

    吉佰,记得来白壁城找我呀。

    吉佰,等我在白壁城赚到钱了给你们买吃的。

    当年青阳先生,凡友人交好,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嘱的。

    子桑将尾指屈前,勾住那已然半凉的指儿:“我记得。”

    都记得,可你怎么可以偷吃我要来的肉,怎么便可以一个人偷偷儿地背着我吃肉。

    不是都让你不要这么做了么,最不济也能生死相与不是么。

    “吉佰再撑一会好不好,让去把医官请来了,你不要睡。”子桑顾不得别的,就只一个劲儿,又是掐着环中瘦瘦的人儿,又是拍拍脸。

    越来越凉。

    不是带你北征去了么,带你游青楼,虽然不能玩,也只亲亲嘴儿也能摸摸手儿。

    我们当年还了要烤野山羊吃呢,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现在是个好猎手,想着有机会要给你露几手的。

    福安在旁边轻哽咽:“医官来了。”

    隔着眼中一层雾气便看见了一抹白影,再白影后面一身蓝袍儿总也背个医箱的人儿。

    一时便泣不成声:“允沫,我难受,难受。”

    为何偏偏是我,偏偏就是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儿地遭了难。

    我子桑,好友不多的,往时不多,往后也不会再多了,现世之人难交心把话。

    我好的就是儿时那三两个,却一个儿一个儿地没了。

    我难受。

    罗仲把了脉,捋须摇首。

    即使早来几分也救不回来,至毒之药,取了案上同样已发凉的牛肉检视一番,冲赶来的都尉陈庭点了点头。

    立时抓了奉贤殿一干宫人再加上膳房里负责掌勺做菜的于殿阶下问询

    事关人命,个个都哆哆嗦嗦连声逢证清白,甚至还有些哭出声来。

    那些喊叫声透隔空入耳。

    顶什么用呢,子桑仍是坐在殿前,双手紧紧跩着吉佰身上的青灰色外衣。

    她不敢拿眼来看吉佰,只是方才一瞥,就见得吉佰七窍泛血。

    看一眼心就痛就恨,就想要杀人。

    不知道应该杀谁,只是一瞬间觉得都该死都该死,为何世人都这般令人嫌恶。

    “允沫啊,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都是因着我,因着我这一个个的才会死,因为我总想下山见世面,所以才发生那么多事。

    不离开太国寺,或许就不会有风塑侯谋反的事。

    缘起可不都是我。

    “我才是该死的。”

    “不是的,不是的。”白允沫给她擦着泪,静静儿地,面上一丝不乱地给她揉着额角。

    白允沫是爱哭的人,见了子桑落泪她便只能忍着,不能哭的,心疼也不能。

    给她轻轻揉眉角,擦着泪。

    你怎么会是该死的人呢。

    就差那么一点,就一点儿,如果不是吉佰走前一步,她的子桑就又差点没了。

    九死一生,子桑经历得太多。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吉佰就太不值了,他就想着你好好的。”

    白允沫又亲亲揉过子桑的手,那双手已经有些发僵,因着太用力,几乎在衣料上抓出洞来。

    再又令了旁边的福安接过吉佰的身子,抬开到边上去不要再让子桑见,抬头与自家师父:“您先回罢。”.

    白衣老者叹了口气还是转身先走了。

    子桑就如此这般呆呆地靠在白允沫肩上,任她哄着,任她帮自个儿揉着手。

    闻着她身上略有些药草加些散香胭脂的味儿,不想睁开眼睛:“允沫,这是梦罢。 ”

    如果是梦的话,从哪里开始呢,就从制衣局那里开始,便不应该把吉佰认到身边的。

    不不不,或者从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的。

    忍不了啊。

    怎么能一个好友都没有呢,既然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几个,再见时怎能装作不认得,怎能不对他好。

    “子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以后你要一直睁大眼睛看住身边那些坏人,才不会像吉佰这样。”

    白允沫把子桑再拢紧一些。

    知道你喜爱做梦,可还是要告诉你,得睁开来好好看着这世道才能活好的。

    睁眼,眼前是长夜虚空,云海惨月渗然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