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总得有报应的
再睁眼时, 入目的还是头顶丝织彩绘的绣帐, 被面软软的, 手侧亦是暖暖的。
“醒来了?”
耳熟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子桑微是垂下眼, 看着侧卧在自己怀里,手揽着她腰的人。
白允沫青丝轻散, 身上只穿着层白色的丝绸单衣, 大半身子罩在被中。
“我叫福安去医事局给我告了声, 得留下来看护殿下,今日就陪着你。”白允沫想着要坐起来替子桑更衣的, 背上一紧又倒回了原处。
子桑就这样紧紧抱着白允沫,再闭了会眼,也不话。
一夜寒梦,睁眼看着天光入得围帐便知吉佰确实是没了的, 她要再缓缓。
福安一直在旁边守着,听见动静便哑着嗓子:“王上亦是知道了奉贤殿昨夜的毒杀之事,殿下受惊,今日便不必去早朝。”
这个时辰早朝也怕是来不及了, 子桑面上浮起一股无力的笑。
放在往常, 吉佰早便来拖着她,又是急又是嚷的。
挨再多揍都要把贪睡的世郡殿下赶起床, 免得被人耻笑成无能的殿下。
白以沫枕在子桑胳膊里,手给她轻轻拍着胸口, 又慢慢顺到脸上,给她暖着面儿:“除了学医,我还学了个本事。”
子桑仍是恹恹地,随应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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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学会了侍候人洗面更衣,梳发作髻。”
因着以前都是子桑照顾着她,自玄州猎口村一别后,她回到白氏便开始学着如何去照顾自个心上人。
算是没有白学,有几度甚至以为再也用不上的。
侧起身子脸向着平躺着的人,一手撑在枕边,一手给子桑把方才又掉下来的两抹泪揩去。
白允沫稍稍露出些许笑意:“我来侍候你洗漱,净了面,见了新日,昨儿的事我们就不想,往后的路还在再走的。”
知吉佰是你难能好友,知过往离去的人儿都让你此生意兴阑姗,可我见不得你这般。
起身重新将纱帽儿戴上的,将蓝色官袍套上,踩了黑革官靴,系了锦玉腰带,令福安了水前来。
细细拧了帕儿给子桑揩了面,净了手,再轻轻帮她按了眼周穴位,笑着:“眼睛红得像个兔儿似的。”
子桑想冲着她笑一笑,终是作不出表情,任由她扶着坐了起来。
静静地看着医官给自己把了脉,又是帮着她将一件件衣衫穿好,束好发冠,将金纱帽戴上。
再对看镜中人,鲜衣白袍,冠带肃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衬得面色更加惨然。
忍不住就是一句:“吉佰,把本殿的玉笏拿来。”
福安混身一颤,不中所措地看了眼白允沫然后才回过神去拿供案上的玉笏捧过来。
子桑拿眼看了福安,再看那玉笏未伸手去接,只是绕开他,伸手牵了白允沫往殿外走去。
看了眼天,仍是灰灰的,哪里来的新日。
殿外玉阶下,不见人,只闻有怒吼之声:“一盘牛肉只过了你们的手,下毒之人定在其中。”
子桑抬步往外走着,白允沫本觉这样携手出入甚为不妥,不过后想到明日就是一场生离,就也没舍得挣开。
玉阶上,袍衫微是曳地,耳边风声正劲。
往玉阶下边看去,一行人再已在跪了整夜,个个都牙关颤,或是怕得发抖,或是冻得咯咯作声。
都尉陈庭在风中问了半夜,一张刚正的脸被风吹得泛青,腮边的胡碴也硬戳戳地长出了一截。
壮实的男子单膝点地:“参见世郡千岁。”
随意地摆了摆手,眼睛看向那大盆放在地上的牛肉,因着毒性的扩散,又整夜凉冻,此时已成了块暗紫色的铁疙瘩般。
心中气结,上前一脚便将那盆肉踢得远远的,盆擦着地铁发出锒铛之声,一行宫人身子俱是缩得更紧了。
还是不解气,又是把近前跪着的宫人一个个踹翻在地:“为的什么,为的什么……。”
白允沫把人拉住,给她平着气:“让我来。”
于是把大雪招了过来,白允沫蹲在那肉盆前左右看了看,然后又让大雪闻了闻。
再回身:“这毒药本身刚下的时候是无色无味的,可久了沾了热气儿便会散出味道来的。”
顿了顿才:“下药的时候,手即有沾过药包药罐,身上必然也会有这等气味的,一会这狼一闻就知。”
“这狼大约都是没见过的,别的也不大会,就专只咬人喉头,掏了心脏出来。”
“心脏掏出来时,人一时也死不了,只扯筋扒皮的痛,大家也跪了一晚上,只得有个了断的。”
于是大雪便原地磨着爪子慢慢要走上前去。
一干人面露惶色,连声尖叫喊饶命,不过从中有个却忽地站起身来往后跑去。
旁边的将士急跑过去将那人抓了回来。
被抓回来的亦是太监扮,看着也像是身份低微的那种,连声叩头,又是警惕着旁边连声呲牙的大雪,喊着饶命。
“奴下上次出宫见得家里大哥,大哥把这东西放在世郡吃的东西里就成事,我也不知成的甚事,大哥只放了我们一家老就都有着落了,不放大家都活不成。”
陈庭责问:“是何人指使?”
“奴下确是不知的。”
令人按着这太监招来的住址寻他的大哥,稍刻过了半晌回来后报不知去向。
子桑倚坐阶上背靠着栏杆,接过人匆匆去兵器库里讨要来的一把利弓,懒懒搭了箭,一双仍是红丝未尽地眼瞄着箭尖。
这般线索就算是断了,对方行事如此隐蔽,怕是蓄意已久。
微微拉了拉弓,看那人离得半射之地。
陈庭前来:“这等重犯于宫门外吊死凌迟,以作警示。”
嗯了一声,陈庭如是令着几名军士押了人往外边走去。
弓张如满月,于阴霾的云端下绷然一声,一杆利箭被飞了出去,准头是极好的。
一箭中喉,她受不了猎物的垂垂姿态。
四下宫人都吓得双腿发软皆不由自主伏地跪下,平日他等眼里的世郡殿下不过是一个闲闲散散,哈欠都觉得费事的人呐。
白允沫皱了皱眉,看着子桑再又是顺过一支利箭,不等那边的军士反应,长箭再往那被拖着的,半软瘫着的身子射去,准头是极好的。
一箭中后心。
如此箭射得频繁,那两个拉着尸体的军士便不敢乱动。
一箭又一箭。
白允沫要来拦,子桑只微是避开她,咬牙切齿:“总得有该死之人。”
我公子桑就是这么个凡人,没得圣手佛心,没得慈悲在怀,只剩得一二好友在旁,也给这些不相干的大恶人杀了,容不得。
往日天下相争,军民死伤或有万千,那日画舫沉江,姑娘乐人或有数十,我公子桑只是扼腕而叹。
昨日死一太监,贱民而已,我公子桑若失臂膀。
只因军民万千死伤于我无关,姑娘数十我转眼即忘,他等与我何干。
是吉佰啊,吉佰啊,今生好友嘻笑之人,唯得三二,去了半数,不能忍,何能忍。
十箭尽发,一地残红。
世郡殿下暴虐于人,宫中争相传之,谁也不大记得昨夜因着二两牛肉而死的太监是个什么样的贱民。
一白袍,一蓝衫两个影子在玉阶上坐了半日,白允沫把子桑手里空着的劲弓取下来。
倒还真是重,拉了拉,她拉不动。
的时候,白允沫其实比子桑还要要拉弓,在肥猎窝里住的那个冬日她甚至以为自己以后也会跟着子桑去山里猎猪呀,羊的。
隔年再见,都各自变了模样,白允沫行医济世,公子桑将北征而上依是血里浴生。
子桑第一次杀的,是一头熊,回来后用着冰凉的雪水洗了好久的手,洗了又洗。
洗完后再不念阿弥陀佛,再不敢多提万事诸佛。
拿起屠刀,何处不是炼狱,杀生为仁,怎又不是慈悲,须弥之间,神魔两生。
白允沫握过那双手,仍是发凉得厉害:“现在可好受些了?”
摇头,倦倦地倒在蓝袍子里:“吉佰还是回不来。”
你知就好。
远处宫人正用水洗着地上红砖,白允沫试着多与子桑些别话:“你北上后,我就仍是去医事局的,每天就和各种药交道,给那些高官大贵们看病,时常跟着师父来探视你的王爷爷,到了春时就天天盼你归来的喜迅。”
此时不过初冬略深些,到明春暖雪化的日子,长不长,只在心里掐着怎么也短不了似的。
“原来你有这么多事儿要做,我以为除了我叫你进宫时,你都在楼里哄姑娘的。”
这才略回过神来过了今日两人相见不知是否有归期,子桑面上稍事浮出些许笑意,尽量不去想吉佰那高挑的身子和挨揍的样。
白允沫轻抚着怀里人的脸蛋笑:“做什么总得像什么才是,哪里像你,好好的世郡做成了朝上花瓶。”
“你又知道?”
“那是自然,天下人现在可是都知道了。”
“是不是也嫌我了?”
“我又不是那般的天下人,你也不是我的殿下,你就是我的子桑。”
花瓶也好,王材也罢,在我怀时,只是软玉莹润般的女子。
于是再紧了紧:“那便好。”
又再是依着偎着哄着让子桑勉强吃了些东西。
吃的东西仍是偷偷令下边试了银针,再又令太监试了嘴才敢端上来的。
“回头这事我会再细里令人探,若是查得是方仲侯一干人,两笔帐我都要与他清算。”
膳毕,白允沫又是挽了袖把子桑手放在温水中净着。
子桑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儿,平时看她玉面含笑,亲亲和和,没想一直还惦着这事:“你算怎样?”
“方仲侯一干防备心极重,令人暗杀也是多有难处,不着急,总会逮着机会的。”
拿了绢儿给子桑把手上的水迹抹去,仰脸继而又是嫣然一笑:“也不能一下子把他等杀死,得抓了来,片肉油炸。”
脸儿看着粉琛琛,出来的话却尤显出几分厉害的样子,子桑伸出两指捏着:“好好做你的官儿,有什么血海深仇,我来替你报。”
反正左右这些见不得的事儿总会送上门来,索性开弓射个痛快好了。
于是又把那弓拿过来看来看还是觉得轻巧了,扔给旁边的福安:“再去令人于库中找把结实些的,更好的。”.
北征路上她总得有什么东西防在身上才好,长剑长枪她使不来。
天色又是稍沉了下来就有太监前来通传,王上那边有召。
“就来。”
话音刚落下转头就见旁边人两行泪照旧于脸蛋上挂了下来,笑:“我好不容易不哭了,你便又跟个泪人儿似的。”
“哪能一起哭,你哭只有我能安慰你的,现在轮到你宽慰我了。”
是了,是了,问她:“又是楼面里学来的?”
拿手来捶:“你还不给我抹泪儿。”
“遵命,娘子。”
送到宫门前,从怀里拿了个东西,半是犹豫着,嘴里有些含糊:“我做的,拿去。”
见她面上有些扭捏,白允沫接过来展开。
把面上的包着的帕子开,便见得一个囊袋卧于掌心,上边不成样子地绣着个桑字,再一个沫。
难怪这么个表情。
左右看了看,这囊袋大概是个略长些,算是方的罢,只是有个角歪歪的也不知道要歪到哪里去,针脚亦是一个长一个短的,不过好歹逢了两行线,装了香料进去应该也不至于漏出来。
细细收起装好,强忍着笑:“做得真好。”
“真的?”
内里眼睛还是有些酸的,想了好些日子都没想好要送个什么东西给白允沫的。
吉佰了,白少主要什么没有,你送甚都没新意,不如送些有心意的东西。
向来定情都是送香囊的,也不知道那子是不是故意的,找了一堆五色绣线天天哄着她绣。
扎手指不,绣出来的东西也太不像话了。
白允沫再又是往她怀里凑了凑,依是微微仰起头在她脖儿上轻咬了口:“可不,你做的东西,怎样都好。”
夜色格外清冷,子桑在宫人再三催促下也不得不动身往宫内走,一袭白袍游筏于暗色水雾中般。
“子桑。”
“嗯?”
听得后边远远白允沫的声音,子桑顿住脚又站住了,回身来看,听得白允沫再又是笑笑地隔着那般远:“就叫叫你。”
“那你多叫几声。”
这宫中清静,要听的就是你这声,于是俩人隔着这般远也依是各自笑笑的。
风合着四周的宫灯摇,风合着六角的宫铃晃。
景宁宫如常地立在宫中至高之处,两旁守卫巍然如铜铸,至殿中子桑一眼便看见了周载和陈庭都在。
庆僖公如常地不时拿手帕捂嘴咳着,见了子桑微是露出些许笑意,眼眉间的皱纹日见深了。
微是见了个礼起得身来就听见耳边周载:“点一下,子时便走。”
远行似总在深夜出发,子桑点点头表示明白上前拉过庆僖公的手:“王爷爷,那孙儿要走了。”
庆僖公点点头:“命大,没把你个仔子毒死。”
“命大,还回来给您请安。”
下毒背后也只能是那么两家人,只是事情掩饰得当,抓不到把柄罢了。
总得有报应的,只等我活着。
爷孙两个寒喧后,庆僖公便慢慢正色:“宫中还有太监给你试毒,到了军中更是人多眼杂,这殿下的身份不用也罢。 ”
“子桑也是这么个意思,命再大也不够奸佞人折腾。”
于是又看向一旁的周载:“给我备一套普通士兵穿用的军甲。”
周载与陈庭对看一眼,面上虽有疑惑,不过还是让旁边的军侍即刻去备了。
见到子桑这番难得有一副正经的样子,庆僖公面上略是欣慰:“以后也当如此才是,精明些,正气些。”
“就是想着要好好活着,死在暗箭下便太不值当了。”
夜再又是深,德章公公一双眼精挤来挤去地有赶人的意思,这时庆僖公摆摆手,仍是跩住子桑来:“把那把王徇剑带上。”
于是旁边有公公便拿了那把原本收回的剑拿过来。
剑柄短而仅能容一手无再多,剑身无血槽,锋刃不利,无剑尖,平直四方。
庆僖公够着些力气,将剑端过来拨开,周边粱壁上金银铜烛的光叠在剑身上,晃晃流动,映射在银须华发上。
“此剑不能杀敌于阵。”
他的声音变得沧桑沉稳,于宫殿中弥漫:“王剑所护之处不流血,王剑所指无偏倚,一手江山多持重。”
所以此剑乃王剑,非杀人之剑。
子桑仍又是接了过来,面色有疑,看着庆僖公:“王爷爷还曾想过要把这天下移交于孙儿么?”
南凉国印,太祖传剑,两大国器现今都交由她手中北上,几乎她靠着这两样便可以站在朝堂上告诉天下,她是南凉国君了。
“给自家人我心里才安落些,爷爷想着要给你这天下,可你到底只是一介女子,万里江山可重。”
庆僖公略是喘息:“给了你这两样,又有周载护着你,于外你还有个庇佑,可若是没得那番王材,即是你拿了这两样站在庙堂之上,别人以昏君二字弑你,也无不可。”
意思还是,你这样啊,还不足以成大统,只是给你两样保命的东西罢。
出的景宁宫,周载才:“王上多少还是有私心的。”
“将军怎解。”
“还是偏袒自家血脉。”
笑。
可不是,老爷子非要倔着,表面上,哎呀,我舍不得将这天下给你的,可给这些东西在手里,还不是在,要是万一我不在了,你要是想造反,就拿着这两样东西去罢,光明正大的。
于是又来追问周将军:“现下的形势,若是王爷爷直接诏告天下,他日仙逝王位将传于我会如何?“
“白壁城将四面受敌,宫围将起祸乱。”
“将军也不能解?”
“我能破敌于外,能杀敌千万,可如何保得百官朝上弑君。”
“以何理由轼君?”
“王上昏庸,立一介女流,乡野荒诞之人为大统承人,昏。”
“到底,我此趟必是要远走,乱臣才能安份一阵子。”
回到宫中,四下就忙活开来了,许多衣物用不上,福安收拾了要紧的一些贴身儿里边穿的,一边收拾,一边抹泪,三十几的公公瘪着嘴:“殿下总得带个人去的罢。”
“嗯。”
福安眼前一亮:“奴下愿往。”
“带我自个便好了,多了太累赘。”
眼睛一下子便黯淡下来,抹了一把泪,听见有周将军令人送了衣装来,于是前去接。
捧上来一套普通的铁盔,剑带,披甲,革靴。
清点过后,看着时辰便赶紧让宫人安排着给殿下穿上,嘴里仍是怏怏地求着:“周载将军不是可以带一个人的么。”
原本确实是这样的,现在想想,还是少些牵绊为好,冷冷回绝道:“不带。”
普通盔甲份量重,一穿上走起步子来总有些拖沓得很,走路都显得吃力。
若非她少时开始便常常在外射猎练得些力气,怕要被压得塌下来的。
福安拿了剑带来给她系上,然后又把王徇剑给配上,子桑由是一拍他脑袋:“收起来,另外装着我背。”
这么把显眼的剑配在腰侧,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福安这才恍然摸着脑袋另外用了物事把剑与其它行装理在一起给子桑带上,还有一把大弯弓给她背上,然后:“那大雪可怎么办?”
“带上。”
“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还用你?自有办法。”.
远远便听得见宫门处有军鼓擂声,想必正是大军集结检阅时,唤了大雪过来拍拍脖子:“回你的家乡去。”
走出奉贤殿,回头看着殿上横粱飞檐,来时秋,此时深冬,不过数月便是又是远走,愿能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