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可恨,可气,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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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民边境往西地势陡高, 兵哨都设在山崖边上, 五人一岗。

    周载从冼州过来时就安排沿途设岗, 每五里一岗。

    子桑骑在马上,跟着左副将,旁边是大雪。

    一路来, 她都随在车驾旁边以将军随侍的身份去喂狼,于是大家觉得这狼和她熟悉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前头是左副将, 还有三四个骑兵, 后边是负责押运岗哨粮食补给的轻甲兵。

    李巨力正在其中负责牵引负着粮重的马, 只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李巨力才有机会和子桑搭话:“我来这里,都运好几天的补给品了,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巡逻,骑着马挺威风的嘛。”

    “我巡逻五天了,也还是头次遇到你。”

    从马上翻身下来,子桑揉着有些发僵的手指。

    她估摸着巨力虽然也有一直在岗线上帮着运送补给, 实际有时候是往东边去的。

    且每两日才分派一次补给,子桑只负责日间一次巡线,之前没遇到也正常。

    望着岩崖下边,远处的黑乎乎一片的先民冢子桑面露忧色, 将军周载出关侦巡已有五日。

    按照事先的计划, 为了以防万一,每日都都会有巡逻兵将新的发现和行进进度递至关外那座埋着三万军士遗骨的坟山边, 压着红绸作记号。

    第一日回无事,已进了林中, 第二日回无事,亦未曾发现东池驻兵,第三日回发现之前出巡将士的尸体。

    至前天开始,便没有回来新的消息。

    况旬很着急,一干奉令于军中操练士兵的部下也有着急。

    将军十日内若未得信,便必是他等出事了。

    离好的日子已过去一半。

    左将军同样看着远处那片幽暗的深林直捏铁拳:“东池这次太硬气了,的什么鬼主意不敢见人。”

    虽然知道或而东池这次又可能出兵数量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力量悬殊会令人害怕,可真正令人害怕的是看不见的敌人。

    东池连战书都没有下,可天下人都知道,池羽对于此战志在必行。

    而连日来对敌方动静的揣测让他们意识到,十年前一战险胜,十年后的池羽比当年带二十万兵的池正要危险百倍。

    子桑牵着马与左将军并行,耳侧是从鬼原穿过先民冢上空往崖上吹来的似犯人哭叫的风声。

    “我记得有古书先民冢常人不敢近,为何东池却敢大量隐于其中练兵呢?”

    “哼,兵家险地,放在平时,先民冢林中多猛兽毒虫,多泥沼淤坑,且阴晴难测,障气极重,常人自不敢近。”

    经左副将这般一,子桑便明了几分,难怪东池会于入冬时囤兵于此。

    先民冢北边是冰雪鬼原,按是极寒之地,偏先民冢谷地势处于低洼,于是自形成一方天圆,有春夏秋冬之分。

    其它三季时,林中湿气极重,但人迹罕有,野兽毒物极易生存,只到了冬时,冰雪封天,泽地硬化,即使有野兽也被厚雪制约不足为惧,尤其是在军队面前野兽多不足惧。

    东池军队选在这个时候藏于林中,便相当于有了一道天然屏障。

    寻常仗多是两军交于旷野,东池国君偏反其道而行,南凉此番很被动。

    李巨力没看过什么古书,不过在路上走过来时便常常听人家讲这先民冢里的传。

    听了他们这事,便也来插嘴显摆显摆入伍以来的听闻见识,张口便侃:“都这天下人的老祖宗都是从先民冢出来的,那现在不正是在老祖宗的地盘上自己人自己人么?”.

    左副将听了也没忍住哈哈大笑:“那照这样,我们和东池国君那个甚么狗屁池羽还是亲戚了。”

    对于李巨力的法,子桑也是哭笑不得:“早期的时候天下混乱,各处有大国候十几家之多,制权混乱时常都有战乱,当时有几个士族家受到驱逐正好在此处遇到,恰都是年轻的有志之人,埋冠带到此中,割血盟约互助其收回失地,以至于成了势头,后来其中几人各自据地为国,南凉□□王徇当时便在其中。“

    “原来不是一家人生出来的天下啊。”李巨力恍然大悟。

    “冠带埋在何处?”

    子桑撇他一眼,淡淡道:“据当时亦是寒冬之时,西陵国的□□从石中寻得眠中巨蟒刨其肚腹,将冠带置于蛇腹寓意盘锯天下。”

    所以西陵国的瑞兽是蛇。

    即使是猎户出身的李巨力,听得剖其肚腹亦是了个寒颤:“听西陵国的人好战不好文,长得跟狗熊似的。”

    西陵国地势偏高,与南凉接陵葑州铁牙关,民风厚实,好勇斗胜,以畜牧牛羊为主业。

    由于南凉国内供需丰满,再者西陵常年与侵扰南凉葑岩两州,双方局势紧张,自是鲜少往来走商,民众间彼此了解都仅限于传闻。

    传闻里都西陵女子多,马牧民族,最为新奇的是西陵女子眼仁儿花花绿绿的,头发亦有黄有红,跟画上的妖怪般。

    先前上朝时子桑常有听得讨论葑州战事,西陵国虽自称为国,但并不像东池或者南凉有一人为君,举国俯首听令。

    西陵内部势力有好些,对于葑岩两州都是时不时便侵扰一番,并不像是集着大军来。

    这正是头痛的地方,几十万人的军队结成一条大阵线,只防着几万人的土匪般,有时候半年也不见来一次,有时候突然又攻其中一处,如此便耗去大半兵力。

    原本是一边驻军一边修筑城墙的,可南凉自六年前王位继承人都死绝后,朝堂上便各种明争暗斗。

    筑城之事本就是费时耗力劳民伤财的事情,争端太多耗到现在东池又来犯,往日弊端就一齐都慢慢露出苗头。

    子桑随左副将一齐翻身上得马时想起这桩事:“葑岩两处现有兵二十多万,一分都动不得么?”

    “看到东池在这边威胁我们,西陵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

    左副将有些丧气,喝了喝马前走。

    “葑州有铁牙关,本也是天险,可西陵人鬼得很从颜州的无止山脉凿出条道来,往南可入岩州,往北就是葑州,都是广地千里,没得险要可守,若是退守便等于弃了这两州。”

    王上的意思是,不失寸土,所以执意用二十万大军守着无势可用的葑岩两州。

    “可南凉总兵力应该不止这些。”

    “光白壁城明暗各家陈兵就有十万之多,再各地城守驻军,南凉总兵力能到六十万。”左副将亦是四十多数的汉子,一笑,笑得寒凉。

    眼看着君王要倒下新王两股势力日渐膨胀,各州府有驻军也不愿分出来。

    一是有兵力在手万一两家起来自己有力去帮。

    二是再不济天下大乱自己趁乱举旗也未尝不可。

    正是五谷丰登时,本应号盛世强国却因着这些争权夺利的人大好河山摇摇欲落。

    可恨,可气,可悲。

    巡至末岗时,天然已然暗了下来,五人轮换的岗,两人正站于崖边,三人于后方避风处盘腿坐着。

    见到有巡员前来,三人都站起身来迎,子桑从巨力的马匹上拿出最后两袋酒扔上前去。

    “谢谢将军。”

    子桑一愣:“我不是将军。”

    左副将哈哈一笑:“他们这些兵不认人的,见了骑马穿重甲的都叫将军。”

    军中人杂,又各自不拘节礼,兵将除了自家的兵头,其它多不认识,只看着各色着装来分已是很寻常的事情。

    兵不服:“我认得周将军的,长着胡子的那个,面色冷冷的,每次都会在这里站挺久,有时候还会趴在这里往下边勾着脑袋看,真担心他会掉下去。”

    顺着兵指的位置子桑也探头去看,这里正是转风的口,悬崖不是往外峭,而是往里凹进去,只有趴下来才可以看到崖壁的情况。

    子桑也趴下来看,被左副将拉住盔甲了声心。

    崖壁凹进去许多,而且壁面很不规整比较斜。

    左副将:“周载,若是有心的话,可以容易桩钉,再架梯上来,而且很难防。”

    没有办法往下射箭或投石,只有等敌人爬上来了才能进攻。

    细思之下,子桑犹是了个冷战,爬起身来,此处风口处看不见先民冢的森林,只有盘旋回转的风声,啸叫着。

    回程时李巨力总算可以骑马了,跨到马上还特地策马跑了一段给子桑看。

    “以前哪里有机会骑马,在军中天天帮着给人家洗马,于是学会了。”

    李巨力是普通的轻甲兵本身是没资格配战马的。

    也正是为了得到这么回骑马的机会,所以才不畏辛苦,特地去要了这么个送补给的机会。

    子桑看着他雀跃的背影,不得不承认确实骑得挺好。

    以前去山里猎时,抓了猎物都是李巨力扛回去,练得一身好力气,身子也越长越壮实,其实是个仗的好苗子。

    在前边等了子桑跟上后,李巨力又是从身上拨了大刀出来挥了挥,一副恨不得马上冲锋前线的兴奋劲。

    子桑没多少兴趣看这傻子乱砍一气的把势,只是略一转头便见到他剑鞘旁边还插着一支箭。

    “不求长刀无敌,只求踏马归安。”

    正是她临别时随手送给李巨力的那支箭簇,没想到他会随身带着。

    “李大叔大娘都还好吗?”

    “好着呐,我娘还上叶子家给我问了亲事,她爹娘都允了。”

    “那叶子怎么?”

    “哎,叶子能什么,她天天儿地看着院里那几棵树发呆。”

    村里人都叶子疯颠了,因着书生给她了太多文绉绉的话。

    可李巨力不管这些,他能看见叶子就觉得心里满足。

    村里年轻些的男人都和李巨力,叶子这样的女人不好,心里有人。

    李巨力便,等我当了兵头回来,叶子心里就会换人。

    子桑本来也想过要劝李巨力,不过后来想想,人呐,难得心头一执念。

    叶子有叶子的执念,李巨力也有李巨力的,有个盼头也好。

    李巨力每次到叶子都眼睛发亮,想着自个成为英雄归村的日子。

    回了营地时,正赶上一干精骑兵正于校场策马对砍。

    仗着跨下有马,李巨力一下子也冲了进去,腰微是一弯就抽了把试练用的大刀上了场。

    精骑之所以称为精骑都是经过长期训练而且多有战场训练经骑的骁勇。

    李巨力只想着都是对砍,自己力气大,马又骑得还不错,血气方刚就想着要在人前气意一下了。

    其它人见他只穿着轻甲便有些哂笑,不愿意与他:“子人都还没杀过吧。”

    “人没杀过,熊啊野猪杀得多。”李巨力照实的,像在肥猎窝里遇到灰熊他都是仗着力气壮直接对砍。

    好在遇到的机会也不多,每次运气 也还好,不是很凶悍的巨熊把他给得意的。

    见他气性大,子桑也没拦,反正她最近也是天天与精骑兵们对练,没少挨,冰桩子都劈了快过百根了。

    教头也正从她面前过,递了个讨好的笑脸。

    再怎么也是将军身边的随侍,刚开始看她没本事,凶得有理,后来实在是怕了她这种不要命的日练夜练,慢慢从心底里敬了这位将军身边的哥。

    拿大刀指了好几个人都不屑于和他对练,李巨力有些囧。

    他全部都指着一些高壮的大个子兵人家看他个头自是都不理睬。

    于是只好把方向指到其中一个身量差不多的男子身上。

    那个男子腮上长着胡子,约摸是见不得李巨力在场上转悠半天的样子,捉了□□喝了声便往前冲来。

    嘭的一声,如子桑所预料的那样,李巨力应声而落,跌得四脚朝天。

    对方头也不回就又去另寻对手了。

    李巨力穿的是轻甲,胸口被重重地扫了一枪自然不轻松,好半天才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

    子桑知道这点伤李巨力受得住,不过这亏李巨力吃不下。

    不等李巨力再上马,子桑就把他揪了过来:“好了,光有力气,没有眼力劲也没用,再多练练吧。以后晚上我们对练。”

    “和你?”

    李巨力被人收拾了,面上有些过不去:“就你那身板,力气没我一半大。”

    自一起长大,山里家里的粗活向来都是李巨力粘手,子桑也就拉拉弓,准头再怎么好在李巨力眼里都不过是个女子,再者和她对练,自己也下不去手。

    “可别看我,刚才那个把你下马的是我手下败将呢。”

    其中也就前两天终于赢了一次,十几场中的终于。

    “真的假的?”李巨力脸上更挂不住了。

    “不信你去问石竹。”

    子桑看李巨力脸憋得通红,赶紧又安慰他:“其实别看他身子不壮,耍枪可厉害了,你不过很正常。“

    巨力脸色还是不太好,两一起把马拴回棚里,然后他捂了捂仍有些痛的胸口:“今日我输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诉石竹。”

    “哎哎,在人家面前牛皮吹太满了吧。”子桑摇了摇头,连连叹气。.

    石竹之前便一直觉得军中没甚聊得来的人才天天缠着子桑。

    后来巨力来了之后,一个爱吹牛皮,一个爱听人吹牛皮,一拍即合,整日腻在一块。

    巨李不承认:“我的可都是真话,一句不假,哪里有吹牛皮,那灰熊,那长牙野猪可不都是我砍死的。”

    .

    “嗯嗯,巨力可是个能徒手擒虎的少年。”子桑一边应着,一边冲他摆手作别。

    一个轻甲兵,一个将军随侍,两人在军中的位置和住所离得自然远。

    大雪冲巨力摇了摇尾巴便转身跟着子桑一齐走了。

    走了几步,巨力又是隔着老长一段路:“别告诉石竹啊。”

    没人回头应,子桑笑了笑,拍拍大雪的脖子:“比我大好几岁的人,还是一派少年性子。”

    还想回家娶媳妇当爹爹呢,上了城墙,看着远处埋着三万忠骨的坟山,子桑便有些怅然。

    她当初是目送了巨力去入伍的,可来景玄关时她没想过会和李巨力重逢。

    男儿入沙场,埋骨寻常有。

    知道这是场大仗,知道李巨力也想做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可她仍是那句话能应在李巨力身上。

    只求踏马归安。

    李巨力亦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形同家人,虽然从未称呼他一声哥哥,可几年处下来,胜似兄长。

    何止李巨力,城头哨岗老兵,城后几万新兵,即是如石竹那样的背锅兵也想着做个为国汗血的男儿。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关内富沃千里的南凉国土不失,安然荣华。

    可那些混蛋,在这样的铁血守护下为了一己之利拥兵自保,耽枕高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些只想着自己高官居上的人欺的正是不知何为文韬武治,只知前人忠魂英骨志可立的万万壮勇。

    一脚跺在雪上,子桑返身下城楼往大帐走去,正好况旬在,开口便是问:“今日外巡可有音迅?”

    摇头。

    况旬面上除了焦灼亦有悲痛之色。

    十年前他正是血气盛年,以为大战后便会缷甲归乡,守着儿孙。

    可究竟没能舍得这景玄关外的三万铮骨。

    这一守就是十年,儿已有儿两岁,路遥未能得见。

    这一守就是十年,妻不待齐眉归便先入了黄桐棺。

    周载是个仗的好儿,没有他,况旬我只不过一介匹夫,空有怒发顶冠,热血舔刀而已。

    热血头颅何其容易,我等男儿不足为惧,可连着万万壮勇无谓赴死的事,再也做不来了。

    况旬把今日最后半碗酒喝完,再想张口叫酒时才想得量已到。

    周载定的规矩,若非特殊事由,军中下下,每日酒量供给不得过三碗。

    军中身份向来随意,尊卑并不明显,反正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

    可在周载的军中,军规不多,却是一定要谨记要死守的。

    所以况旬多年的酒瘾便是在周载立的这等规矩下戒掉了。

    想来想去,况旬又是按着腰刀令人开了门踩着城门外冻实了的雪亲自去坟山看信。

    子桑没有去,因为她知道,才一刻钟前便有军士去过了的。

    知道内情的一干老将们近日越越发地沉闷,在大家心里都是同样的感觉。

    这军中不能没有周载,至少这一战中,不能没有周载。

    他是南凉勾栏戏传里的英雄,他是那个长刀砍下东池国君项上王头的不死战将。

    南凉此次仅凭八万兵力与东池一战,只有传奇能解,不然——

    必败。

    此时离五十一人出关整整五日空荡荡的校场仿佛还响动着周载的声音。

    “望各位能齐心与共,不求雪恨,只求一探究竟,平安归来。”

    寒风穿甲透心,子桑策着马挽着弓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箭又一箭射向靶心。

    一箭中红心,二箭中,三箭中,四箭……

    我能百发百中,我能稳坐马上,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深冬,离春开也不过百天。

    每年春开,南凉各处水满,内忧必多,到春开,按罗仲的法,王爷爷再能撑也过不了春。

    这些没用的朝臣,没用的州府,没用的

    ——世郡殿下。

    心中的恼恨让她只想一箭一箭地射下去,她明明一直都想要醉生梦死躲开的东西,此时却紧紧抓着揪着她的心。

    她不能完全清楚那是什么,只是感觉慢慢抓着她,让她原本应该轻飘飘的心往下沉,她不敢去面对,害怕太沉重。

    再伸手去抓箭时才发现箭篓中箭都俱已射完,子桑此刻才觉手骨发酸。

    大雪守在旁边一双淡绿色的眸子看着她,嘴里微微呼出白色的雾气。

    子桑伸手摸着它的脖子:“这会要是白允沫在就好了。”

    要是白允沫在就会抱抱我的头,她总会没关系的。

    白允沫就是那种我做个梦都要把我扶正,那是梦,子桑,看清眼前。

    一下子就从马上滚下来,躺在已经冻得发硬的雪地上。

    蓝得没有瑕疵夜空远挂着一轮清冷的玉盘。

    应该有收到前次给你寄的信罢,简简几字,书的是你红妆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