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能战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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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于阿城, 远望去有高山, 半山以上终年覆雪, 名太阿。.

    过太阿底谷,前攀北行数里,便是崖境线, 站在崖境线上可远眺得一片暗影,为先民林冢。

    先民林冢虽位于近北之处, 却仍因着地势优沃的山谷得以四季分明。

    正是冬季北风盛时, 前两日刚下的新雪尚未硬透, 马匹行至其中深深浅浅地留下杂踏的印记。

    敌区侦巡,以隐蔽为上策, 林中却晃然几匹随意走动的军马。

    周载不好的预感又是增加了。

    当初带来的人分成五股呈围合之势一股前探,两股接应,三股呈扇形围和之势,间隔数处深入林中。

    作为侦巡总长, 周载位于整个队伍的中间位置,身边带着五人分别是五个队负责传信的军士。

    现在是已是第六日,带出来的五个分队无论是受令回撤的,还是往前侦巡的都已然失去了联络。

    好不容易远看见有动静, 匆匆过来却只看到马匹, 不见巡兵。

    “不要分太散,注意周边环境。”

    周载下来马, 一脚踩下去,发现此除了积雪, 还有许多发枯的藤蔓。

    也正是由于林中多枯藤长蔓,马行于其中很是不便,多数时候要下马步行。

    周载猜想这几匹空马之所以会单独留在这里便是因为巡罗兵听见附近有动静一起过去探查情况时留下的。

    然而他们没有回来。

    一共三匹马,周载下过令,九人合一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共进退,及时归队汇报情况。

    只剩三匹马,意味着其它人应该也都遇到了不测。

    先军冢与冰雪鬼原相接邻,越是往林中深处,鬼原上诡异的风声便如近在耳边般,马儿亦是噪动不已。

    此处多有些不详的传闻,池羽能在此驻兵就表明了他有着过人的胆识。.

    “将军,没人。” 跟在他身边的五个军士此番虽还沉着,可声音却了许多。

    连着六日的苦闷行军,周边几个队都莫名一个接一个失去联络,连回身报安的军士也是没有再回来。

    周载也有些惧,五十个人在他手里一个一个地莫名失踪,他害怕此次又是白白牺牲。

    这些人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当初好,只求同心而归,现下无见人影。

    前两日周载便想回撤的,可是其它几个队伍联络不上,明明都只相据数里地之远,没有任何响动,甚至尖叫就不见了。

    长期的浴血奋战,让他闻到了死亡的危险气息,就在周边。

    他们被人家盯住了。

    现在剩下六个人本身就在队伍中间,解决掉了其它五个分队,接下来矛头定然是指着他们的。

    周载命令剩下的人呈六面合围之势,一人面向一个方向。

    慢慢往外林木疏松的方向移动。

    五匹马都停住了。

    眼前一纵叶呈暗褐色的藤条拦住了他们,藤条长在树干间,上下结得很密实。

    确认周边没有危险,头的军士拨刀去砍开面前的阻碍物。

    一股臭味马上传了开来,其它军士也纷纷拨刀,周载看着眼前的藤蔓也伸手去拨腰上的刀。

    从方才几个人挥刀的力度来看,这个藤蔓很容易砍断。

    只是气味有些……

    脑中那种不详的预感马上让他想到,所有的东西都结冰了枯萎了,为何这种普通的藤蔓不仅没有枯,甚至上面没有一丝的积雪。

    还有这种难闻的气味,他马上大吼:“住手,住手,快点后退。”

    周载将刀按回腰间,勒马后退,同时把刚要挥刀的那个军士拉向身后。

    其它几个人都已然刀砍向了藤蔓,鼻间一股怪味,褐色的藤蔓上还溅出一些青黑色的液体。

    听见周载的声音,四个军士都一齐往后退,可是刚走两步就呈昏沉状态,一个个跌落马下。

    被周载抓下马的那个军士看见其它几个人都开始又又笑各自往别处走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将……将军,怎么办?”

    “绑起来。”分明就是中毒了,周载翻身下马,揪着其中一个正流着口水喊娘子的扇下去两耳光,对方也仍是一副痴态。

    只能赶紧绑起来,争取早日出得这片森林,先回关再。

    旁边的那个军士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绑着一个,忽然站起身后退几步,拨出了刀:“将军有人。”

    周载也松开还在痴痴作笑待绑的军士,拨出脸间的剑。

    昨日才停的雪,地面上留着一层尚未冻实的新雪,踩下去咯吱作响。

    这种声响,不是他们踩出来的,是从周边围过来的。

    正面和左侧有声音,右后没有,周载一双眼瞪得圆和暴起。

    周将军发怒的时候像雄狮般,这是从军中传到民间的法。

    “你从骑马从右后路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况旬将军,下次巡逻的时候不人进林,尽量摸暗从森林边沿摸向高处,设哨。

    冬时的先民冢不宜前巡。

    这是他带五十个人出来得到的唯一结论,这或许是他最后留世的话。

    军士到底也是老兵,哪有弃将而逃的,他不走。

    周载暴喝:“这是军令。”

    他已然失去了四十九个部下,总得活一个回去送个信。

    军士这才咬着牙翻身上马,往右后密林去策。

    他知道,将军本可以和他一起后撤,可是那意味着要离弃地上四个军士,也意味着两人一起被捕获的可能性更大。

    周载想留下来给他争取多一些的时间。

    此处虽仍是密林中,可按方位来看,离关守处并不太大远,只要绕出去便多了许多生还的机会。

    终于见到你们了。

    眼前是身穿角色钢甲,鼻尖绑着围布遮掩气味的人。

    东池擅冶铁器,军甲总是簇银如新,兵刃锋而内纯。

    “周载将军,老朋友了。”因被包着鼻子,话的时候翁声翁气。

    会称呼他周载为老朋友的人不多。周载圆瞪着的眼没有放松,待对方将头盔取下时,方吃了一惊。

    “满达?”

    “你很吃惊。”满达招了招手,周边的人便慢慢站了出来。

    周载拍了拍身边的战马,马便自行往右后方向跑开些。

    确实很吃惊,因为在这里遇到了北昌的有名的战将。

    北昌向来都是以弱国之名被天下遗忘。

    越过冰雪鬼原便是北昌。

    地处极寒之地,只有长夏和寒冬,温暖的夏日也不过短短三月之期,不适宜栽种耕作。

    北昌国除了东面是雪原,其它四处都是水,以捕捞为主,夏吃鲜鱼海产,冬吃鱼干腊味,所以叫北边的鱼腥佬。

    亦十几年前的事情,听夏季慢慢从三个月变作两个月,食物短乏,国人惶惶。

    南凉沃土千里,向来被东西北三面眈枕。

    于是季候夏短冬长的北昌国越过冰雪鬼原,与西陵一干部族联军试图破葑州,入主南凉。

    北昌国穷,卷全国兵力十万数过冰雪鬼原已大有损耗,只能战不能退。

    北昌国穷,人少,夏季慢慢从三个月变作两个月,食物短乏,国人惶惶。

    北昌国穷,人少,十万已经是举国之兵。

    北昌国穷,此战,无后路。

    战事得很吃紧,南凉兵多粮广,双方死战三年。

    南凉驻葑岩两州的兵力达三十万之多,西陵与北昌合军亦不过十五万。

    三年战下来,双方各损敌近五六万。

    庆僖公看着呈上去的兵力损耗报数极为震怒。

    三年长战,三十万对十五万,仍未分出胜负,有损国威。

    年过五旬的庆僖公当即御驾往西,增兵五万。

    西陵北昌合兵十万待阵,其中七万为北昌主力。

    庆僖公王驾当前,出兵二十万合围举歼,意在一战分明。

    北昌将士视死如归,孤注一掷,明知在面前的是强敌,可已没有后路。

    犹是记得出征时,北昌国君伏潜跪地相送,老泪纵横:尔等胜则举国迁,尔等败便热血洒厚土,北昌虽是祖地,却无掘棺埋尔处。

    南凉将士自信满满,力量悬殊,一看即胜券在握。

    一战,战得日月不分,簇旗之下骨血森然,遍野哀鸿。

    战事以南凉惨胜画上了终止符。

    因着庆僖公的决力一战,因着南凉将士的以为兵多必胜,牺牲将士近十万人之多。

    北昌此战,只四字:全军覆没。

    当时尸骨成山,领军的将军满达没有找到,也难找。

    不想时隔这么多年,会出现在离得如此近的地方。

    “北昌和东池联军了。”这是周载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可能,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东池国完全有兵力二十万以上,北昌虽有重创,可十几年过去,五万之兵总是有的。

    也就是敌方的兵力早已在估算的范围之上,而南凉仍是只有兵力不过八万之数。

    满达往前走了走,一剑将地上还痴笑着的军士脑袋砍下来:“我北昌,国仇难忘,有仇必报。”

    血花四溅,极是利落,快速,血顺着剑槽往下流,一滴一滴地落在白色地面上。

    藏了十几年的恨意在剑上弥漫着。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被这臭得要命的玩意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倒觉得好用得很,几乎不用怎么费力。”满达又走前了几步,身后的士兵亦是往前围来。

    幸好只有十几个人,周载把控着地势,一刻也不敢放松手上的剑。

    满达个子很高大,长着络腮胡,四十开外,额头上分明的疤痕看起来是箭簇伤到的。

    雪在他的脚下发出沉得地闷叫声,他重新抬起剑,往第二个还在迷幻中的军士脖间砍去。

    他没能如愿一剑砍下头颅,周载冲上来砍开了他的剑,并快速地向他出剑。

    后边穿银甲的士兵马上排开来,随时待命。

    满达剑上受力,退后了些,面上仍是一副凶悍的不屑:“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快,南凉国的常胜将军。”

    “有些意外的是你居然没有中毒,所以不得不让你吃点苦头,不要害怕,你不会死得太快。”

    满达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的手上满是练剑劈桩留下来的厚茧:“我要把南凉的常胜将军扒光了衣服挂在阵前,给你的部下看看,等他们看完了,我还要扒下你的皮,做成人皮鼓,挂在我南凉十万将士的空坟上,日夜敬磕。”

    他们曾于战场交锋,满达不仅高壮,还要比周载年累些,十几年过去,周载胡间隐有灰迹,满达仍是一派的骁勇。

    .

    大刀和长剑相抗,周载往后退了些,只是轻微的后退便看见满达长剑落处,地上又一个南凉军士的脑袋被削了下来。

    同生共死。

    这是出发时过的话,周载一双眼睛暴起,满达的实力他心里有数。

    硬拼的后果只能是被生擒。

    相比之下,他死会比擒好很多,可是不能这般平白便死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不应该像个懦夫一样死在这里。

    周载转身大刀挥向一直围在他身后的银甲军士,正中颈间。

    旁边的银甲士兵当即前来到擒他,只剑还没砍下来,一支胳膊便没有了。

    周载飞身奔上马背,此处正好处于枝干错乱的范围之外,一喝,马就四蹄奔了起来

    身后响起一阵利哨声,林中各处便都突然变得热闹无比。

    抓到五十人中第一队侦巡兵的时候,满达铐问下得知周载竟然亲自前来巡察,高兴得不得了。

    为了抓南凉的将军,先民冢此番四处围兵。

    周载一路向着丛林之外奔去,耳边有追击的声音,也有鬼原传进来的风啸,怪异无比。

    他不能被生擒,只能快,刀背一下一下地狠命拍着马股。

    铁蹄下一朵朵白色浪花飞溅不止。

    就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或许还能救将军,被周载赶回来的军士远远终于看见了高耸入天的楼城。

    他看见了南凉国人引以为豪的关守门外,热泪从心中往外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同生共死,单身回马。

    十年前那一战,他没有请死,这次出巡五十人与将军势同生共死,可将军用性命给他垫后。

    他再次用力挥鞭策马,想着将军还在林中,或而还有希望。

    他埋着头挺进在风雪中往城楼方向奔去。

    景玄关楼墙上,况旬已是今日的最后一碗酒,子桑摸着银狼的脖子,看着远处已然被雪盖实了的坟包。

    “第六日了。 ”

    碗里酒已经半凉,一口喝下,仿冰渣入腹,胆寒。

    “周载儿做事太不象话。”

    “另派一队人出去找。”这是子桑的想法,周载不是普通的侦巡兵,他不回,军心要乱,他不回这战如何指挥。

    子桑连日在崖境线上巡逻,在校场与新兵同戈操练,听到的多是将士们对于周载的崇拜和信任。

    没有周载,军心将动摇半数。

    况旬知道,一干周载的老部下亦是知道,谁都没敢声张将军出巡的事情。

    即使有人知道也从来没人想过,南凉名满天下的周载将军会因为普通的侦巡任务而丢掉性命。

    “派一队人,我带大雪去,它从跟着我在山里跑,有危险会告诉我。”

    子桑暗自以为若当初周载带了她去的话,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断掉音迅。

    再不济,大雪还是能跑回来的,、。

    还记得在肥猎窝的时候,每次去猎,好人婆婆都带上狼仔,好歹能回来一个报信。

    周载看着有时候聪明,其实蠢就蠢在守规矩上,蠢在总把她当成是庆僖公的托付。

    况旬何尝没有想过再派人出去,可是这处情况定然有设伏的情况,不宜太多人去,周载也不会同意这种不断白白牺牲兵力的情况。

    “还有四天。”

    “再等下去,可能就晚了。”

    谁也不知道外先民冢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南凉军士出去等于摸瞎。

    况旬狠狠地把碗扣在墙粱上咬牙切齿:“军令如山,约法三章,若无异数,不可变更。”

    只能再等。

    两人都在军令面前碱了口,这时旁边的岗哨动了动,探头往前再看了看。

    关外有人。

    往城门方向来人了,这几乎是鲜少有的事情,出去六批侦巡兵,上百人,终于有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景玄关外。

    “况将军,看。”

    他们看到了,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正怒马狂奔而来

    况旬大喝一声:“赶紧开城门,快开城门。”

    一声一声呐喊从十丈高的城墙上往下传,响若洪钟。

    了桑亦是在石阶上三步并两步地往下跑。

    她很紧张。

    她很少这么紧张,脑袋里一直想着一个念头,南凉国不能没有周载。

    现在南凉失去南载王爷爷最后的支柱怕也就倒了。

    城门开了,城门宽厚有三丈,如同幽暗的山洞,里边冲进来的人身上白色斗篷如暗夜星斗。

    况旬声音颤抖,见到来人喝问:“周载儿呢?”

    马上人被风呛得半天不上话,他一路奔来,已有半日,他不确定周载将军究竟如何。

    用力呛出一口气,他噎着嗓子死命吐出一句话:“将军让我先回来报信,林中有埋伏。”

    “其它人呢?”

    “都不见了。”

    “在什么位置?”

    “就在入谷处不远,两个时辰往里。”

    一抹银光飞身往外。

    众人大惊。

    况旬在后边大叫一声:“昭和,你给我回来。”

    这个世郡不明摆着送死吗。

    况旬勒马,握拳砸墙,他不能走,他身上挑挑着副大担子。

    况旬在令官身前大喝:“左副将何在,速点精骑五百即时出关。”

    从景玄关楼墙上往外看去,宁静的雪地里一匹银色的狼四肢于雪上掠行。

    再细看身上颈俯坐着装甲束整的军士,手提着大弯弓,背着箭篓。

    背着军士的银狼奔着远处渐慢慢被夜色笼罩的黑色林谷中去,比马还要快,如风一般。

    景玄关的楼墙下一支精骑队亦是快速趋疾而上。

    左副将得令往先民冢的那片丛林去,往里搜索三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未寻到周载,便即时退回,不得久留。

    左副将得令,若是遇伏,即刻回撤,不得恋战。

    左副将得令,若是遇敌军挟持周载将军,如不能救回——

    即利箭射死。

    令都是况旬下的,敌军若是知道周载在侦巡兵中必然会设计活捉。

    将军被俘,向被视为大耻,宁死不可辱,况旬为周载作下了最坏的算。

    若是知道世郡跑出去,周载你子会用军令罚我罢。

    周载你子,就是太听话了,所以王上信任你,多少场硬仗都是让你去了。

    王上是个值得卖命的主儿,可王上也有王上的毛病。

    王上啊就是太要面子,总想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国君。

    要什么一战即胜,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若死守严防,或而景玄关这三十丈高的楼墙还能守上一两年。

    可偏要开春迎战。

    王上啊,其实是老了,一把年纪的人最输不起,他就想抱着场胜仗的消息再闭眼仙去。

    所以王上还是的毅然选择了你。

    我况旬不屑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可还是看得懂,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只有你周载敢背水一战,只有你周载会因忠君而亡命阵前。

    周载,你子最好自个活着回来,不然,五百将士出去也给暗算了,我况旬便不管什么王命,不理会什么开春一战,我就丈着老祖宗留下的这景玄天险守着。

    要么被革职,要么掉脑袋。

    况旬我呀,老喽,我不要什么面子,不要什么军功,就是不想再带着南凉壮勇拿骨肉去撞刀锋。

    你,来去的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不屑做英雄的。

    况旬我呀,老喽,让我再出去和人家,宝刀也不利落了。

    想想不管是东池还是我南凉,都是家里有妻儿老母的人,杀来杀去,杀出两家孤寡,为的是什么呀。

    我老喽,想不透,也不想想,也不想再杀,快六十岁了。

    人活一甲子,忠勇杀破浮屠塔,身下地狱无处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