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满裹着兽皮

A+A-

    出于阿城, 远望去有高山, 半山以上终年覆雪, 名太阿。

    一路上都是道险行,峭壁上有被压弯了的雪木,大地银装偶有冬时的鸟兽跃于林中。

    旧的积雪上铺着及膝的新雪, 马行其间蹒跚不止。

    这便是行军不走水路下景州直达关守的原因了,路险且窄不利于大部队前行。

    即使只是四人五马前行也是困难重重, 尤其风雪自白允沫他们出城来就不曾停过。.

    行了一日大家都筋皮力竭, 白允沫身子本就削薄, 加上风寒未完全缓过来,滚身下得马人儿哆嗦不止。

    阿柱路上同泊玉姑娘了许多话, 到后头也终于是因风势太大也慢慢消沉下来,见到自家主子仍有病态,心下忧急。

    在于阿城时他就找了些识路的行家问过路。

    顺着这道一直往北就会看到先民边境,再顺着境崖线往东方向走就可以到景玄关。

    若放在平常的话, 三日行程便差不多了,可遇到风雪天再加积雪深厚,高山上又时有滑雪这般估计五六天不能达。

    阿柱知道自家主子定了主意要前往,即使道路险难也是不会回头的, 只能在心里不断祈佑路途平安了。

    阿柱当即便拿了一直护在怀里的水给白允沫喝, 同时吩咐了快手收拾下找个地方入夜消息。

    阿飘围到白允沫身边趴下,自进入四处厚雪的环境中后, 它倒是欢腾得很。

    毕竟此处是它故里了。

    喘过气来后,白允沫将头枕在阿飘的身上拢着取暖, 眼睛是正向自己走近的泊玉。

    阿柱在白壁城每日要管训家丁,特此找人教了些拳脚功夫,身子壮实此番一路虽是辛苦却仍能在风中跑来跑去支着帐篷。

    快手自不必,剑客都是自便在艰苦异常的环境中养大,除了面色冻得有些裂,身子仍是如风中劲松般挺直。

    只是这个泊玉姑娘,一介女子行了这一路,骑在马上稳健不倒,下得马来,然是施然而立。

    相形之下,白允沫便自觉身子有些弱了,自我探了探内息,虽仍有病根未尽,可也并不严重。

    于是与泊玉姑娘:“看你身子骨单薄以为会撑不过去,没想到我还不如你。”

    “公子身有风寒,又自南而来,抵不过是常情。”

    泊玉姑娘一路来亦是像个贴身女侍那般处处围着白允沫,分毫不敢多怠,拿了厚的皮毛被给白允沫盖着。

    “少主,我去拾些干柴来生火给您暖暖身子。”

    阿柱靠着两旁树干,扎了个勉能挡风的帐,然后就一头扎进了风雪丛林中。

    路多有看见野兽往来,仗着有阿飘在,许多野兽惧是远望眼便自行绕开,阿柱单身入得林中自是不妥,白允沫安排:“快手,你跟他一起去,有个照应。”

    阿柱见状于是吩咐好泊玉:“好好照顾少主,多铺点那毛皮,暖和,也不要乱走动。”

    泊玉点头。

    快手又再是看了一眼泊玉,他鲜少话,只是夫人让他要顾好少主,不能让危险的人接近。

    这个泊玉,应该是好人了,不然阿柱不会留她才是,于是他握着剑跟上阿柱。

    .

    林中变得欲发地静,只有从谷中穿啸而过的风偶尔落枝叶的嘎嘣声。

    泊玉将一双手搓了又搓,暖和后便放在白允沫额上给她揉着头,又捏捏肩颈。

    骑了一路的马,这会给人捏捏确实舒服多了,而且力道适宜,丝毫不逊色于清欢楼姑娘的手法。

    “侍候人的功夫也很不错。”白允沫微是坐正身子,将身上的毛被拉开披在泊玉肩上。

    两个便一齐挤挨在了被中。

    风冷,白允沫吸了吸鼻子。

    这个泊玉身上果然是一点胭脂水粉的味都闻不到的,只有一股凉凉的香意,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我算便学得侍侯人的功夫,知道怎么令人舒服,令人高兴。”

    不像青楼中人,的话却满是风尘味,声音柔柔绵绵,暖人心怀。

    白允沫歪头想想,仍是觉得这个泊玉总是哪里不一样,却又不上来,只道:“我现在心里正是忧忧焚焚的,你倒是令我高兴高兴。”

    她其实也是随口而已,她心里的忧思待见到子桑时便都能解了。

    想想当初,从浮州归宁河上调头北往玄州寻子桑时,豪言此生要一直把子桑带在身边。

    如今赫然发现,她一直都是追着子桑跑的。

    子桑在玄州,她一艘画舫逆水而上;子桑在王宫,她脱了金摇彩袂,罩了蓝袍纱帽,入得医事局,只为偶看她几面;子桑现远在军中,她粘须异装,水陆两重,从南方微凉北进冰天都只为寻她。

    以前她笑楼里姑娘为情太迷,总也痴痴傻傻,不分南北,如今方知,自己也不过一介凡人,有了心头所爱也是天下再大,大不过相许之心。

    脑中尽是那么个笑笑儿的人,那么个喜欢两指勾住她下巴探首吮住她嘴的人。

    白允沫面有笑意,闭了眼睛想盹会梦,却感觉脖间微寒。

    一支半暖不凉的手正顺着她的颈间往里,腮边亦有粉息之声。

    白允沫转脸正好看见一双似要落泪,楚楚可怜的眼睛。

    “公子不喜欢这样吗?”

    泊玉的手仍是在往下,面上稍显笑意,又再是贴过脸来。

    凉意从脖的间已然到了肩胛处,白允沫抬手将身上的衣领紧了紧只:“拿出来。”

    于是那只手便停了停并没有拿出来,泊玉的脸甚至贴得更近了些:“公子想要寻开心。”

    白允沫哭笑不得,她向来多有与姑娘调戏的时候,那也是在楼里闲暇时。

    现下周边寒风呼呼,身子还不时哆嗦哪里有心思来哄姑娘。

    “我要的开心不是这种。”她只好伸手把泊玉那条已然忖到胸前的胳膊拉了出来。

    连日来的照顾她的女子身份已然都被泊玉知晓,只是没想到泊玉连她喜欢女子也能领会出来。

    白允沫把泊玉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好好揉。”

    泊玉这才稍微往侧边挪开些位置,指上力道分明地施着力。

    过了会听得风中她问:“少主不喜欢女子?”

    怎么会不喜欢,白允沫睡着眼,半瞌着眼,略是嘟囔:“我喜欢女子。”

    “可似乎不喜欢泊玉。”

    于是白允沫把脑袋里的迷糊感去了去,又想了想,方认真答:“我喜欢的人是女子。”

    毕竟初识子桑的时候,她以为子桑是男子的。

    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冰雪天里,子桑仰躺在星空下,气息奄奄,她:“我不是哥哥,我是子桑,我是女子。”

    当时确实有些愣的,虽然她周边都是女子,可她却总以为男子和女子在一起才算是好的,不然为何楼里的女子天天都看街头的美公子呢。

    不过她也认了,女子便女子摆,反正娘亲是女子,一娘,二娘也是女子,欢喜就好。

    泊玉又问:“是怎样的女子?”

    “我不上来她是怎样的女子,大概就只知道我喜欢这么个女子。”

    可能不是最好,不是甚人间美玉,不是甚天地罕见,只因着她叫子桑,因着曾经知遇,在心里念了六年便放不下了。

    泊玉于是便不再多,也不再作出亲昵姿态,只手上停了停,似听得林中有声音,便:“他两个去了已经好一会了。”

    确实已经好多会了,这火总也没生起来。

    白允沫躺了会,身子暖和许多,加上给泊玉揉了会已然舒坦许多。

    站起身听得林中声响好像更大了些,便招呼了阿飘一起跟上:“去看看。”

    丛林多被冻雪盖着,许多雪柏都被积雪压断了枝干,七斜八歪。

    越是往里,吵杂声便越大,阿飘站住了脚,喉咙发出低吼声,头上的尖耳杂轻微地左右转动。

    白允沫虽然马骑得好,可跟在罗仲身边多是看医书习经文药理,身上一点本事也没有,仗着阿飘在身边才向来无所顾忌。

    这番越是往里走越是听得见野兽嘶吼声便知阿柱等遇上麻烦了,心里不免因着自个没本事而紧张。

    正是手心捏汗时,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又是一抹白中带灰的影子飞起。

    白允沫一下子往往后跌,眼花时身子却被托得稳稳当当,泊玉面色严肃,可眼睛仍是那副水汪汪的样子,柔柔看她眼,了句:“心。”

    不仅体力比自个好,侍候人的功夫好,定力也是好得很。

    白允沫不由得皱了皱眉,从她怀中挣出来站好身子。

    眼前的阿飘齿间带血,低俯头前身,与对面亦是全身雪白,形有猪那般大的东西对着。

    仔细瞧了瞧,白允沫方认出来那个长得和猪般大的应该是豹子,身形比阿飘还上许多,由是她便不那么担心。

    可是听得林中一声惨叫声又教她嗓子眼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阿柱的声音。

    阿飘窜向前边,又是与那豹子扭在了一块,搅得四下飞雪四溅,吼声震林。

    白允沫冲着林里喊了两声阿柱的名字,猜他应该是受了伤,仗着有阿飘的保护又是再往里走几步。

    她没有想过迎面又是冲过来抹白影,裹着风直扑她喉颈。

    身上一凉,脑袋便空了空,手足发僵,她头次离生死这般近。

    明明再有几日就可见得好些日子没见的子桑,那么个笑笑的人儿。

    生死关头也就只能想到这么些了,全是那个人的样子,给她捂捂手又握握脸的十一岁时的模样,或是将她环在身子里,亲亲唇儿脸儿的模样。

    哪副样子都喜欢,只似不能再见了罢。

    身上一阵钝痛,眼前遮过来却不是血盆大口,而是泊玉一张眉头微蹙的脸。

    似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副楚楚可怜相一下子便不见了。

    白允沫被泊玉压在身子下,头嗑在雪地上,虽有薄雪托着脑壳,可仍是疼得很。

    泊玉很快翻身起来,捂着后肩,指尖抹出一手的腥红。

    白允沫往她身后看去,快手身上扛着个人,手里立着柄长剑正坐在她们身后。

    阿飘亦是满口血色地过来拱了拱她。

    地面上是两头毛皮被染红了的雪豹,一头脖子被咬出两个洞,一头,也就是倒在白允沫脚边的只眼洞里一直往外渗血。

    没想到快手的剑法这般好。可旁边阿柱和泊玉都受了伤,她没闲心夸快手。

    阿柱身上的血已然结了冰,肩颈上模糊一片,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检查完阿柱,白允沫来看泊玉,见她原本挽得好好长发不知如何全数地散了下来,沾满飘雪,迎风乱舞。

    抬手拨开,幸好衣衫厚重,只伤到了胳膊。

    再看一眼地上的雪豹,招呼了阿飘先回到歇夜的地方再。

    快手话少,不过也能上几句。

    断断续续问到当时的情况是阿柱来不及拨刀,给雪豹钻了空扑过来人又正好撞在了树干上便昏了过去。

    幸而只是外伤,阿柱的身子又壮,问题不大。

    白允沫给他扎好了伤口,让快手生好火给阿柱把被雪浸湿的衣裳换下来。

    再转身来看泊玉,她已然把长发重新盘了起来,面上仍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趁着有烤火,背风,白允沫也不多作客套,伸手便将泊玉衣带拉开扯下,露出一边胳膊。

    “快手他不看,你不用担心。”

    快手在旁边背着身子,静静给阿柱裹了衣裳,心里满是负罪。

    要不是有阿飘,估计她家少主便就此殒命于畜生口中了。.

    他赶到的时候两头雪豹均已倒地,没想到狼竟有这等本事,能弄出那般的伤口。

    可惜泊玉姑娘受伤了,阿柱想必会不开心罢。

    一起去林中拾柴的时候,阿柱便一直叨着泊玉姑娘的好。

    阿柱泊玉姑娘虽然没有清欢楼中花魁们的妖饶可泊玉姑娘心性清明,身世可怜。

    阿柱,泊玉姑娘一路上对少主体贴入微,很是会照顾人,要是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生而无憾。

    快手是个剑客,不曾想过娶妻。

    快手即使是个剑客也能听出来阿柱得很起劲,也正是如此分头捡柴的时候阿柱只顾着泊玉姑娘竟没注意到旁边有野兽近身。

    白允沫取了布将血渍清理开,然后又敷了药上去。

    “若不是你,受伤的就是我了。”或者死的便是她罢。

    明明看见那畜生的嘴巴就要咬到脖子了,竟没想还是捡了条命回来。

    “公子当初没有抛下泊玉,泊玉便心里暗自发了誓,死也追寻公子的。”

    即使知道白允沫的女子身份,泊玉也仍是一口一个公子。

    玉白的肌肤在雪地中显得更为透嫩,白允沫找了布抵着泊玉的身子为她一下一下包好。

    白氏中人向不欠人,这次她倒是欠了眼前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一桩大人情。

    帮泊玉上了药,白允沫又帮着她把衣裳拉起来,遮好身子:“这一路可不好受的。”

    “公子即受的,泊玉便受得。”于是也不管手臂上还有伤,便又是到马背寻了干肉转置于火上烘着的侍候白允沫进食。

    待白允沫他们几个都吃过东西后,阿柱才迷迷糊糊睁开眼,颈上缠了好几圈硬梆梆地铬得他的脑袋不得不偏着。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家少主躺在一簇皮毛里神色淡定地烤着火,眉如黛粉腮,上唇一抹胡子。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再看倚着少主呈半身跪姿,面上映着火光,泪目羞然的人,心就完全放了下来。

    “这次真怪我太大意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阿柱向来以行事稳妥为名,明知这一路行来野兽奇多,竟碎碎念念的没想起来随时警惕。

    吃了东西再睡下时偷偷问旁边的快手:“三头豹子都是给你杀死的?”

    快手摇头,当时三只豹子左窜乱跳,他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砍下危及阿柱的那只。

    他眼睛看了看腮侧还有血迹的阿飘,阿柱便心下了然。

    原来是阿飘咬死了两只啊。

    有狼就是好,这一路行山走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山中兽了。

    到第二日再上路时,阿柱骑在马上就不太敢和泊玉姑娘话了。

    脖子也仍是歪歪的,马走在前头探路。

    他阿柱何时这般丢人过,居然给畜生弄晕了,左看右看,今日天不错,风不大,雪也停了。

    于是趁着拐弯处,隐在弯道后边瞧着后头几个人。

    少主永远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即使身上满裹着兽皮,眉目也是清秀不凡。

    泊玉姑娘与少主不同,即使身上着装鄙陋,唇上也沾了胡了,可一看便能觉得骨子里的柔软,越看越觉得可人。

    像这般的女子娶回家便此生无憾了。

    越是看着,阿柱心里便越是喜,想着现在他存了好些年的银钱可以在白壁城置个房子了。

    当然得有院子,院里得种棵树,天凉好饮荼耍月。

    等一行人走近时,阿柱便又匆匆跑前头,面上总也觉得烧烧的。

    白允沫生在青楼里,女子见得多,各色男子见得更多。

    即使只看着阿柱慌里慌张回头而去,她也读了个通透。

    笑着和泊玉:“阿柱怕是看上了你这样的。”

    泊玉抿着唇,她骑马的姿态极是稳妥,男子装扮也难掩身骨的柔软。

    她没有回答。

    一路上,无论与她什么,她都是极为刻意地左一声公子,右一声公子地叫。

    此番却突然敛声,白允沫于是便冲前头的阿柱喊了声:“阿柱,泊玉姑娘怕是喜欢你的。”

    正是山谷深处,只轻微一声便慢慢传开来,再又幽幽地传回来。

    阿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欢喜,可又怕是少主趣自己,只敢捏紧了缰绳,捂着身子里左突又跑的鹿。

    入夜见得白允沫帮他换了药,察验伤口后又要帮泊玉姑娘换药时他才得知原来姑娘也受伤了。

    于是侍候少主的事情做得不好,他也要抢过来做,铺被搭帐,用食烘衣都做。

    “伤了就少动,女人身子薄,落下毛病不好。”

    于是都只看着他阿柱一个自以为稳妥的人在火前转来转去,生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

    如此确实没得再可做的事了,他才坐下来把白天憋在嘴里的话一行行换了个意思出来。

    泊玉姑娘,你去了白壁城没地方住吧,我正准备置座院,给你留个地儿。

    白壁城那里暖和得很,别看现在这里冰雪漫天,现在白壁城清欢后边的大院里还开着满圃的花呢。

    泊玉听着,不时好呀,有你罩着我放心的。

    两个人倒是有种相谈甚欢的感觉,不过白允沫总觉得泊玉似乎都只是在嘴上而已。

    白允沫不喜欢嘴上随便的人,因而但凡她自个认定的事情都是要定要做好的,从生从死的倔劲。

    她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泊玉这般随便应承人家的才是不好的,空落落地给阿柱期盼。

    不过她觉得这事到底和她没甚关系,只是泊玉究竟图的啥,非要跟着她们来受这苦么。

    图阿柱这么对她殷勤么,或而图她是白氏少主家财万贯不止?

    白允沫向来是不怕别人图她富贵荣华的,怕的是来者不善。

    可再怎么有意图,被人家不管不顾救了糟,这一路上也吃尽苦头,若对也有其它念头,应该也不会太坏。

    或者就是图我这层身份罢,这种女子男子,白允沫自以为见得多了的。

    身在高处,难免被攀附,思及此,心里又安了些,便闭了眼去睡。

    今天轮到阿柱先守上半夜,快手已然眯了眼睛,见少主也睡了,只有泊玉眼睛还睁看着跳跃不止的火苗,阿柱声音慢慢就有些下来:“今天今天少主,泊玉姑娘你……。”

    泊玉于是转过头来,看着阿柱,面上难得又是笑了:“嗯。”

    一直捂在心里的鹿分明就是长了翅膀般扑腾着往白色的世界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