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是我的剑客了
南凉, 白壁城,
王宫被围之后, 宫中人心惶惶,听得宫门大开之声,远远便有起伏不止地通传高喝:“世郡殿下回宫。”
一声一声, 由远及近。
于景宁宫的德章老公公远闻得这么一句话,立时老泪纵横, 跪在老国君面前:“王上, 世郡回宫了。”
世郡回宫了。
原本整日提心吊胆, 食不果腹齐齐被勒令誓死守护国君的一干宫女太监于景宁宫下都个个松了口气。
那就意味着逆臣不会杀进来了。
远远看见银色的狼,宫人们不禁势睛盈眶, 穿了身战甲果然就与当初那个每日提着酒壶的人不一样了呢。
子桑于景宁宫门口从狼身上跨下,德章公公立时便抹着泪来迎:“参见……。”
这个时候还行虚礼,子桑拿手扶起德章:“王爷爷如何?”
“听见世郡回宫的传报声便睁了回眼。”
德章别过脸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砖上, 他亦是侍候王上之人,这会自感伤:“就这么口气等殿下。”
“他对外边的事情知道多少?”
这些天南凉天下大乱,王宫被围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德章愣了会神, 方:“知道仆良围宫后就一时昏迷不醒。外边之事概不清楚。”
那就好。
子桑匆匆入了殿。
这时后边跟上周载一干人还有一些未明确立场的朝臣, 其中御史大夫夜盛也在。
进了内殿众臣子俯首号啕,连:“仆良被诛于天子港, 王宫之围得亏周载将军。”
周载心里有愧,不敢作声。
入耳便是庆僖公越加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世……。”
“王爷爷, 是我。”子桑上前侧跪于榻前,握过已然有些发凉的枯瘦手骨。
罗仲见状,捻了三支银针,针近庆僖公喉边时,又顿了顿:“王上有吩咐过,若你回来,便让我施此针。”
“这针……。”
旁边的白允沫拧了眉在子桑旁边低声:“等同于令人回光返照,至多唯持一二时辰便可能过去了。”
罗仲点点头:“这是王上吩咐的,老朽这便照力了。”
指上用力分针于庆僖公额侧两边,还有一支深刺于颈畔。
稍过了会,庆僖公这才发出声来,问的第一句便是:“景玄关……没了?”
景玄关,天下第一关,南凉天险,失关则国有大乱。
愿寡人在位之日,南凉寸土不失。
“景玄关之战,我们以二十万兵力奇袭东池大军,斩敌首九万,东池自知不敌。“
子桑面上有泪,也仍是强着笑意:“王爷爷,景玄关好着呢,南凉——寸土不失。”
至少这会确实还未失掉,可已是必然。
“那就好,那就好,周载不负我。”
庆僖公声渐渐下来,似放下了千斤重担,过了一会方挣扎着最后些许力气:“不是……不是让你别回来了么?”
“王爷爷不想孙儿,孙儿还想王爷爷呢。”子桑一笑便又掉了泪。
庆僖公于是便也笑了:“扶我……扶我起来,想看看寡人的王宫和天下。”
德章连声泣:“王上病体怎么能劳此心神。”
“扶寡人起来。”庆僖公撑着身子,执意要起。
众人忙上前帮着把王袍披上,扶着六十七高寿的老人出了宫殿。
对看天边云霞,眼底尽收白壁城内的楼巷街市,房檐交错。
“这便是寡人的万里江山,可寡人穷其双目,能及不过半城。”
有春风迎面,庆僖公又:“忧的是南凉众生,寡人此其一生,真正能见到的人又有多少。”
“所谓孤寡,便是帝王业命。”庆僖公转来看子桑,面上含笑:“你此番回来,可是想好了。”
子桑闻言,跪于殿前,仰面看着庆僖公:“想好了。”
“子欲何为?”
“我公子桑,愿担这天下,保万命安乐,赴一人孤身。”
旦在王位,皆以江山锦绣为重。
旁边手快的史官早已将大致写好,只待填名字的诏纸置于托盘内,捧到王上面前。
德章将笔放入庆僖公手中。
庆僖公再颤巍巍的身子探下来瞧着子桑:“这担子可沉,接好了。”
世郡啊,为王不为王,江山难为。
子桑磕首而泣:“孙儿……接着。”
“好,好……,寡人要歇下了。”
几字写罢,转眼看着夕阳黄昏,人就慢慢往后倒去。
寡人总算是要歇下了。
自此江山与我无关,寡人要去与儿孙同聚,他等见了我这么个老太爷不知道还认不认的。
一书杀子令,寡人于国无悔,于先祖无愧,只愧于己。
此生自以为明贤以治,却枉作人父。
“王上?王上?王上……。”
德章连喊三声,再不见应,眼前的须眉皆白的老人瞳孔微张,凝聚着南凉王都上空的金色霞光,一动也不动。
罗仲上前来探了脉再摇头将几支银针取下,跪于子桑面前,只道:“王上仙逝了。”
宫人千众皆跪地而哀,入耳是漫天嚎啕,吟泣着一代君王的陨落。
上乐宫中大钟响起,敲六十七声,意味着南凉十二代君王庆僖公为王的终结。
快马下诏全国,除开被方仲侯隔断的州府,其余靠南地区都被通知了庆僖公仙逝的哀号,同时世郡殿下公子桑立为南凉第十三代君王,将于开春日登基。
愿承槿康,再兴盛世安和。
各州府反应不一,有闭门不作言者,亦有立时书上愿侍新君的,更有闭了城门,高举反旗的,也有立场鲜明之人扬言方仲侯才是大统适承之人。
国丧前三日,不宜干戈,其实也不适合动兵,景玄关后边撤回来的三万兵已趁夜进入白壁城。
通河南边一支部队愿意受王都调用,驻于冲州,只不到万人而已。
而王都即将面临的敌人,是方仲侯一干,拥兵十几万。
子桑头次进入理事阁,面前是堆叠如山的折子,随身翻开一本。
再翻一本,连翻三本都是官官相参的事情。
伸手拂开:“边关大敌,朝上逆臣盘锯,不思如何对付,仍暗下互斗,此乃当杀之官。”
负责处理折奏批分的几个官言,都侧开头去,不知如何言。
子桑只让清出桌子,铺上白壁城两墙图纸,与周载等人商议战事。
当务之急有二者,国丧不能误,战事要抓紧,尤其是把这一仗吃下去,方有转机解景玄关之围。
“陈庭负责布防,点快骑沿通河一带,将所有船只集中在南岸地区,不得令方仲侯等轻易渡河。”
“德章公公,丧仪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宫中诸事也劳您费心。”
“领命。”
吩咐完这二事,子桑身子摇了摇,德章面上疼惜:“夜里守里一夜灵,也没睡,殿下还是歇会罢。”
“不碍。”
子桑撑了撑,又与周载:“让白壁上墙上的甲士,一律着重孝,悬孝旗替代军旗。”
庆僖公一生勤苦,虽多有战事,可功大于过,军民皆以为明君。
到时候方仲侯等的人马到了白壁城墙上,知了国君亡丧,多少会有悲悸之心罢。
周载亦是点头赞同,见子桑面色苍白让其他人等停了停:“世郡先休息罢。”
大家亦如是再劝,子桑便只好扶额出来,守在殿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福安。
“是你啊。”子桑笑笑。
“是奴下。”
福安眼中莹莹有光:“世郡可回来了。”
世郡瘦了,不过人更精神了,好像也长本事了,这下真的是要当王的人了。
福安用袖子擦了泪,赶紧来扶着上辇轿,因她之前侍候了子桑,德章便让他照旧来侍奉。
上了辇轿,脑袋一歪眼睛就合上了,晃晃悠悠,隔一会风吹来时方睁开。
眼帘里这便见到远远一个蓝影在夜色中轻轻漾动,手里撑着把黑色的伞。
江南有雨,其势飘摇,眼前有女,其影尤怜。
我的医官啊。
子桑在白允沫面前停了辇轿,强起精神悄悄步从后藏进伞中,着实把白允沫吓了跳。.
“殿下……。”
白允沫自庆僖公逝后便随师父罗仲出了宫,这两日宫中因丧仪之事,里边繁忙,她怕扰了子桑心神便强忍到今日才借机由殿下有旧疾需复治于是进了来。
子桑接过白允沫手中的伞,拢着她的肩:“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王宫之中,权势与地位盘缠的地方。
“可不是。”
两人这般并肩走着,各种房廊,或殿下灯笼都处处披着黑色的孝布,使得王宫更加幽深。
“沫,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王宫中呆得久。”
子桑吐了口气:“除了眼前一难,也还有东池破北而来。”
“既然做了帝王,便拿出做帝王的气魄来,像你王爷爷一样,即使是女子,也应该顶天立地的。”
白允沫罢,严肃的脸又憋出些许笑意来:“不过,在我面前,愿意示软,我也没关系的。”
只是在别人面前啊,要变得强大一些,才不会给人给害了。我可是天天都担心你在人家面前露出个短处就被拿捏住了性命。
子桑的手从白允沫肩上滑到腰间:“好。”
即使是个女子,也要顶天立地。
回到奉贤殿和着被子就躺下了,旁边福安满脸心疼:“连着两日都没好好歇息。”
整个王室就这么一系血脉,灵纸都没得人来烧,世郡殿下白日忙着和将军们商议对敌之事,晚上还得硬撑着守灵。
怎能不累。
白允沫帮着把了脉,心定了定,好在没累出大毛病,吩咐多熬些补品,又是亲手帮着子桑洗了手面。
这侍侯人的功夫,可是早许久以前就学会了的,每回用到的时候都满心的暖意。
白我沫把福安等叫下去,双手握着子桑的手放在被中一捂着,自己枕着旁边看着子桑的脸。
面色有些泛白,想必很累罢,一对弯弯的睫毛总动啊动,在想什么呢。
又是想那些坏人的事情。
子桑,你终于要做帝王了。
静静的殿中忽传来稍许声响,白允沫坐起身子,看见南无仍是一身黑衫走近旁侧立着。
是了,南无现在整日都跟着子桑,气色好了些,不过眼中仍是一副戚然迷惘的色彩。
“你是剑客,庆僖公死了,子桑便是你的定主了罢。”
白允沫盯着南无看了一会,然后又转而看着子桑,于是:“好好护着她的性命,拜托了。”
南无鲜少来应旁人的话,不过这番,却定定地嗯了一声。
白允沫伸出手,轻抚着子桑脸侧,声:“她终于要为王了,像你当初带她回来时那样,成为万万人之上。“
成为万万人之上,便不会被人欺负了——却也不能袖手而立,肆意自在了。
南无又嗯了一声,却低下了头。
万万人之上,是她对子桑的。
她曾对子桑许诺,不会让你再流离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剑,周载许可她带剑入宫。
周载看着她的剑:“你是一个剑客,就应该做剑客该做的事情。”
所以她成了宫里进出自由,最被信任的人,身佩利刃。
她想起来,自己是个剑客。
我们做剑客的啊,但凡许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那风歌,不,剑客是从来没有□□这等法的,只有生与杀,忠与死。
风歌,对不起。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背弃自己的剑。
我们做剑客的,没了剑便什么也不是了,没了忠便什么也不是了的。
风歌,对不起。
南无侧过身,背着白允沫,闭上眼睛平复着气息,再次确定,从此便是子桑的剑客了。
她啊,也要做一个帝王了。
出殡之日,天上仍细雨靡靡不止,子桑全身着麻,额上系黑色孝布,冒雨扶棺步行往王陵,旁边一银狼毛发亦是全湿。
两岸甲士护道,百姓伏地而跪皆泣泣有声。
王陵在王宫北面高处青山之上,登梯九十九阶,整个陵中修有十几座冠冢皆一式大。
子桑一一敬拜过后,然后于新启的陵墓前听着礼典念诵悼文。
又是诸多繁礼下来,才得以起身稍站,身子如此便软了几分,起身看着棺椁入陵,心也慢慢沉下去。
今早有快报密从天子港进来:“东池提前发起了攻击,况旬领兵阻敌于回风谷口。”
撑不了两三日便要撤退罢,后日就是开春了。
王爷爷,南凉在你手上,寸土不失,到了我手上,却要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口。
保佑孙儿而安然收复罢。
回到宫中时,混身已然全湿,瑟瑟发抖,福安令人提前备好了姜荼去寒。
本就熬夜操劳,这番春雨一浇,到底还是没能撑住到了夜里身子便开始发热。
福安吓得赶紧叫人连夜去请了医官。
白允沫来时,子桑已然烧得唇色发白,只不时忽于梦中挣扎一声:“景玄关,没丢,没丢。”
白允沫没能忍住眼中的泪,一下便往下落。
咽声让余人退下去,让了热水来,另让人马上便去备了药,让明及时煎好。
二日时,子桑睁眼就看见白允沫一双眼睛红红的,捏了捏她的脸:“怎的在这里坐着。”
身上没多少力气,不过看这时辰,得赶紧起身了,方仲侯的兵已然驻在城墙下,赶紧收拾掉,还要去收复景玄关。
白允沫把她按回床上,叫了漱口水,先侍候好方:“你这身子去不了。”
“得去。”
“若是不把身子调理好,你明日如何举行登基大典。”
旁边福安也连边:“就是,就是,今日还是歇歇罢,仗的事儿有周将军呢。”
可是景玄关怎么办啊。
子桑脑袋一阵晕眩,只好靠着背枕来歇息,眼睛正好看到那个静静立着,总是少言寡语的影子。
“南无……。”
她转过来,神色比前一段好了许多,眸子里仍是暗潭寒水。
“你是我的剑客了。”.
“嗯。”
白允沫端过旁边稍温凉了些的药,断她们:“先喝药。”
子桑笑了笑,张口来接白允沫白勺里舀前来的苦药,很苦,咽下胃中一阵涌动。
带血的剑。
喝完药,子桑再问了一遍:“南无,你是我的剑客了。”
南无定定地看着子桑,子桑似乎有什么话想又不愿出来,她可以感觉得到。
南无:“请客主,吩咐。”
手扶着紧了剑,但凡有令,便允诺而去,决不轻负。
“南无,帮我杀个人罢。”杀一个就好,或而能解当下危急,子桑闭上眼睛,她知道南无不会拒绝。
可是她曾经,明明和南无,你啊,记得归来,换身衣衫,着粉披绿才好,弃剑绣花,前屋后院,找个好点的心上人。
“好。”南无应了。
“杀谁。”
“方仲侯。”
又是虎穴,仍是命悬刀口的事儿,子桑不敢睁眼看南无。
剑客的命,也是命,况且,她还是南无,可是便有一分机会,便或可赎下几万南凉壮勇的命……
作为友人,我不愿作这样的交易。
可今日我于此,南无,我是帝王之身了,心里的东西便要一分分放下的。
子桑撇开头,面向里侧,不敢人前落泪:“今夜便要他的命。”
南无再应:“好。”
南无转身走时,身上的剑轻轻与环佩相击,于静逸的殿中撞出些许声响。
子桑听得声音,身子震了震,她坐起来:“你能——。
活着回来吗?”
南无站住脚:“嗯。”
这便走了。
方仲侯何等人物,必然严防死守,怎么会任一个面容异样的人近身呢。
只不过以身试险罢了。
白允沫帮子桑把面上的泪揩掉:“你最近到是越发比我爱落泪。”
强展笑颜:“可不正是跟你学的。”
再又被迫喝下一碗苦药,子桑松口气,平躺着,盘算后继的事情:“这一仗还是要,只是方仲侯不在的话,死伤或而少些。”
她并不想一仗下来有大伤亡,景玄关还靠这些人去抢回来的。
白允沫不太明白,天子港一战,只是靠拢络军心便使得仆良部下投降,为何不以同等方法对付方仲侯。
.
子桑无奈笑:“与仆良战是我等本就兵强于他,且他不过一介权臣而已,臣反君,天道不昭,军心固然能内反。”
与方仲侯不同,世人甚至都以为方仲侯可为王登大位的,何况他拥兵之数广于白壁城内,声势浩荡,不可与仆良相较。
仆良如何也是有逼宫之大逆,所以世郡勤王,师出有名。
而方仲侯不过是以世郡一介辈女子,不懂朝纲不配为众者君的理由来讨伐我等,不算大过。
所以必然有战。
抬眼,仍是南无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丈长的盒子。
她把盒子放到白允沫手里:“帮我。收好。”
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的人了,以前她出走却是什么也不带,什么也不留的,这次终究有一样东西,需要人帮看着的。
南无:“风歌。”
南无:“东池,铸城,相女。”
南无又:“喜欢。”
然后便没有再多其它了,起身踏步远去,长剑稳佩腰侧,衣摆随风,潸然翩舞。
子桑不明所以,问白允沫:“何物?”
白允沫开盒子,心从里拿出画卷,展开,:“相思。”
画中女子,红衣妆彩,怀里圈着一青丝缠腰的少女,两人侧首对看,四周飞花绵绵。
静院一座,良人一对,原来,是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