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如此为王
午后, 外边雨仍是下着的。
南方春雨甚频, 子桑勉撑起来于殿前站了站, 看着远山,正是天势有意相助。
连日有雨,想必驻守在白壁北城门下的士兵也不好受。
德章从雨帘中匆匆进来见了礼, 后边几位太监护着手里的东西端上来。
是王袍。
锦白作底,十二章纹相盘缠, 冠色仍旧是金色翼善冠, 只翼立得更高些了罢。
德章:“明日便临朝登基要穿的了。”
“明日有多少朝臣会来?”
“只要在王都的, 怕都会来罢。”
不来便是有意站边,谁敢不来。
子桑拿手摸着金色丝滑的帽沿, 又问:“在中明宫登位么?”
德章再点头,除了此处,还能是别处吗?
子桑头疼得很,坐下身来, 白允沫连帮着揉:“让你休息的,若累坏了,看你明天如何在朝臣面前挺直身子登位。”
德章也:“殿下要保重身子。”.
子桑仍是头疼,指尖点着桌子, 来回思索, 然后问德章:“我要在白壁城城墙上进行授位大典。”
德章惊:“这如何使得,这两日已然在开战, 听箭雨连连,城墙上如何能作大典。”
“即刻传令下去, 着司礼等人设仪式于楼墙之上,还有让周载安排两边列兵,把从将士都统中到楼墙下。”
德章冷汗连连,弯着的身子连忙跪下来:“殿下不可。”
“你即传我旨意可,让周载和老大臣几个来见我。”
德章见子桑如此执意,只好退了下去令几个太监冒雨往各处去派发旨令。
与周载同来的几位老大臣都是原先少数几个不站边在朝中又颇有声望的人。
其中有人前来便:“自□□起,便是中明宫授位君权,岂能擅改。”
“不可乱了规矩。”
周载亦是不懂:“白壁城的楼墙与岸境线上不同,在弓箭射程内,于险中登大位,岂非儿戏。”
“城内城外都是我南凉壮勇,一国只侍一君,让他等看我登上大位,清楚天下君位已定,不是更好。”
再令拿了军事图纸,子桑指着白壁城墙。
白壁城墙以长而白出名,上分设左中右三门,墙下有护城河。
子桑指着三门大约了自己心中计划,然后定定地看着周载:“明日便是开春,个胜仗,以慰先帝之灵罢。”
周再三看了图纸,终是点头:“末将定当不负先帝。”
几个老大臣听了子桑所言,仍是担心风险。
子桑只:“若能顺利登位,则是天意,若不能,明这王位本不属意于我。”
众人走后,子桑便又阵眩晕跌坐于床仍强撑着:“不是试五袍吗?”
白允沫扶了她,只觉气极:“明日那般险事,你也敢想。”
“不是敢想,是只能赌啊,这是场豪赌。”
子桑头靠着白允沫又是笑笑:“以前看见人家赌钱,觉得好玩的,不过总也不敢赌,没那本钱。”
没想到如今一赌就是身家性命,山河前程。
人倒下睡到半夜时就又醒来,睁眼白允沫正在旁边一个劲地着盹,子桑拉了拉她。
白允沫被子桑这般一动就醒转过来,赶紧又是摸脉,又是让吐舌头看舌苔。
子桑摇头:“下来与我一起躺会。”
白允沫听了这话,眼睛马上就酸了,钻进被里抱着子桑:“回来好几日还是头回与你一起睡。”
其实回来这些天也没怎么好好睡过。
天天都在想,子桑在宫里如何了,有没有好吃好睡,听军情紧急,听有很多后事要处理,听方仲侯的兵正在攻城。
总之,像娘亲的那样,陪在君王身边,真的是很苦的啊。
子桑轻拍着她的后背:“嗯,等天下安定,就不会这样了。”
不过子桑又开口:“要是明日……。”
“一定要那样吗?”
“嗯,对不起,允沫。”
对不起,站在你夫君的立场上,我不应该冒这样的险,要是我出了事,谁来哄你呢。
可我现在不能只想着你啊。
总有戏文,江山与美人,两难抉择,其实哪里有得选的机会。
“没关系。”
我的从生从死,便是从了你的一切,没关系的,你若是觉得对便去做罢。
最坏的结果,我都与你担着,毕竟你做的也不是甚坏事,只是,白允沫到底没能忍住:“我觉得那样太蠢了。”
子桑笑:“阿飘要生了吗?”
“似乎还没那般快。”
“好好照顾他们。”
“嗯。”
“今夜别走,陪着我。”
“好。”
“明日,你就不要去城墙那边了。”
“不好。”
白允沫在子桑怀里连连摇头:“只是,求你,命一定大一些。”
笑:“好。”
大约睡了会,福安进来在悄声道:“周载将军前来有急报。”
子桑梦里听见急字,旦睁开眼:“让进来罢,没关系的。”
周载进来时,子桑已披衣坐于榻前,身子好了些,不过仍是有些眩晕:“哪里来的急报?”
“是景玄关。”
“况旬带的兵撤了吗?”
周载绷着一张脸,心情沉重:“没有,况旬没有按计划来,顽死抵抗,不愿回撤。”
“胡闹。”
子桑连咳几声:“再发急令,让抓准时机再撤。”
“他的脾气上来了,估计是不会受。”
那他是要硬撑死守么?上万军将啊。
必死无疑。
即使白壁城此番能急上也赶不急了罢。
子桑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还是安排明日的事情,做好布防列阵排兵,不要有延误。”
周载走后,子桑端坐着看着对面那套王袍,锦白的底,若隐若现的章纹里夹着隐隐的丝红。
帝王梓棺多白骨。
王宫到白壁城墙有半日路程,看天色也只能再含被睡一会了,此时的白允沫早因着疲累,睡得人事不醒。
子桑笑了笑,把人儿拥在怀中,拿脸蹭着她的额头,轻声:“我的医官呵。”
不想白允沫迷迷糊糊竟应了她一声,还抱得更紧了些。
如此便紧偎着睡了。
不过两三时辰而已,便又被福安满脸负疚地喊醒:“该起身沐浴更衣了。”
白允沫这回睡了会,也有些醒神,揉着眼睛就急摸着要起来帮子桑穿衣。
子桑一把拉下她:“急什么,让宫侍侍侯就好了,何须劳你。”
“不行的,得我亲手来。”
白允沫被拉回子桑怀里,安静了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言语担忧:“还是有些烫。”
“福安,药让人煎了么”
“一会就好。”
白允沫这便起来了,让福安把衣衫都拿来给她,又让另了热水来。
一样一样的,她都要亲手侍侯着。
今日她的子桑要为王了呢,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慌,扶着子又起来,帮她梳着头。
索性都放了下来,鲜少能见到子桑长发散落的情况呢,白允沫:“以后等不那般忙了,就天天梳环罢,不挽也可以,穿轻纱,好看的。”
“依你。”
王袍上身,子桑深吸口气,尽量把病态放至一旁边。
金色的翼冠,齐齐于额边束着,锦白的领边,胸前纹绣着金红交织的章纹,广袖垂地。
腰带龙纹圈玉,下摆流云轻腾,脚上亦是流金盘线的锦靴。
“从此往后,我的殿下,就变成了我的陛下。”
白允沫将象征身份的尊兽玉佩系在子桑腰间,抬首眼中溢泪:“记得好好的。”
还等你娶我。
“好。”拿手捏了她的脸蛋,拥在怀里久久不愿意放开。
她这番乃是冒着雨势去楼墙上登位为帝,若没得命做帝王,但不做了罢。
只可惜,连醉酒好猎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只可惜,我许你的相携与老也就没得了。
德章在旁边亦连连摇头,这世郡真是太胡闹,拿怀命来赌运气,何苦。
“殿下,是时候了。”福安备的车驾已然到了殿外。
松了白允沫,帮她再把面上的脸揩了一遍:“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
白允沫转便笑了开来。
恍雨后池中白莲,又是刮了刮她的鼻子:“一会带着大雪,别让它跟着我。”
这次就是再厉害的银狼也帮不了我的。
白允沫点头,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白衣王袍,金冠于首的人移步出了殿。
殿外密细雨连绵。
声势浩大的仪仗队这便出往王城往去了。
整个白壁城的人都挤在了道旁,南凉自开国以来,从未听闻这等奇事。
城中有王诏榜,南凉第十二代君王将于白壁城南门楼墙上进行授位登基仪式。
城外还有十几万兵呢,乱箭无眼。
王诏:“公子桑一届女流,天下多有人不服于言表,今春开授位,敌方眼前登位,若能坐上九阶九的王位,便是天意如此。”
若公子桑不能即位于尊位之上,届时,城门将大开,白壁城内无论文武皆迎入方仲侯为新王。
这是世郡殿下和老天赌命啊。
世人摇头,好好的仗不,博上这等性命如何值得。
有明眼人:“可若是赌胜,嬴的即是天下一心所向啊。”
若赌输,王位之争暂做休止,合兵即有近二十几万,可速北征赶在东池大肆进举前进行反击。
都有些许好处的,不好的,只是可能输了,这么个人就不存于世了。
而同在雨雾之中,一柄利剑悄悄地靠近白壁城外的军营。
南凉甲士的盔甲多数大同异,为了方便区分内外,方仲侯的属意下的甲士胳膊上都系着红色的丝带。
南无低头行走其中,隔着雨雾倒鲜少有人知道她。
军中已有流言:
“听前头传言来世郡要在墙头登大位,这不是找死吗?”
“嘘,不是了不能提世郡吗,直名字就够了。”
“哎,习惯了啊。”
“少话,列队罢,上边的意思是今天很有可能会开战。”
“什么上边呀,侯爷到现在还没个影呢。”
这时,白壁城外的将士隔着雾蒙蒙的天色,隐约能听见墙上有人喊话。
“我乃南凉将军周载,你们当中应该有不少都曾于我麾下过仗,今日本将依新王之令,与诸位有言在先。”
“今日新王授位,若是真命天子,当一登九阶,坐上尊位,若天命不许,命尽于楼台,我周载将依言大开白壁三门迎入诸位,并奉方仲侯为王。”
“不求同侍一王之心,只愿诸位深记,此时在千里之外,景玄关还有一万众兄弟正抵死与东池的三十万大军顽抗。”
“无论今日城外的为王,还是新王顺位,身为南凉壮勇,都当以国为本,以保疆域为天职,此战即定,当立往北征,解国之大危。”
白壁城外这些将领多数都曾与周载并肩过,早前也知道景玄关之危,可局势逼迫,上有命令折道也是不得已。
听了周载的话,亦是心有动容,一时场面寂静下来,只听得风雨潇潇。
这时子桑已然着一身锦白王袍上了楼墙,亦跪首苍天:“我公子桑是否有命为王,苍天来鉴,若不允,便让我身死诸位箭下,若天命所归,即受之无愧 。”
下边将士有些无措,望向主军方向却并不见方仲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得上边仍是有声传来,字字入耳。
“若天命所归,尔等身为南凉将臣应主动顺应,届时,若我得登大位,愿归顺者,聚于左门,不愿归者,我白壁城内亦有数十万甲士将于右门与中门与众位抵死来战。”
九阶九的大位台梯架在了雨中,上边的金玉大位便是从中明宫抬出来的,此时在雨中燿燿生光。
最后只再了一句:“众将士莫忘我南凉景玄正临敌三十万。”
德章站于雨中,强按着眼中泪意:“时辰即到,百官跪首,迎南凉第十三代君王公子桑登大位,授天权。”
早就结队于白壁城内的百官于十万军民同声叩地:“天授君权,江山无忧。”
“天授君权,江山无忧。”
一声一声,一浪高过一浪,使得雨势也变得更猛了般,城外甲士亦是看着着王袍的人在雨中慢慢往王阶而去。
“放箭,放箭。”
一匹马从外围狂奔而来,颈上青筋毕现,身上还有血迹,是世子公奇介。
除了公奇介身边的几人,军中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方仲侯已于几个时辰前死了。
公奇介冲至军前,令守着的一众弓箭手:“放箭。”
王登大位,正步前行九十九步,不急不缓。
德章从旁边念着福语,数到第六十三步时,一支利箭凭空而来,擦过他额首。
德章避箭,跪在了地上,趴着继续请新王往前。
为王者,当昂首阔步,方无愧于天。
在公奇介的指挥这下,南凉下边原本还有些犹疑的甲士开始拉弓放箭,其中许多人准头都往旁边偏。
九十步时,公子桑仍未中箭,身边箭簇破空的声音越加密集。
这种利刃贯空的声音,她向来听得多的,只是那个时候都是她拉箭向着东池。
今日却是南凉良家子们,拉箭向她啊,能走九十步已是大幸。
登阶而上。
雨中王袍,金白红三色交缠,整个人似于一团暗云中慢慢腾起,显得越发尊贵,却也更加显眼。
白允沫亦是站在雨中,人已站不稳身子,白若扶着她面上亦也是落下泪来。
这公子桑是要没了,她的允沫可怎么办,为何偏偏喜欢的人是这么个命。
百发箭矢不能中一人,公奇介大怒,当即令旁边得力干将拿强弩来射。
天授君权。
青阳先生,或再为公仪槿之政。
先生,你总爱胡的。
子桑身子歪了歪,侧摆殷红一片。
殿下左腿中箭,德章上来要扶,被子桑摆了摆手唤下去,还有两阶。
再中。
突然想起周载当日也是身中数箭,仍活了下来的,子桑想笑,咬着牙,负痛,缓步而上。
倚坐于金玉相嵌的大位之上,凌空有言:“寡人,乃南凉十三代君王公子桑。”
隔着一声声,王上万岁,福寿无疆,周载大喊:“护驾。”
子桑面上雨汗不分:“开……开城门。”
城内城外一时暗甲相交,难分敌分,杀喊降伐,此起彼伏。
眼里的白允沫越来越模糊,子桑只能强露着笑:“沫,南……无应该杀杀了方仲侯那……。”
该死的人。
天下该死的人何其多,不该死的人更多,例如城下一片血腥。
见不得,见不得。
眼前这便黑了下来。
是梦罢。
梦里还是这身带血的王袍,而王爷爷穿着一身布袍子,走在春暖花开里。
“你是王上了,景玄关在吧。”
不敢话,不敢作声。
会拿回来的,然后又看见了娘亲,娘亲招着手:“你又胡闹了,女子能绣绣绢帕就好的。”
还有圆和,还是圆圆胖胖的样子:“子桑,你穿的可真好看,我也要留着头发,穿好看的衣裳。”
主持笑着:“王上也是人啊,也是要听佛祖话的。”
佛祖么。
我原本不想再见你的,不过这次,我仍是想求你了的,不管是无间,还是地狱,我只想留在人间。
答应白允沫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到呢。
我得年年给她纳双不大好看的鞋子。
佛祖总是笑着的,不知是应你,还是不应你,不过睁眼的时候方知,我公子桑还是命大的。
手动了动,手心里便是软软的一片。
眼前是华丽的锦帐,转头看了看,这里是原来王爷爷住的景宁宫罢。
外边好像没下雨了,日头正盛,灿灿的一片。
怎么腮边还有泪,子桑抽出手来,捻着白允沫的脸蛋,动了动身子,腿上疼得厉害。
心道,不愧都是我南凉的甲士,到底没下狠手,不然早便身死了罢。
到底都是良家好男儿。
白允沫半梦半醒,伸手握住脸上几指,然后慢慢睁开眼,声音疲惫而沙哑:“你到底是醒过来了。”
本就是带病之身,淋雨,受伤,鬼门关没收你,万幸。
两两来看,都展颜而笑,子桑:“我这三天两头地生病,不就是为了让你的医术有地可施么。”
白允沫隔着泪眼,笑着便在子桑腕上咬下一口:“这回信了我的医术,下次便再不能有了。”
再不能了。
“以后就不能再任性了,别那白壁城墙,就是宫门也得少出了,我的陛下。”
笑,是啊,从此便是宫中人,一人身系天下事:“知了,我的医官。”
又转而来问旁边人:“战事如何?”
德章急上前来:“大吉大利,方仲侯不在军中,军心大乱,不服公奇介者众多,周将军神威,只战便收服十几万人。”
“现周载何处?”
“合兵当日便一路北上往景玄去了。”
原来已经昏睡了三日之久:“朝中声势如何?”.
“都尉把兵三万镇于白壁城,无人敢有异声,就等您醒来了呢。”德章感想概。
当日王上中箭,众人都在想着是否迎立公奇质,只白允沫力止必能救王上之命。
于是便有了今日局势,天下大势已定,就看与东池之战了。
再又进来一人。
子桑这便笑了:“想不到,你命也同样的大。”
南无啊。
.
你于我公子桑,是黑暗里的同行者,是虚无里的一柄利剑,是往日不堪,身负怜悯,也是我难得旧友。
”扶我起来罢。外边光景看着真美。”
起来落地时,腿上仍是疼得很,可脚落在地上却万分踏实,子桑笑着来与白允沫;“寡人之国土啊。”
扶了行至景宁宫外,白壁城大半楼巷收于眼底。
暖和和灿灿艳阳下,隐隐能得见街上有玉冠锦衣,于道中施施款款。
春开之时,百花争相艳放,天头正好。
大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