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升到了办公层。

    会客室的门已经开, 方晓伟直接拉着岳嘉佑钻了进去，将门锁上。

    即使是三十几层的高度，方晓伟还是有备无患地将窗帘拉了个严丝合缝。

    岳嘉佑瘫进椅子里, 修长双腿将转椅拉到窗前，从百叶窗的间隙朝楼下的车水马龙看去。

    菠萝大厦在城市的中心，对面就是钟氏。

    也就是岳宗城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城市的中心,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阻碍晚高峰的人群, 交通早已恢复了正常，看不出半点刚刚跳下过一个人的迹象。

    景城太大了, 死了个人而已，很快就能被新的车流和人群淹没。

    天已经黑透了，楼下不管是车还是人，都不过是个黑点。

    岳嘉佑分不清这些人中，有哪些是试图从自己身上、从岳宗城身上榨出最后一个热搜的，又有哪些不过是下班归家的路人。

    方晓伟握着手机, 时刻看着外面的动向，不敢扰岳嘉佑。

    虽然早就知道岳嘉佑家里的状况，但父亲终归还是父亲, 他不知道岳嘉佑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方哥。”岳嘉佑冷不丁开口：“钟老师呢？”

    方晓伟犹豫了一下, 声道：“老板有事要处理，你今晚可能没办法联络到他, 一会儿保安把混进来的狗仔清掉以后，我带你去老板的另一处公寓落脚。”

    这件事发生了，岳嘉佑肯定没办法回宿舍住, 但出去住也不是那么方便。

    钟珩的别墅和菠萝大厦附近的公寓早就被媒体所熟知。

    平日里不去围着算是有分寸，发生了这种事，谁都知道岳嘉佑住在钟珩家，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客气。

    岳嘉佑转过头去看方晓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话。

    他想问，什么事，比自己更重要。

    但没有任何人规定过此时此刻，钟珩一定要在他身边。

    他只是有些希望，钟珩此刻能在。

    如果钟珩在的话，他就不需要像现在这样了。

    岳嘉佑看不出任何异样，方晓伟看不出，楼下那些狗仔同样看不出。

    短视频和微博的发达让原本需要时间才能传输的消息变得越发简单，也越发具有时效性。

    这也同时意味着，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试图做第一个发出消息的人，试图成为最瘦关注的那一个。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余地思考，没有必要思考。

    需要的只不过是寻找一个最刺人的点，将它传递给大众。

    岳嘉佑静静地坐在窗前，从冰柜里拿了听可乐。

    少年还穿着看起来冷硬桀骜的机车夹克，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细气泡在喉间炸开。

    “哥，手机能给我看看吗？”岳嘉佑朝方晓伟伸出了手。

    方晓伟有些迟疑。

    他不确定现在应不应该给岳嘉佑看微博上的舆论。

    还有，岳宗城坠落的全过程。

    岳嘉佑抿了抿嘴角，垂下眸：“您放心，我和岳宗城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看看外面的舆论而已。”

    方晓伟把手机递了过去。

    岳嘉佑熟门熟路地翻开微博。

    热搜第一就是这个消息，并不难找。

    @娱乐圈叭叭：#岳嘉佑父亲自杀#据悉，二十分钟前，岳嘉佑在菠萝大厦录制银河少年第三次公演的同时，其生父岳宗城在菠萝大厦正对面，直线距离近二十米的钟氏大厦跳楼自杀，岳嘉佑方回应称并不知情。据现场录像资料，其生父疑似在跳楼前数次拨岳嘉佑电话，岳嘉佑方并未回应是否接到电话。

    这条消息是一个立场比较中立的博主所发，仅仅是陈述了事实，看起来还算正常。

    @娱乐圈全纪录：#岳嘉佑父亲自杀#一手消息！删前快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删掉了！岳嘉佑父亲自杀视频全纪录！

    方晓伟在岳嘉佑背后欲言又止。

    视频他看过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是很希望岳嘉佑看。

    然而岳嘉佑点开了视频。

    钟氏的建筑结构是分段式的，在九楼有一个空中平台，岳宗城就站在那个平台上。

    看视频上显示的时间，恰好是岳宗城给自己电话的时间。

    录制视频的人站在楼下，仰角拍到了人十分模糊，但喇叭播放的声音十分清晰。

    “我的儿子岳嘉佑，现在功成名就，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有了，我只希望他至少能对我尽赡养义务！”

    岳宗城的声音常年被烟酒荼毒，显得沙哑难听。

    楼下人群里，有人大喊：“老东西！我们早就知道了！岳嘉佑凭什么养你！供你再去赌钱吗！”

    “凭我是他老子！”岳宗城举着喇叭嘶吼。

    之后，喇叭里传来了拨电话的声音。

    数次之后，岳宗城逐渐失去耐心，最后一通电话，机械的女声已经变成了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那是钟珩帮岳嘉佑按的关机。

    视频经过剪辑，删去了所有来来回回的纠缠，下一段是两个多时后，公演快结束前，也是岳宗城四千的最后几分钟。

    十一月末，即将进入十二月，景城地处北方，早已冷得刺骨，岳宗城在天台上和救援人员僵持了两个多时。

    为了防止救援人员将自己从天台上带走，岳宗城选择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

    他将自己半个人悬挂在栏杆外，背部贴着栏杆，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但凡有人靠近，他就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立刻会松手跳下去。

    拍摄视频的人已经换了一个，显然围观的人来来去去，也已经换过，但依旧是黑压压一片。

    下面有人正在叫骂：“要跳你就跳！这么老半天不跳，白了不就是跑来和你儿子要钱的！”

    “岳嘉佑是你儿子又怎么了，要我是岳嘉佑，我也不给你钱！”

    看客对这样的戏码越发感到无趣，催促着刺激的开始，或者一个令人兴致缺缺的结局。

    一分钟后，猝不及防地，一个黑点坠落。

    “艹——”伴随着岳宗城掉下天台的，还有那个喇叭，岳宗城的最后一句话没有通过喇叭，却依旧划破夜空：

    “老子还不想死！”

    人群尖叫着散开了。

    视频的这一部分被放大，清晰可见，岳宗城并非自己主动想要跳楼，而是手臂无力，在某一瞬间松开栏杆，跌落了下去。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想过死亡这个选择，不过是在借着跳楼博取眼球。

    如果一定要给他的死找个原因。

    或许只能怪罪酒精早已麻痹了他的神经，又或者是天台的风实在太冷，对岳宗城来，已经到了坚持不住的时候。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已。

    方晓伟试图给岳嘉佑一些安慰，然而岳嘉佑默默关掉了视频，没有留下任何方晓伟可以开口的机会。

    他滑到了下一条微博。

    @娱乐圈万事通阿姨：#岳嘉佑父亲自杀#，来看看岳嘉佑接受采访时对路人跳楼自杀的表态，再来看看岳嘉佑对自己生父跳楼自杀的表态。路人的命比亲爹的命更重要？我倒是想问问岳嘉佑，凭什么？凭你没有心吗？

    这个博主一贯是靠写黑稿，逼迫工作室出钱买下黑稿来牟利的。

    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她就把岳嘉佑昨天早上采访视频和刚才一线流出的视频拼接到了一起。

    记者在采访岳嘉佑对自杀男生的看法，少年目光灼灼：“我觉得很遗憾，也很愤怒，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博主特意留下了路人男生那句：“凭他们没有心！”

    而下一个画面，就是还穿着演出服的少年。

    他仿佛闪着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停车场，也格外耀眼。

    视频里，岳嘉佑显然对生父的死一无所知，脸上的妆容将五官衬出英气和漠然。

    实际上岳嘉佑只是没有表情而已，偏偏妆容为了突出少年气质，强调了眉骨和眼尾，让他看起来生冷许多。

    仅仅不到半时，视频已经有了八十万点赞，三万多评论，七千多转发。

    岳嘉佑点开了评论。

    却有些出乎意料。

    评论比他想象的友善很多。

    @孤山寺北贾亭西：岳嘉佑已经帮他爸爸很多了吧，一个赌的人就是一个无底洞，岳嘉佑没有心，你有心？

    @水面初平云脚低：岳嘉佑一出道就关注岳嘉佑了，他一直很骄傲自己有个好妈妈，也很骄傲自己健康长大，难以想象他居然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对

    @几处早莺争暖树：这关岳嘉佑什么事？博主有病吗？这男的就一点也没爱过自己儿子吧，自己跑来勒索自己失足跌下去的，但凡对儿子有一点亲情，会这样？

    岳嘉佑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雪。

    照理，大部分评论都对他有利，他应该感到松了一口气才对。

    然而他仅仅是觉得索然无味。

    并没有因为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彻底告别自己而感到释怀。

    也没有因为舆论对自己的理解而感到任何开心。

    他觉得有些累了，有点想见钟珩。

    他退出了热搜界面，重新点了刷新，却发现热搜前两个变了，自己被挤到了第三——

    #钟老爷子离世，商业帝国易主#

    #钟珩全盘接手钟氏集团#

    图片上，钟珩撑着一柄黑伞，肩头落满雪花，面色肃穆地穿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