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年复一年。
数百年过去了。
望我东昆在正梧洲闯下了好大的名声, 他出身高贵, 却有颗怜悯世人之心。地位崇尊,却又忧虑天下。
当年望我东昆为了改变命格, 登上野岭仙峰, 成为山上仙人弟子。
可当他重新踏入世间后, 望我东昆的心,装进了太多东西, 他看过这天下之后, 再也不能躲在野岭仙峰这个安稳的世外桃源,只求保住自己一个人的性命了。
望我东昆开始频繁的下山, 出手帮助凡人。
后因实力强悍, 又是望我尊族族主, 被正阳仙宗引入门下,成为朱明仙尊。
仙宗事务繁忙,望我东昆只好住在正阳仙宗内,久久无法回野岭仙峰。
师徒二人自此争吵不断, 关系降到冰点。
偶有一日。
朱明仙尊牵着一位白衣女子的手, 亲自来到野岭仙峰。
那时东昆已是正梧洲实力最为强悍的修士,身有出窍修为。众人均知, 待他突破大乘之后,仙主尊位, 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以东昆的一举一动均在众人的注视下完成, 没人能承担东昆受伤陨落的后果。
这一日,东昆排除万难, 与白衣女子独自来到野岭仙峰。
那白衣女子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的模样。
乃是白藏仙尊女,岚秋桂仙子。
望我东昆轻轻牵住岚秋桂的手,带她来到锦鲤潭水前。
曾经手指般纤细柔弱的锦鲤,此时已有手臂大。
见到故主,数十条锦鲤欣喜雀跃,不住浮出水面,欲用鱼唇触碰东昆手指。
东昆微微一笑,伸出瘦而长的手掌,轻轻一挥。
锦鲤抖尾游动,身体绘成一幅秋山桂树图,花团锦簇,好似能闻到桂花香气。
“哼。”
有一花白头发的老者从树上一跃而下。
“臭子,你还知道回来?”
“师父,”东昆仙主携手岚秋桂,并肩跪在野岭仙人面前,“徒儿带夫人前来,给您请安。”
“朱明仙尊何必行此大礼,老夫可受不起!”
“师父,你将我养大成人,在徒儿心中,与亲父无异。我就要大婚了,大婚时需跪拜父母双亲。你是我的父亲,当然要受我夫妻二人一拜。”
完,两人齐齐俯身,磕了八个头。
野岭仙人直笑得嘴也合不拢,勉强忍耐,没有出声。
再开口时,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你们两个给我磕头,有什么好看的?什么时候,带个徒孙来见我,那才好玩呢。”
东昆道:“师父,这十几条锦鲤可还听话吗?”
野岭仙人心中一怒。
这十几条锦鲤何止听话,简直是要了人命的调皮,和他手里的三枚铜钱一般,每日都把野岭仙人气得死去活来。
东昆笑着:“您将锦鲤训好之时,便是我们携带儿子来看您之日。”
二十六年前。
正梧洲,孽龙作乱!
野岭仙人满脸遍布泪水,他跪在锦鲤潭边,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声,声传百里,如相附近。
野岭仙峰,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雨势甚急,直将仙山上所有巨树挖根掀起。
野岭仙人的手抠着地面,心痛难言,几近濒死。
那一刻,野岭仙人终于明白,当年卦象最后一句的意思。
“龙卧失明珠。”
他是最好的作品。
是我夺目的明珠。
而这颗明珠,……自己终究是握不住了。
这一切来话长,但在千晴眼中闪过,却知花费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孽龙之战后,千晴眼前的画面逐渐变暗。
被他紧紧抱住,死也不撒手的万仞蛛,身体软如水流。
婉娘眼中涌出不舍,却坦然的神色。
慢慢的,慢慢的,她的身体从千晴手中消失,化为一片清澈的潭水。
在这锦鲤潭中,在这逝去故主的幼年成长之地,婉仙融为其中,与故主永不分离了。
“不……不……”
千晴发疯了一样在水中挥舞手臂,可无论他怎么抓,也在碰不到婉娘一寸皮肤,一根手指。
千晴趴在水底,双手握拳,脊背颤抖,放声大哭。
他是望我尊族地位崇高的尊主,是演武盛会破万万年记录,最为年轻的甲首修士。
他拥有补天移海的力量,可他此刻的悲伤却与凡人一般无二。
便在这时,一个悠远的声音自锦鲤潭上传来。
“好孩子,你哭什么?”
千晴泪眼朦胧,仰起头向上看去。
便见上方潭水波光粼粼,一束阳光穿破层层冰冷水流,照在千晴身上。
“到我这边来。”
千晴恍然,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野岭仙人神识外探,传给他的。
他从地上爬起身来,擦了擦脸,冷静一会儿后,传音道:
“老……师祖,多谢你帮我渡天雷,帮我爱侣解决体质问题。但我要在这里陪他,先不上去了。”
野岭仙人沉默良久,似乎对“师祖”二字感慨良多。
半晌,他道:“师祖叫你上来,你便上来。你这臭子,体质与初儿相克,此刻离他太近,对他不好。”
千晴闻言,忙不迭划动双手,朝水面游去。
来也玄妙,之前千晴再水底,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上浮。
此刻却如御剑飞行般,眨眼便冲出水面,游到了锦鲤潭岸边。
千晴右手一撑,自潭中爬出。
他身上战袍本是施加过仙术的,寒暑不侵,水火不入。
可这野岭仙峰乃是野岭仙人的地盘,花草树木,都与寻常修仙界不同。
此时千晴浑身上下都是冷水,他脱下上衣,露出少年精瘦的胸膛。
千晴边用双手绞紧拧水,边问:
“ ‘初儿 ’……是什么?太恶心了!”
盘膝坐在千晴对面的野岭仙人脸一沉,露出不满的神情。
三枚铜钱大笑道:“是老头子在唤临子初啊。”
“这都不懂吗?”
“他同意你二人的婚事,不好直,便改个亲昵的称呼,让你自己挖掘、体会!”
“多谢,”千晴道:“但是这个称呼我不喜欢,换一个,叫他子初。我外公和师尊都是这么称呼的。”
野岭仙人大怒骂道:“你怎么如此嚣张,一点也不听话,一点也不像你父亲!”
这话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了什么,野岭仙人有些尴尬,顿了顿。
却见千晴毫不在意,似乎对他的评价满不在乎。
千晴将衣袍穿在身上,道:“我外公过,我长得像父亲,性格却随了母亲。听话是肯定没有先父听话,不过……哼,看在你同意我二人婚事的份上,若你执意如此,我便应允你唤我爱侣那个名字吧。”
看千晴如此驯顺,野岭仙人微微一怔。
他却不知,方才婉仙消散之前,曾将有关东昆仙主的记忆交给千晴了。
千晴感念野岭仙人对先父情谊,所以上岸后,不仅改口尊称他“师祖”,且再没有方才针锋相对的态度。
千晴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迈步朝野岭仙人那边走去。
他在距离野岭仙人很近的地方,盘膝坐下。
左手托腮,右手悬空,放到锦鲤潭上,不断画圈。
潭中锦鲤连连翻腾,顺着千晴手指的方向追逐驱赶。
“师祖,还有多久才能修复我爱侣的体质?”
野岭仙人摇了摇头:“寒龙卧雪体,乃是罕见的传奇体质,用不了两个月,一个月也是要的。”
“一个月……”
“他躺在我的八卦阵中,一个月后,修为长进,脉点不再改变。可我还需用伏龙鳞、却炎血,中和他体内的寒气,否则大量灵气涌入,能将他筋脉撑爆,方一踏出锦鲤深潭,便会爆体而亡。”
千晴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在冻森荒原时便已知晓。
“却炎血、伏龙鳞,我都有。将两者融合的方法我也有。”
千晴道,“但我修为太低,到时恐怕还要请师祖出手。”
闻言,野岭仙人点了点头,感叹道:“你年纪不大,灵宝既多,见识也广。不过二十几岁的孩子,这些臭鱼,倒是很听你的话。”
千晴顺着野岭仙人的目光,望向不远处,接天莲叶下,若隐若现的锦鲤群,回忆起先前婉娘给他看的,有关东昆与锦鲤的片段,恍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野岭仙人最初得知自己的身份时,表现的如此愤怒?
因为实际上,野岭仙人是一点也不想见到千晴的。
他想见的,挂在心头的,是和牵着父母的手,与父母一起上山的千晴。
只可惜这个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场景,野岭仙人注定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千晴走到锦鲤潭边蹲下,伸手摸了摸争先恐后、挤上前来的鱼头。
“师祖,你要不要学让这些锦鲤听话的方法?”
“怎么,你还想反过来当我的师父吗?不学。”
“先前你求我教你,这会儿……”
“哼!臭子胡八道!”
眼看野岭仙人反咬一口,污蔑千晴,锦鲤潭边无数鱼嘴激烈张合吐泡,对着野岭仙人方向,好似凡人破口大骂。
尽管此时千晴听不到这些锦鲤的是什么,却仍能想象到这些胖鱼痛骂的都是些什么不堪入耳的低俗言语。
野岭仙人看到这群锦鲤就来气,他涨红了脸,撸起袖子,对千晴:
“这些臭鱼又些什么狗屁了?啊?!看老祖我不把它们一个个捏死!”
“……”
千晴摇摇头,老实:“我也不知道。”
“什么?”野岭仙人一怔:“我记得你之前你可以听懂。”
“之前是听得懂,但是现在……”
“现在听不懂啦?”
野岭仙人见缝插嘴。
千晴心头有火“腾”的一声蹿上来,半晌,闷闷的“嗯”了一声。
“奇了怪了。”野岭仙人道:“没听过有人修为进步,能力却退步了。”
“有什么奇怪的。”千晴忍不住辩解:“先前……我也是忽而能听懂,忽而什么也听不见的。”
野岭仙人忍不住笑道:“这算是什么好事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你还敢的这样理直气壮。”
“你当我想啊!”
千晴更怒,干脆扭过头,不去看野岭仙人。
野岭仙人摇了摇头:“臭子,半点没学会你父亲的涵养,脾气跟你妈倒是一样……罢了,千晴,你再指挥这些臭鱼,给我瞧瞧。”
野岭仙人修为高深,博古通今,由他来看,自然能看出千晴修行之路哪里有欠缺。
不定能发现他时而能听懂兽语,时而听不懂兽语的原因。
虽千晴有些不情愿,可想到婉娘临终前给自己看的那些画面,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他右手向前一挥,对着锦鲤呵道:
“去。”
手指之处,无数锦鲤摆尾摇鳍,乖温驯顺。
“叫他们摆个图案出来看看。”
“什么图案?”千晴一愣。
“你自己想。”
“……”
千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便写一个 ‘临 ’字吧。”
锦鲤闻言,纷纷游动,不久后,锦鲤潭上果真浮上来了个 “临 ”字。
“不对,”千晴抬手指挥,道:“胖头,你往右边些……斑点,快把尾巴收起来,不,你要浮在水面的……”
“停,停。”
野岭仙人愕然:“你……你之前指挥这些锦鲤,可不是这样的。”
千晴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问:“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地方可大了。你现在指挥锦鲤,全是因为它们能听懂你的话。这没什么特殊的,望我家的孩,出生后便能有这样的能力。关键的地方是,你听不懂这些锦鲤的话,这些锦鲤没办法理解你在想什么。现在你的无法让鱼群做出你脑海中复杂的图案,因为太复杂的你不出来,它们也听不懂。”
众所周知,望我族人有特殊的能力,那便是他们的体质招仙兽喜欢,无论是什么样的兽类,均能听懂望我族人话内容。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然而仙兽能听懂修士的话,不意味着修士也能听到仙兽的声音。
这是一门极为复杂、高深又玄妙的学问。
好比修士与修士的元神交融。
仙兽也要同修士元神合一,才能让修士听到兽类的声音。
这样的修士与野兽几乎合为一体,思维合并,修士甚至不用话,只要一个想法,一个眼神,仙兽便能理解他们想的是什么。
譬如当年东昆仙主操控锦鲤群,他一句话也没,便如之前千晴做的那样,伸手轻轻一挥。
无论多么复杂的图形,只要东昆想得到,锦鲤群便做得到。
哪儿像千晴现在这样,指手画脚,大声提点?
千晴有些急了,他开口便要问:“为……”
“什么”两个字还没出口,千晴就停下了。
野岭仙人精通占卜之术,却没听过他精通驭兽之术。
若是精通,也不会被这潭水里的锦鲤捉弄二十多年了。
千晴问他,还不如自己仔细想想。
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我有的时候能听懂仙兽话,有时候不能?”
千晴冥思苦想,蹲在地上,喃喃自语。
野岭仙人到底是大乘修士,见状提点:
“不要想这个问题。千晴,我问你,你第一次听懂仙兽言语,是什么时候?”
“是……”
千晴顿了顿,道:“是我重伤濒死,见到我的本命神兽时。”
野岭仙人抬手一指,对着千晴额间银色的圆点,问:“可是仙兽——伏龙?”
“嗯。”
“那你大可以再去同它话。”
“我试过几次,”千晴道:“可它一直在睡觉,我没办法同它话。”
“为什么?”
“我了它在睡觉啊。”千晴不由得提高了声调,眼睛也睁大了,似乎是在责怪野岭仙人不停地追问。
野岭仙人不解道:“你可以大声叫醒它。叫不醒地话,可以摇晃它。也还不醒,抡起拳头揍一顿。这是问题吗?”
野岭仙人的话,便如一道闪电自千晴脑海中闪过,轰然照亮了大半天地。
“这……”
千晴的手都有些抖了。
“你得对,我……我为什么不叫醒它?我……我应该叫醒它的。”
便见千晴的眼睛忽明忽暗,他长身而起,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迫切的事,逼着他不断踱步。
过了一会儿,千晴终于下定决心。
他盘膝坐在野岭仙人身前,恭恭敬敬道:
“师祖,请你为我护法,若一会儿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罢了。师祖,我道侣的性命,便交给你了。”
野岭仙人应了一声。
千晴闭上了眼,神识不断探入额间,伏龙栖息之地。
——白。
无穷无尽的虚空,所见之地,尽是苍白。
千晴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分不清上下左右。
他竭力远视,过了许久,方才见到远处一个蜷缩在一起的白色银点。
那银点犹如山峦般巨大,呼吸间鳞片滑动,胡须振振,发出酣睡声响。
伏龙。
以往千晴远远见到它沉睡的样子,是不会上前扰的。
直到今日被野岭仙人点出,千晴方才想明白了。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对这条伏龙十分复杂的情感之中,恐惧竟然占了半数以上。
这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却又在情理之中。
当伏龙还是一片龙鳞,便将少年时期的千晴折磨得死去活来。
逼得他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
那时,对于幼年千晴来,死亡最具体的体现有二。一是饥饿,一是伏龙鳞。
是以即便日后千晴头痛大有好转,也仍不能忘记当初恨不得将脑浆挖出来的痛楚。
连带着,似乎见到伏龙,额头便开始隐隐作痛,胸口沉闷,眼前发黑,有了死亡的征兆。
可是,可是。
这条伏龙,这条与千晴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伏龙,真的想让千晴死吗?
想到这里,千晴闭上了眼,他深吸一口气。
忽然睁开双眼,眼神凌厉。他大喊一声,向前疾行,犹如奔雷赫赫,将沉睡的巨龙吵醒。
便见伏龙山峦般大的脑袋,从蜷缩的身体中抬了起来。
这伏龙眼神凶恶,遍布血丝。
带着被人从梦中吵醒的阴冷神情。
“吼!!”
一声怒吼,冲天而起。
伏龙游动着朝千晴扑来,四根脚爪比钢铁还要坚硬,泛着阴森的光。
“龙!”
千晴大声道,便觉有寒风扑面而来,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身体猛地一沉,而后冰冷的龙鳞整个将他裹住。
千晴愣了,他身形骤顿,愕然睁大眼睛。
便见伏龙将身体紧紧缠住千晴,犹如傍生的藤蔓,顺着参天之树向上攀爬。
“吼——”
龙鳞不断缩紧,发出蛇类蜕皮的细微声响。
冰冷的龙瞳细若竖针,龙牙锋利,稍微上前,便可咬断千晴的喉咙。
可它没有。
这条伏龙只是盯着千晴一会儿,而后将它硕大的脑袋,轻轻放到千晴肩膀上。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
距离如此之近,千晴的心脏难以遏制地狂跳起来。
“好……”
千晴的心脏狂跳,连身体都忍不住发抖,他低下头,忍不住:
“好……好重!”
千晴双腿一弯,不由得坐在地上。
被伏龙身体缠绕住的肩膀像是要被压塌般,发出极限的“咯吱——”声响。
伏龙本已昏昏然眯起眼睛,忽然被颠醒,要发火地盯着千晴,猛地一甩头。
只听得“啪”声脆响,伏龙的耳朵对着千晴脸颊扇了过来,千晴脸颊应声肿起一片。
“你这贱……”
千晴咬牙忍了忍,心道我不跟你计较,这才没大骂出声。他冷哼一声后,双手抓住伏龙坚硬、冰冷,尽是鳞片覆盖的躯体,用力上举,挪了挪位置,让自己的肩膀稍微舒服一些。
那伏龙当真奇怪,任由千晴抓着它的腹下致命之地,随意拖拽,也不挣扎。
而后待千晴放手,这条伏龙鳞片涌动,蛇形上前,不住勒紧千晴,将躯体靠得离他更近。
伏龙勒卷之力何其恐怖,千晴舌头都伸出来了,连忙道:
“认输,我认输,你快松开。”
“吼!”
龙尾摇摆,头部凑了过来,对准千晴的头用力吸气,却根本不松。
千晴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伏龙头部:“龙乖,听话。我快死啦。”
伏龙的眼瞳不住放大,亮澄澄的,犹如一颗黄杏。
半晌,伏龙用力喷了口气,松开千晴,浮动着游曳到半空。
“别走啊!”千晴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手臂,大喊道:“快下来,我有话问你。”
半空中的伏龙眼神极为生动,很不情愿地看了千晴一眼后,吼叫一声,当真游了下来,浮在千晴不远处。
千晴大喜,道:“好听话的龙,难怪长得如此漂亮。”
伏龙傲然仰起头颅,自咽喉中发出模糊的声音。
“你怎么不话啦?”
千晴终于问了出来,他迟疑一阵,道:“那日在演武会……你是不是同我话了?”
伏龙猛地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千晴。
过了一会儿,伏龙忽而张开口,对准千晴的脸,喷出一团白朦朦的水汽。
这水汽在脸上虽然不疼,但也叫千晴睁不开眼。
千晴用力擦掉水上的水珠。
他被伏龙连番戏弄,心中已然想要发怒,再沉不下心好好哄骗对方。
待千晴睁眼时,便看到伏龙甩着尾巴又飞远了,他心头火起,伸手指着,大声道:
“你别跑。看我追上后,如何教训你。”
伏龙眯起眼睛,细长的黄色龙瞳向后蔑视,吼叫一声后急速前游,好似一支离弦的光箭。
千晴起身便追。
伏龙游移速度之快,举世无双,无论千晴如何追赶,也只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无法彻底追上伏龙。
你追我赶,过了好长时间。
千晴耐力惊人,决不放弃。
伏龙却像是累了一般,慢慢的,将速度降了下来。
“追上你了!”
千晴大喝一声,右手弓起,手指呈爪,猛向前抓。
“吼!!”
伏龙怒喝一声,悍然回首,对准千晴的手臂便要狠狠一咬。
千晴根本不躲,眼看伏龙锋利的牙齿就要洞穿他的手臂时,千晴忽而伸手,对准位置,上下抓挠。
一时间,伏龙就好似被挠了痒痒的幼童般,吼了一声,剧烈的挣扎起来。
“快和我话。”千晴笑着,抓挠的速度更快:“不话?嗯?还不吗?”
只是这幼童挣扎的未免太剧烈了,身子扭动,几乎要把千晴整个掀飞出去;尾巴横抽过来,千晴若是不躲,腿骨都能给生生扇断。
千晴深知伏龙此刻挣扎已经收敛了力道,否则即便是千晴也无法压制的了它。
既然如此,千晴更不会客气了,他双手用力搔挠伏龙鳞片之间的缝隙,好像要给它洗澡一般,仔细清理。
伏龙蛇形扭动,呼呼喷气,似乎把这当成了游戏,兴奋异常。
等千晴停手后,它整条龙便挂在千晴身上,将主人压得剧烈喘气,站不直身子。
“你……”
千晴觉得伏龙简直太沉了,可又不舍得把它扔下去,只能任由伏龙将硕大的头颅压在自己肩膀上,好一会儿,他喘匀了气,慢慢道:“你……还不和我话吗?”
伏龙头颅挪动,扎在千晴肩膀里,过了好一会儿,千晴再次听到了那一日听过的声音。
那令他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做梦了的声音。
“、死你我也不。”
“……”
千晴好无语,为什么是死我,而且,“你这不是已经了?”
伏龙本来头颅垂下欲枕千晴膝盖,听了这话,已经眯起的眼赫然睁大,冰冷冷的龙瞳扫了过来,杀气腾腾。
要是以往千晴一定以为它是要噬主攻击,这是千晴无法忍耐的,肯定会先下手为强,狠揍伏龙一顿。
可现在千晴多少了解到了伏龙真正的性格,所以他毫不在意,千晴摸了摸伏龙的头,刚要用商量的语气开口话。
伏龙忽而用力摆尾,腾空而起,朝着千晴相反的地方,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又跑。”千晴叫道:“我还没完话呢!”
在千晴想要起身去追时,伏龙远去的身影越来越,终于缩成一个的圆点。
千晴睁开双眼,神识自额间银点收回,回归仙体。
便见他脸上有金色光芒浮动隐现,好似龙鳞,周身也散发着一种仿若与生俱来的强悍气息。
“咦。”
坐在千晴身边替他护法,半步也没有离开的野岭仙人见状,大为好奇。
一等千晴睁开眼,便道:“怎样?你见到伏龙啦?问到了什么没有?”
千晴好生郁闷:“见到了。而且我又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听懂了伏龙的兽语。可是我什么……什么也没问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笨啦,”野岭仙人道:“自己的兽宠,也问不出话来,怎么,你想要师祖我替你求签问卜,算上一卦吗?”
千晴听出野岭仙人言语中明显的讥讽,忍不住要驳斥。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面前潭中忽而有一条锦鲤自荷叶间钻了出来。
“噗。”
一口清澈潭水朝野岭仙人当头泼了去。
那潭水赫然是从锦鲤鱼嘴里喷出来的。
野岭仙人当然不会被这口水中,随手一挥便遮了过去。
“臭老头,怎么话呢?”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装不知道?”
“千晴好不容易过来一次,你敢这样对他话,看招!”
扑通扑通,深潭之中,无数锦鲤格外忙碌,暴起攻击。
千晴愕然,脸、颈之间有金色龙鳞纹闪过,他喃喃道:“我……我听得懂锦鲤在些什么了。”
“当真?”野岭仙人一边在枪林弹雨中躲闪,一边询问:“这些臭鱼、烂鱼在些什么?”
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千晴忽而能听懂兽语,忽而听不懂的情况,相比起来,这些锦鲤辱骂他的言语更让他牵挂。
千晴犹豫了一下,如实了。
野岭仙人盯着他脸颈处越来越明显的纹路,只当没有看见,转而将双手衣袖卷到手肘处,气势汹汹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晚老祖宗我要红烧锦鲤了!”
天色渐晚。
野岭仙人竖起一根手指,对着千晴那边,轻轻一点。
“嗤”。
一簇火光应声亮起,照亮少年英俊坚毅的侧脸。
千晴背靠古树,坐沉思。
先前野岭仙人曾,要用一个月的时间解决临子初的体质问题。
既然如此,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可以……
“你在想什么?”
千晴猛地一震。
野岭仙人忽然话,吓了他一跳。
他方才想事极为专注,没有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也没发现野岭仙人点亮了烛火。
“没什么。”
千晴挺直脊背,并不想多。
野岭仙人道:“你不想,我也知道。你修行遇到难题,想不出头绪,又不好意思请教我,对不对?”
千晴气急败坏:“你知道个屁,胡什么?”
“你是我徒弟的儿子,我自然知道。你叫了我这么多声师祖,也不是白叫的。再多叫几声,你问我什么,我便好好回答你。”
千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当然知道野岭仙人的厉害,之前也的确想问他,为何我能听懂仙兽言语?
但野岭仙人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想方设法的嘲笑千晴。也许他本意不是嘲笑,可千晴性格本就争强好胜,这下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询问了。
当然,野岭仙人似乎也并不想回答。
千晴看出他只是想逗自己玩玩,心中暗恼,忽而想起什么。
只见千晴右手靠近丹田,摸出一块薄薄的宣纸。
“好师祖,千晴的确在修行中遇到了阻碍,无论如何无法解释。看在家父的份上,请你一定要帮我解惑。”
野岭仙人“啊”的一声,盯着千晴手中的宣纸,道:“这是 ‘无字天书 ’……我便你年纪,见识广,宝物多,哈哈,当真没有错。”
见野岭仙人一副摸清门道的模样,千晴本不甚在意,此刻也起精神。
他凑上前去,问道:
“师祖,我曾开过这 ‘无字天书 ’,但是里面的内容让我很不明白……”
罢,将宣纸递过去,示意野岭仙人去看。
野岭仙人虽然不修御兽道,但到了他的境界,早已到达了触类旁通的地步。
当他将神识探入无字天书后,微微一怔,便露出了微笑。
“好啊。这无字天书的主人,能将己身之道研究得如此透彻玲珑,也当是个了不起的人杰了。当今世上,能写出这份无字天书的,不超过三人。你未曾去过其余三洲,这样来的话,不难知道这无字天书乃是邓林老仙所著。”
野岭仙人侃侃而谈,三言两语将千晴手中无字天书的来历猜了出来,听的千晴不由一愣,他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邓林老仙。”
心中有些敬佩,于是向野岭仙人那边坐了坐,离得近些,俨然忘记刚才野岭仙人戏弄自己之事。
千晴情不自禁的问道:“师祖,这无字天书能容纳无量之言语,为何在我看来却只有一个字呢?”
“因为……”
野岭仙人压低声音,神情严肃。
千晴凑得更近了,他屏住呼吸,诚心请教。
“因为……”野岭仙人拍了拍千晴的肩膀,道:“因为什么,你自己去想罢!什么都指望老祖宗我,那是万万不行的。你好歹也是演武会的甲首,怎么悟性如此差劲,比起你父亲,那可差的太远啦!”
从口袋中摸出甲首令牌,啧啧量。
千晴身体前倾,被他一拍,几乎摔倒。
听了他的言语,千晴更是大怒,他长身而起,拔出剑来:“老东西,你什么?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我……还不将令牌还回来!”
便要同野岭仙人动手拼命。
野岭仙人拿着令牌的手一缩,道:“家伙,你这爆脾气,和你父亲简直是天差地别……”
“你还敢!”
眼看千晴气急败坏,野岭仙人哈哈笑了两声,安抚道:“你刚晋升元婴,还是先坐吐纳,巩固修为的好。别闹了,快坐过来,老祖我替你护持。”
千晴哼了一声,看了野岭仙人一眼后,头也不回,转身轻轻一跃,纵身跃下锦鲤深潭。
眼看是不愿与野岭仙人并肩而坐,要下去找他伴侣了。
野岭仙人急忙道:“喂,臭子,快上来。你体质特殊,离临子初太近会影响他的。”
千晴听到野岭仙人话,心中明白他言之有理,然而这野岭仙人常年独居,见到千晴就想戏弄一番,实在是让他烦躁。
若再待在野岭仙人身边,千晴真怕自己会做出殴先祖的事来,于是果断潜水向下,心想:我离大哥远些,不就行了?
眼看千晴动作毫不迟疑,野岭仙人唤了几声后便停下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锦鲤潭边。
不知过了多久,野岭仙人慢慢从胸前的衣襟中摸出那块金灿灿的令牌。
盯着上面“望我千晴,甲首”这六个字,野岭仙人抬起手悄悄擦了擦眼睛,没有让任何人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