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三更时分, 月高夜无人。
督公府一如往常那般, 似乎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拾光从皇宫回到房中,将原本要伺候他的下人都屏退。
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坐了下来,等人。
不多时,门被人推开。拾光却合上了眼, 他知道他回来了。
门重新被人关上,黑色衣袍的赵珒来到他一步之外, 静静伫立在那里, 什么都没有。
拾光缓缓睁眼, 朝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你回来了。”
——他的脸色是明显的憔悴苍白,鬓边也无端的多了一些白发。赵珒掀开披风帽,细细量眼前这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拾光不是易容,这才是他本来的容貌。
“看你的表情,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赵珒:“你本来也没有想要瞒着我。”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波澜, “你到底怎么了——”
拾光听罢, 顿了顿, “我以为你会想问我, 为什么我还会活着,并且易容成另外一个人,成为所谓的一个眼盲的画师。”
“你等我回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赵珒的神色无悲无喜,眼底却有复杂的情绪在暗暗涌动。
“当年朱雀楼大火,我确实是难逃一死,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活下来。”拾光看向赵珒,“我是被真正的拾光先生救走的。后来我易容成她的模样,顶着她的盛名行走天下。”
“你的拾光到底是谁?”赵珒没法不去怀疑哥哥口中所的拾光的身份,怎么会这么巧,拾光会在朱雀楼大火里救走哥哥?
“你可知道先皇太子的长女?”
赵珒了然:“楚容郡主?”
真正的拾光,竟是先皇太子的长女?
赵珒道:“先皇太子膝下仅有一双儿女,只是这位楚容郡主很早就因体弱和命格的缘故,被送去了道观,与皇家再无半分关系,而且在东宫之事发生之前,她已经病故了。”
拾光笑了一声:“那只是楚容郡主在道观的师父为了保全她而做出的一个假象罢了,若非如此,元长公主如何能放过她?”
外人不会想到,以画技闻名四方的时光,其实是女儿身。
还是皇族的郡主,朱楚容。
“楚容郡主出现在八年前的朱雀楼,想必绝非偶然吧。”
“确实不是偶然。”拾光意味深长道:“谁不想尽力去保全自己唯一的亲人呢?”
赵珒顿了顿。
他大概都明白了。
赵珒知道这位楚容郡主的事情,两岁那年被一个道长算出命格与熹宗相克,先皇太子为保全女儿,只能将其送入道观,自此脱离皇族。
其他的事情,再无人知。
赵珒想,朱赟应当是不知道楚容郡主后来还活着的事。否则,在登基后怎会不将他唯一的姐姐寻回来?
“所以,你就跟楚容郡主一样?”赵珒道,“既然是唯一的亲人,却不叫我们知道你们还活着?”
“有时候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拾光起身,“我知道这一路艰难万险,你极不容易。倘若知道我还活着,你又如何能无牵无挂的走到今天?如何能彻彻底底的成为赵珒?”
赵珒听罢,沉默了须臾,垂下眸子,了一句:“可我毕竟不是赵珒,赵珒是你。”
“活着已经很艰难,只要能好好活着,谁是谁又有什么重要?”拾光抬手按在赵珒的肩上,“我早就不是赵珒了,我只是拾光,而你才是赵珒。我回来,让你知道我的还活着,只是为了帮你,我不会取代你的一切,你永远都是赵珒。”
须臾,赵珒道:“你认为我是担心你会取代我的一切?”
“你担不担心,我都要跟你明。”
赵珒淡淡一笑,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其实,若是哥哥想要这一切,我都可以给哥哥。”
“若是我真的要你现在的一切,你真的会给?”拾光却问了这么一句。
“会。”赵珒不假思索的回道,“虽然我一直很羡慕哥哥,有时候也会心生嫉妒,但哥哥一直都在用命护着我,我从未忘记。”
赵家的一对双生子,哥哥温柔懂事,招人喜爱,弟弟体弱多病,性子冰冷,不喜见人。就连他们的父亲,都格外偏爱哥哥。
后来他喜欢过的人甚至是爱的人,都只是喜欢哥哥。
他是羡慕和嫉妒哥哥,却也知自己只配羡慕。
半晌,拾光低低唤他:“阿珩……”
“不管哥哥有没有想过,我都想跟哥哥一句。”赵珒道,“本来站在这个位置的人本就是你,所以,你不存在什么取不取代我。”
拾光看他的眼神顿时有了几分探究和狐疑,他这个弟弟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很清楚,如今这个位置是他历经多少腥风血雨才得到,纵然他们是兄弟,可就这么拱手于人……
拾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安阳郡主?”
赵珒没有回答,或许这是另外一种默认。
拾光继续问道:“你是要为安阳郡主舍弃现在的一切?”
“我并没有那样无私。”赵珒目光深邃,“不是舍弃,只是选择一个对所有人都比较好的结果罢了。”
拾光颔首:“我知道你跟安阳郡主的事情,这回你也是为了她……阿珩,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吧?”
赵珒只是沉默。
沉默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他不配出口。
“她有身孕了。”
拾光微微错愕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片刻,他道:“那样也好,不过……”
拾光顿了顿,没有继续下去。
“但她喜欢的是哥哥你。”
赵珒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复杂。或许是因为他太清楚那个事实了。他爱的女人,喜欢的并不是他。
“阿珩,你介意这个的,是吗?”
“我是介意。”赵珒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嘲笑,“我纵然再装的像,也不是你,我没有你这样好,没有你的大度和温和,我只会不择手段。”
“她已经忘记了。”拾光顿了顿,继续道:“可纵然你在扮演我的身份,可一直陪伴她的是你。”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过,我一直都在扮演你,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实话,我曾一度不知自己对薛令微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我只是想得到她,所以一度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直到变成了一种水火不容的地步。她总是想要离开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
“所以,你就只能强迫她?”
赵珒没回答。
拾光叹了口气,问:“倘若是你不知道我还活着,你又算如何处理你跟她之间的事?还是丢到现在的身份,带她远走高飞?”
“纵然我真的想带她远走高飞,又谈何容易?”对此赵珒很清楚,“若是没有权利,我又拿什么保护她?”
“那看来,在你要将你现在的一切丢给我之前,还是有另外一种选择的了。”拾光笑了下,“你是我的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一切都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我怎能拿走就拿走呢——不过,即便我真的想取代你,恢复我原来的身份,也没有那个时间了。”
赵珒眉头轻轻一拧:“你到底怎么了?”
来之前钱仲跟他过了拾光最近身体的事情,虽然赵珒大概猜的出他到底怎么了,但还是不想让心里的那个想法成真。
“我活不久了。”
拾光的表情很是坦然,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天一样,“八年前我本就该葬身乱剑火海之中,能多活八年,已经上苍眷顾,让我能最后为你做一点事。”
赵珒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坚定的了一句:“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拾光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顶着拾光的身份活着么?其实我不用特意顶替别人的身份也能安然无恙的活着——只是,我想在余生里,替她看看这世界罢了。”
赵珒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楚容郡主她已经——”
“是的,她死了。”拾光的语气听着平静,但眼中却还是流露出隐藏不住的对挚爱之人离去的哀恸,“是病死的,就在前年。我一点都不想相信她死了,所以便成为了她。”
看到拾光的落寞,赵珒顿时便明白他与楚容郡主是怎么回事了。
拾光喃喃了一句,“阿珩,不论如何她都还在你身边,千万不要等到无可挽回了才知道后悔。”
——
次日,赵珒在面圣回东厂的路上被郑贵妃身边的婢女拦了下来,但那婢女只是传了几句话,再交给他一封信便离开了。
那封信只是用漂亮的楷写了一首《浪淘沙令》。
赵珒只是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若有所思。
这让赵珒不由得猜测,郑贵妃是不是知道了他身份的事情。
在苏州时,冯清月最会唱的便是这首浪淘沙令。
而且她只会给哥哥唱。
就算是跟哥哥有着相同容貌的他,她也从未唱过。
他回到督公府,将这封信交给了拾光。
拾光看完,什么也没有。
但也是一种默认。
拾光知道郑贵妃的意思。须臾,他只了句:“那我就去见一见她。”
有些事情,是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