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本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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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俏匆匆赶到医院去,寻到阮清瑶,将省城那边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阮清瑶便慨然点头,:“这件事儿上,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俏抓紧了阮清瑶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心里谢过阮清瑶的信赖,言语上这姐妹两人却都不用再多。

    只是阮清瑶到底还是有些顾虑,低下头声:“阿俏,你能不能,将我那一成干股的花红给我留着。我怕,我怕……”

    到这里,阮清瑶转头望向走廊尽头周牧云的病房。

    如今阿俏到医院来探视周牧云,都是与阮清瑶一道,离周牧云的病房远远的,两人才敢话。阿俏猜这是因为周牧云目不能视,因此听觉格外灵敏的缘故。

    眼下听阮清瑶这么,大约是担心周牧云的视力无法恢复,以后两人生计困难。或即便是周家能担着周牧云的开销,阮清瑶自己,则无名无分地跟在周牧云身边,又没有旁的生计,到头来只能靠着阮家。

    阿俏听出阮清瑶的顾虑,用力一点头,:“二姐,你放心吧!回头你签的文书,只是将你手里的干股转交给我,花红依旧是你的。除此之外,你别忘了,酱园的生意,你也有一成干股,回头需要钱就随时,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阮清瑶这下更是惭愧,酱园那成干股,是阿俏无偿赠与她的,同时也是阿俏在以酱园的生意鼓励她振作,从被骗婚的阴霾里走出来。

    如今她为情羁绊,无怨无悔地在这个男人身边陪着,旁的事儿都只能一概放下了。偏生阿俏依旧对她这样无条件地支持。

    阮清瑶低下头,又要去拭泪。阿俏赶紧去握了她的手,声:“二姐,你要起精神,还有人依赖着你,指着你照顾呢!”

    阮清瑶想起周牧云,赶紧点点头,用手背拭去泪水。

    阿俏则:“我去看一眼老周,这就走了!”

    于是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地往周牧云的病房那头过去。

    周牧云这时候醒着,正独自默默地坐在病榻上,似乎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位女士慢慢靠近,虽都是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周牧云还是将头转向房门的方向,轻声问了一句:“阿俏?”

    阮清瑶随口应了一声,这才察觉正主儿其实就在身边,登时停住了脚步,涨红了脸,不知该什么才好。

    这时候阿俏却将她一推,自己比了个手势,摇摇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要她保重,只管去照顾好周牧云,随即快步离开周牧云的病房。

    阿俏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周牧云朝她这里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些惊喜,也有些困惑,不像是冲着阮清瑶,倒像是因为她突然过来的缘故。

    因此她大胆地猜测,阮清瑶与她之间,周牧云可能是早已察觉出了什么。

    至于周牧云一直将阮清瑶错认成自己,有可能是周牧云习惯使然,叫惯了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周牧云将错就错,干脆这么一直叫了下去。

    到了这时候,阿俏惟愿周牧云能得名医相助,早日重见光明;而阮清瑶那一腔痴情,最终也能修成正果。

    三天之后,阿俏与沈谦这一对夫妇已经回到了省城,着手处理省城这边的一系列“麻烦”。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阿俏“不经同意”,“擅自”与沈谦结了婚。

    两人在上海结的婚,事先没有直接通知阮家,所以阮家没能马上接到消息。待到阮茂学在市府里受到同僚的恭贺,恭喜他与本省督军成为“姻亲”,阮茂学才知道这件事。

    阮家自然是一番震怒,实在没想到阮家的女儿竟然这么能耐,一声招呼都不,悄没声儿的就已经嫁了人。阮家族里本想指摘一下男方拐带少女吧,男方家里是本省督军,得罪不起;没法子只好木仓口向里,转而指责阿俏。

    “现在已经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了,”旁人听了阮家的抱怨,忍不住揶揄,“现在的年轻人,都时兴‘自由恋爱’。你们阮家的三姐,平时不显山不显水,天天在厨房里忙碌,就这样都能钓个金龟婿回来,你们阮家还埋怨什么?”

    于是,对阿俏“擅自嫁人”的罪名,阮家人渐渐就不再提起了。更教阮家人红眼的,是那“阮家菜”。

    回到省城之后,阿俏由沈谦陪着,去向阮家族人摊牌。

    如今在省城的饮食界,她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提高,甚至隐隐约约与“蓬莱”等几大酒楼的主厨能够比肩。而在上海,她更是刚刚出了名气。

    没想到这一切,阮家族里都不认。阮家族里只认死理儿,阮家的女孩子,在家的时候支撑一会儿家业是应当的,但只要一嫁了人,一出了阮家门,就再不是阮家人,没有资格操持阮家的产业。

    一开始阿俏还算好好商量,软语相求。她一再强调与沈谦结婚之后并未随夫姓,她可不是什么沈阮氏,她依旧姓阮。没想到族里完全不认,只阮家没有这种先例,嫁出去的姑奶奶,就是泼出去的水,在宗族里不会再有位置。

    阿俏则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利。

    她提出,由她经营阮家菜,每年除了给阮家持股之人的花红之外,另外再交给阮家宗族一份花红,兴办族学,扶植子弟。

    没曾想,就是这样的提议,竟然也被阮家拒绝了。

    阮家族里依旧坚持,这是道理的问题,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毕竟若是真将“阮家菜”交给了阿俏,等阿俏年长,又将交给谁,难道还能再交还给阮家不成?若是这“阮家菜”交予旁姓,那又怎么还能叫做“阮家菜”?

    双方谈了一次,僵持不下。到最后阿俏被逼不过,实在没忍住,便:“那干脆对簿公堂吧!”

    阮家几个族叔登时跳了起来,指着阿俏的鼻尖,破口大骂了一阵,什么“忘恩负义”之类的全出来了。

    阿俏却并不在意,冷笑着一转身,撂下一句话:“你们若能出,阮家何时何地,曾养过我,教过我,指点过我如何做‘阮家菜’,我自然将‘阮家菜’双手奉上。”

    阮家族里被震住了,呆了片刻,又开始嚷嚷着生恩未必就不如养恩之类的话。

    阿俏却没有心情再听了,径直从阮家出来,寻到沈谦,在男人面前沉默了许久,才将胸腔一口闷气缓缓吐出,抬头问她的男人:“你,我如今,怎么做,才能将‘阮家菜’整个儿买下来呢?”

    这是她早就想过的计划。

    人人都知道,“阮家菜”需要传承。可是阮家虽然嘴上叫得凶,但实际上却无人愿意接手。人人都想得利,却不愿意付出那等辛苦。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阿俏放了手,离了阮家,任“阮家菜”自生自灭,那阮家就有再精美辉煌的楠木厅也没有用,“阮家菜”终将走向没落——因为阮家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执着,像她这样真的舍不得放开手。

    “将阮家买下来?”

    沈谦的目光在阿俏脸上一转,便在阿俏身边坐下来。他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望着阿俏:“不错的主意么!”

    这个丫头,始终都坚持着要自己解决阮家的事,不愿让他这个姓沈的出面——

    他便帮阿俏细细地分析。

    “眼下情势很清楚,‘阮家菜’首先是属于你家这一支的,与阮家族里其实并无直接的关系。理论上阮家族里对‘阮家菜’的归属,并没有三道四的权力……”

    阿俏叹了一口气,:“可实际上却有,而且三道四起来,比我自家人都更要凶!”

    整件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的祖父阮正源和父亲阮茂学迄今为止都还没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族里几位叫嚣个不停。

    沈谦一伸手,随手拿了两只洋火盒子搁在桌面上,伸指轻轻一弹,已经先将左边那盒洋火盒子弹倒。

    “那就先让族里别再话了。只不过,咱们不能草惊蛇,别将你的最终目的轻易先泄露出去,咱们可以另寻一个由头。”

    沈谦凝望着倒在桌面上的洋火盒子,唇角慢慢勾起,微笑着:“对了,之前你的名字,是不是上过阮家的族谱?”

    阿俏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沈谦便笑道:“那便不如让世人先去好好吵一吵,结了婚的女子,凭什么不能继承娘家的祖宗家业吧!”

    阿俏凝神一想,:“那可得吵上一阵呢!”

    沈谦点头微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接着望着兀自立着的,另一枚火柴盒。

    “你们‘阮家菜’是将干股分作了十份,由家人各自持股对吧!”沈谦问。

    阿俏点点头:“眼下我刚好有一半儿!”

    她原本只有一成干股的,此前母亲宁淑将手里的两成都给了她,阮清瑶的干股请她代持,而弟阮浩宇,也签了授权书,将自己手中的干股转交给阿俏代持。

    剩下的五成之中,老爷子阮正源手里有三成,阮茂学手里有一成,还有一成落在了常姨娘常玉手里,至今未能收回。

    “可惜,有点儿可惜。”沈谦听阿俏解,连道惋惜。

    “如果你有超过一半的股份,你就干脆自己收购自己的产业,待到需要阮家同意的时候,你就行使权力,批准阮家将‘阮家菜’卖给你自己。如今刚好只得一半么,倒是有点儿麻烦。”

    他听阿俏了一遍,便叹道:“阮老爷子手里那三成,都不用肖想了。他恐怕是最反对你带走‘阮家菜’的人。”

    阿俏忍不住问:“为什么?”

    “若是他站在你这一边,阮家族里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沈谦莫测高深地笑着。

    阿俏登时不话了,抿了嘴,心里记起很多事儿。片刻之后,她点了点头,同意沈谦的意见。

    “至于你父亲,和你父亲的这位姨娘么,你觉得哪一位比较好拿下?”

    沈谦继续笑着问阿俏。

    几天后,阿俏由沈谦陪着,来到城南一座院跟前。阿俏回头看看沈谦,沈谦在她身后微笑着点头鼓励。

    阿俏便转过身去,伸手叩了叩门。

    “这是哪位啊?”院门开,里面的人欢然便道:“哎呀,真是稀客,这是咱们家的三姐呢!”

    门里的人再瞅瞅沈谦,神情更加热切,高声道:“这位……不会就是三姐那位乘龙快婿吧!都听城里人了。咱家三姐嫁了金龟婿,我实实没想到三姑爷竟是这样一位相貌堂堂的少爷。”

    阿俏的脸就有点儿黑。

    开门的人是常婶儿。

    常婶儿将笑脸摆得这么真,将话得这么热络,感情她以前对阿俏多好多亲热似的。

    沈谦淡淡一笑,:“怎么,感情你是觉得我配不上阿俏,还是觉得阿俏配不上我?”

    常婶儿立即一哑,方才省过来她刚才的言语有些不够妥当。

    可是这常婶儿脸皮厚啊,管她了什么瞎话,都厚着脸皮将人往里迎:“快请,姐,姑爷,快请!”真当自家是阿俏娘家一样。

    常婶儿是这么一副态度,里面常玉的态度却又天差地别,迥然不同。

    这是阿俏时隔多日之后再次见到常玉。

    常玉那厌食的毛病大约是好了,这时候人看上去比阿俏最后见到她的时候要稍稍丰润了一点,只是脸色依旧枯黄,旗袍袖子下面露出的手臂也还是干瘦干瘦的。

    双方见面,常玉始终冷着一张脸,先是将眼光转至沈谦那里转了一圈,再缓缓转回阿俏这里,看着阿俏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既羡又妒的情绪。

    只是她开口却依然有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味道:“三姐,您是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您怎么想起来来看我的?”

    还没等阿俏回答,常玉已经自行接口,笑道:“不过我倒是听了,如今这满城风雨的,咱们三姐可是城里的风云人物呀!”

    阿俏大方地点点头,:“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口中的这件事,是指城中的大讨论,关于出嫁的女子能不能继承家业的:

    事情是由上官文栋家里的省城报社先将报道抛出来的,虽然报道化了假名,可是明眼人依旧能看得出的乃是阮家——私房菜做得好的年轻女子,又是刚刚喜结良缘的,省城就只有阿俏一个。

    这报道在省城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新派和老派的大争论。

    老派人士坚持观点,女子但凡嫁人了便是外姓;新派便反诘,夫家都没有提这种要求,娘家反而要将自家闺女往外赶,这不是个道理。

    再者,时代不同了,既然社会上已经提出破除陈腐观念,提倡男女平等,那一家之中,无论是男是女,就该各凭本事,各自竞争,让真正有能力的人来继承,不该仅凭性别、姓氏,甚至婚否,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了手脚。

    如此议论纷纷,吵个没完没了。而阮家更是在风口浪尖上,动不动有人来问阮家族长的看法。族长阮正泓曾经态度强硬地答了一次,立即被人一字一句地驳了回来,驳个体无完肤。族长立即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出头。

    阮氏族中还有几个一向窝里横的族叔,听有这等事,也纷纷发表意见,声称阮家是省城最正统,最老派的人家。他们家中便各自有在外做事或是上学的子侄回来抱怨:家里所谓的“正统”、“老派”,不过是抱着陋习不肯撒手罢了。

    “爸,茂学叔家的事儿,您跟着凑什么热闹?”阮茂祥的儿子阮浩舟自认为不是新派,可也看不过眼他爹这些所谓的“老派”,“明明是茂学叔家里的生意,您这帮着吵来吵去,家里能多一角钱么?”

    阮茂祥脸一红,脖子一梗,当即斥道:“你这子,又懂什么?这是千百年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咱们手里没了!”

    阮浩舟继续嘲笑自家老爹:“您就等着瞧吧,再过个几十年,这种规矩就一抹影儿都见不着了……”

    阿俏听了了这些事以后,不置可否。她也知道这种争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个结果。“男女都一样”这口号这都已经喊出来好多年了,但也还需要随着这个世道慢慢往前走,也许要走好久,女孩子们才能争取到她们应得的权利。

    然而她还是要为自己争一争。

    所以此刻她来到常玉住的院这里,就是为了常玉手里的那一成干股。

    常玉听阿俏明了来意,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阿俏,忽然冲阿俏一笑,唇角高高扬起:“三姐,真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件事来求我!”

    她早先曾经暴瘦过,后来渐渐恢复,但是此刻得意一笑,脸上肌肉牵动,那笑容令人见了觉得毛骨悚然。

    “是,我需要这一成干股。”

    阿俏很平静地。

    “哈哈,”听见阿俏得这样诚实与直白,常玉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啊,三姐,你为了争祖产,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竟还能想起来求我。”

    阿俏面色不变。

    她争“阮家菜”,并不是在“争产”,而是要让这祖传的手艺有机会能延续下去。只是这些,在常玉面前,她并不想辩驳:常玉听不懂,也不会关心。

    “你难道不怪我引诱二老爷,故意讨要这一成干股,因此离间老爷与太太之间的感情,导致太太要与老爷离婚?”常玉越笑越开心,想想真是得意,“像我这样低贱卑鄙的人,你到头来,竟然还是要来求我。”

    常婶儿在旁边听得非常尴尬,常玉口中的“低贱卑鄙”,虽是自嘲,却也连她这个做娘的也骂到了。

    “离开我爹,是我娘自己的选择。她离开的时候,没曾责怪任何人,我也犯不上迁怒于你。”

    听阿俏这样一,常玉惊讶地将嘴握了起来,眼珠转转:她实在没办法明白宁淑离开阮茂学的情由。

    “你手里的这一成干股,也是我爹给的。我做儿女的,没办法左右父母的决定,但是我希望你看在这件事有利可图的份儿上,能将这一成干股度让给我。”

    阿俏得非常沉稳,一点儿也不动气,沈谦坐在她身边,便用赞许的眼光望望她。

    “你将这成干股的处置权转让给我,我保证你在未来可以享用这成干股带来的全部花红。”

    阿俏淡淡地笑着,:“当初都是生活在一个宅门下的,‘阮家菜’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你该明白,是‘阮家菜’离不开我,而不是我离不开‘阮家菜’。也只有我执掌着家里的生意,你才能继续稳定地从这成干股继续获利。”

    “若是我就此撒手,你也只会是空守着一成干股,得不到任何利益而已。”

    阿俏很有信心地,她紧紧地盯着常玉,想看这个女人究竟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没想到常玉这时候正抬头望着沈谦。

    常玉与阿俏年纪相仿,见沈谦相貌俊美,偏又温柔体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转脸望向阿俏,心口像是被压抑了一股闷气,无处宣泄。

    于是她冷笑着:“除了花红之外,我还要两千现洋,直接在银行里给我开好户头,将现洋存入。”

    她完这话,与常婶儿对视一眼,母女两个互使眼色,显然是事先商量过了。

    两千大洋?

    阿俏一愕。

    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起来常玉那贪得无厌的秉性依旧,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三姐赶紧决定吧,没准儿我明天就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