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是林不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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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宛平县郊外。
黄昏的余烬即将在天边烧尽,驿道旁边,一条人影孤立风中。
林一闪在此已经等了三个时辰。
张晗终究还是没来。
林一闪彻底地失望了,她向北,朝高大的京城城墙深深凝望最后一眼,解开了马缰。
初秋的风中夹着几片枯叶,踩在脚下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
牵着马屁缓步在驿道上走的林一闪,忽然感到四周的空气都凝结住了,身前身后散布开来一股特殊的氛围。
是杀气。
她瞬间变得高度警惕,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和步伐,继续慢慢地牵着马向前走。
突然,树影耸动,从八个方向飞来八柄钢刀,直朝以林一闪为中心的一点汇聚刺去!
林一闪腾空而起!高高地在空中了几个转折,于一丈外的空地落地。
就在她落地同时,留在原处的马匹被斩为数段!一时间鲜血彤云般喷溅。
林一闪惊险回头,辨认出这八个蒙面人,使用的武功均是东厂路数。
八名杀手同时出击,齐齐进攻林一闪。
这些杀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平日里单独拣出任何一个,都足以技压一方。此刻八人攻势联手成阵,俱是精妙无伦,舞得泼水不入。林一闪以一敌八,招架竟有些渐渐吃力。
“张晗派你们来的?”她起腿横扫,掠过一杀手面门,被对方躲过;林一闪鬼刀在手,发出低怒的喝问。
这样等级的高手在东厂十分难得,能集合出八个,可见对方置她必死之决心。
其中一杀手应道:“少废话,背叛东厂只有死路一条!”
话间,一条刀锋从她左肩划过,吹毛断发,瞬间衣衫裂开一层。
林一闪纵身后跃闪躲,这些人身法如同鬼魅,无论她怎样招架反击,均有人紧紧黏住她在三尺内不放,待林一闪再次落地时,脸上已虚汗如雨。
一名杀手中了她鬼刀一掠,来时毫无预兆犹如微风拂过,触体却剧痛无比,低头一看,竟有半截右手被切断在地。
这名杀手惊骇护臂,忍着剧痛发出一声叹:“好一个鬼刀,主上得对,若今日放走了你,那是后患无穷!弟兄们,给我上,必要拿下鬼刀之首级,好朝张内翰报功!”
夕阳从晚霞中沉没了下去。
东厂署的一间书房密室内,隋凌波正得意高坐,心思浮动。
她既愉悦,又有隐隐的兴奋。
金豪事先向她通报了林一闪要离京的消息,于是她便请示厂督杨潇,在三日内集结京师境内的八大高手,假借张晗之名义,设下了这个要林一闪绝命的埋伏。
在她下定决心跟杨潇联手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明白,不除掉张晗和林一闪,自己不可能取而代之成为东厂的大档头的。所以从那以后,她便一直跟御马监掌印太监杨潇暗中联络,向他出卖厂督张晗的消息。
这个时候,派出去的八大杀手应该已经和林一闪交上手了罢?
林一闪的实力她很了解,因为忌惮,所以更花费心思去研究。
今天派出去的八个人,都是她参阅过东厂内部的绝密人事档案,根据林一闪的武功弱点,挨个选出来的。这八个人分开也许并不能够确保得手,但是联在一起,必定将是林一闪的坟墓。
林一闪,你的死期到了。谁叫你惹的是我呢?
隋凌波心底涌起一阵轻松和愉快,她已经等不及想听到密探来报林一闪的死讯了。
此时此刻,略感舒泰的她,把身子挺直了向后仰,靠倒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两只脚也从黑漆描金的桌底伸上来,交叉搁在了桌面。
——以前的林一闪,也曾经这样得意地坐在这张书桌前吧?
尝到权力滋味的隋凌波,心中有着无限的解恨和愉快,她的眼光看向脚边搁着的一摞厚厚档案,这些都是东厂人事中的绝密,在过去,只有厂督和大档头有资格调阅。
而今,掌握这份资料的人是她了。
她一时兴起,突然收脚下去,直起身来,在那堆档案里开始翻找。
按照姓氏笔画编存的档案,她用食指抵着一个一个找下去,终于移到了“林一闪”这个名字上。
林一闪,嘉靖二十年生人。嘉靖二十一年入宫。
这一行字引起了隋凌波的兴趣。
在皇宫里,也有很年纪就被选中抚养作为后备的宫女和太监,但是起码都是到了可以接受培训的年纪,再就是婴孩了,抚养起来很困难,而且婴孩的啼哭声也会骚扰禁宫。
林一闪出生一年不到就入宫了?这明她就是在宫里养大的。
隋凌波继续往下看。
林一闪四岁出宫,进入东厂。
这里有一段内页的注记,但是被胶以点蘸之法封了。一般这样做,就表示内情较为隐秘,撕开察看的话,必须会留下痕迹。
隋凌波略一沉思,从竹漆笔筒里取出纸刀,轻轻地将内页的胶封剥开。
当她目光落在这段内页文字上时,眼神忽然凝滞。
这段注记上写了,宫女林一闪,嘉靖二十四年,因替犯错宫女顶罪舞弊,被查明属实,本应杖毙,幸得秉笔太监庄池从宽处罚,杖责二十,逐出禁宫,发往东厂。
隋凌波的眼神中愈发透出一种惊讶、震撼、焦灼……种种微妙,奇怪的表情正在让她美丽的面孔变得疾速扭曲。
在她的脑海里,也有一段藏匿于记忆深处的记忆疾速闪回——
嘉靖二十四年。
针工局。
两个刚进来的宫女互相招呼:
“你叫什么?”“我叫林姑。”
“真巧,我也叫凌姑;那,你几月生的啊?”
林姑咧嘴笑了,一双明若春水的眼眸令人印象深刻:“我四月。我五月,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
凌姑听了不大乐意,想了想道:“要不然,你叫大凌,我叫凌。”
大凌姑道:“那算什么玩意儿呀,听着像公公们。”
但尽管如此,大凌和凌两个姑娘还是一起玩开了,在活计辛苦的针工局里面,她们两个以的年纪互相鼓励支撑,度过了最难适应的开头几个月。
凌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大热天的早上,她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要送去给针工局的崔嬷嬷饮,可在进院子的时候,因为药碗太烫,不慎将药翻掉进了一缸正在煮的染料中。
泥巴色的药汤卷进沸腾的绯色染料里,像是一大滩污渍瞬间扩散。
那可是给宫里贵人们专用布料的染料!这一碗药进去,整缸染料全毁了,一股子强悍霸道的中药味道充斥了染缸。
凌吓得当场坐地,不知所措。
这时候,崔嬷嬷来了,一见到那缸染料,便什么都明白了,手里多了根藤条,冷冷盯着问:“这是谁干的?”
凌冷汗滚滚,崔嬷嬷是针工局出了名心狠手辣的老嬷嬷,对待宫女尤为苛毒,针工局的女孩子,少有在她手下不挨毒的。于是擦了擦脸,咬紧牙关准备硬挺过去。
“回嬷嬷的话,是奴婢,”这时候,大凌突然从她身后站出来,抢过话头,“是奴婢刚刚不心,翻了嬷嬷的药碗……”
话音未落,啪地一响,崔嬷嬷手里的藤条就狠狠地抽到地上!
崔嬷嬷:“哦,是吗?可是老身记得是让凌姑去煎药了。”阴恻恻地盯着隋凌波,使她全身发抖。
大凌道:“凌姑她要给嬷嬷洗鞋,一时忙不开,又怕耽误了嬷嬷的事情,所以才叫奴婢帮忙煎药,是奴婢不慎犯错,请嬷嬷责罚吧。”
崔嬷嬷恶狠狠地:“你不要以为仗着是庄公公把你送来,我便不敢罚你,出了这样的事,他和我一样担待不起,既然你要罚,行啊,我就把你送回他哪里去,看看他怎么就怎么罚,也算我面子给到家了!”
崔嬷嬷罢,就拎起大凌,气咻咻径直走出了针工局。
从那天起以后,凌就再也没有在宫里看见过大凌。
轻轻的一声响,档案滑落到了地上。
隋凌波震惊得不敢置信:难道,难道当初那个为她挺身而出,挡住崔嬷嬷的鞭杖的大凌,就是……就是林一闪吗?!
她一直她叫大凌,难道,竟然是林,而不是凌!
不可能,这不可能!
十根手指像过电一样全部发麻、颤抖了起来。隋凌波震颤得不能自己,她一直以为,大凌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在她童年一片灰暗的记忆中,大凌,是她仅有的一点温暖回忆。
那是冰冷无情,暗无天日的紫禁城内,第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过。
大凌消失以后,她恢复了如履薄冰的宫女生涯,甚至比过去更战战兢兢,崔嬷嬷对谁犯了错心知肚明,更加不齿她的胆怯弱,经常明里暗里地当着她的面讥讽:
“有的人就是狼心狗肺呀,情愿看着别人替代自己受过惨死,也不肯站出来帮腔半句话,真是狼心狗肺呀,这样的人我们宫里是最看不起的!谁同她结交,那不等于自个给自个找死呀!”
于是针工局的丫头们加倍地鄙视她、排挤她,一点点错都会大加发挥,借机惩罚凌。
无数个夜里,凌哭红了眼眶,想念大凌在的日子。
后来,她终于被人抓住一个错误和把柄,赶出了宫,因为是孤儿,所以又送进东厂,经受残酷的训练,做了杀手。
人家都东厂的杀手训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她有在针工局的经历,却觉得这里好很多,虽然**饱受折磨,但至少心灵上的抑郁能够在残酷的训练中和杀~戮的过程里得到发泄。
隋凌波的眼神凝固了,她微微地张开嘴,惨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可是什么都不出来。
不会的,大凌是林一闪吗?
林一闪是大凌?
她的脑海受到了冲击,一时间思绪全乱了。
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这个时候,宛平县!林一闪!
隋凌波猛地推开文牍,档案如骨牌般东倒西歪,她发疯似地冲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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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不知鹿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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