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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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谢锦手指即将碰到他衣料之时,寝殿的门被人敲响

    陈奚的声音响在门外

    “侯爷,不知陛下的状况可稳定下来了?微臣可以进来吗?”

    谢锦抿了抿唇,收回手道:“陈太医请进。”

    须臾,挎着医药箱的陈奚和赵承德一前一后走进殿内

    陈奚拱手,有礼道:“侯爷安好。”

    谢锦也站起身,回礼道:“陈太医。”

    虽然如今的身子贵为侯爷,实际上不过虚名罢了,毫无实权。

    若原身不死,未来忠勇侯寿终正寝之际,袭爵的也会是侯府世子,谢锦虽身为嫡次子,白了就是一个背靠大树的二世祖,加上性情纨绔更加不可能担起侯府的担子。

    陈奚抛开御前首席御医的身份,虽只是身为医官,却也是实实的官

    官与民,自然是官大。

    “这么晚了,陈太医为何会来这朝阳宫?事到如今,陈太医还要骗本公子陛下只是身子骨弱吗?”

    谢锦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盯着陈奚的目光有些凉薄

    这种明明对方是自己最在乎的人,他却和别人有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的感觉,糟透了。

    陈奚面不改色将医药箱放在地上,开取出针灸袋,道:“侯爷言重了,微臣怎敢故意欺瞒,只是事关重大,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微臣也是无奈之举,望侯爷莫怪。”

    谢锦冷漠勾唇:“不敢不敢,陈太医这是哪里的话。”

    赵承德望了望榻上面无人色的慕脩,心急如焚道:“陈太医,快先帮陛下看看吧!”

    陈奚拿着针灸袋走上前,替慕脩除去被药汁沾染的中衣,取出银针在一旁烛火上扫过,刺入慕脩身上几处大穴。

    “陛下这病最忌饮酒,微臣傍晚时分便听宫人议论陛下在御花园喝闷酒,便猜想会出事,本以为有药压制,应当问题不大,却没想到又会误了服药的时辰。”

    赵承德惭愧道:“此次是老奴失职,险些害了陛下,老奴该死啊!”

    赵承德伺候了慕脩多少年,就差不多也伺候了曾经的宋淮安多久,如今都是两鬓斑白的人了,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对于这个将自己一生都奉献在宫中只为遵守先皇后遗愿的老太监。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锦完全不心疼是假的

    他出言安抚道:“赵公公不必自责,事已至此多无益,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老奴多谢侯爷宽慰。”赵承德道

    陈奚趁着给慕脩施针等待的空档,转头看向谢锦道:“侯爷,您手上的伤也尽快处理下吧。”

    谢锦一愣,这才想起被粥烫得通红的手,仔细感觉下来,还能感觉火辣辣的刺痛。

    “那便多谢陈太医了。”谢锦伸出手去

    陈奚替他上了烫伤药膏,缠上纱布道:“五日之内,右手不可沾水。”

    “多谢。”

    谢锦草草点头了事,实则根本没把自己手上的伤放在心上,目光只一瞬不瞬的落在放下来的床幔中,因他思虑过重,忽略了陈奚略带探寻的目光。

    待一切处理妥当,陈奚告了辞,赵承德派人送他出去。

    谢锦依旧站在龙塌前,没动。

    “侯爷,手伤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真是多亏侯爷了,老奴在此谢过,陛下这里老奴会看顾的。”赵承德道

    谢锦望了一眼缠得厚厚的手,叹道:“也罢,那就劳烦赵公公了。”

    他若是再留在此处,明日殿下醒来立马露馅儿。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谢锦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慕脩,转身算离开

    “离鸢……”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残破字句从慕脩嘴里发出

    恍若梦呓,但谢锦还是听清了,身子不可控制的一僵。

    他扭过头,只见床上的人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英挺的眉狠狠拧在一起,面露痛苦之色。

    “陛下?”谢锦急了,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慕脩汗津津的手

    赵承德自然也急,只不过他凑上来看了一眼便摇头道:“侯爷不必忧心,陛下只是做噩梦了。”

    谢锦忽然想起赵贵曾经跟他八卦过的,慕脩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做噩梦?”谢锦反问

    “是啊,陛下时常睡不着觉,即便用安神香睡着了也免不了被噩梦所扰,半夜惊醒便再也难以入睡,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赵承德叹道,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心疼

    “怎会如此?”

    赵承德道:“唉,君心难测,谁知道呢?老奴斗胆猜测许是太过思念丞相大人了吧。”

    谢锦指尖一抖,道:“民间宫中皆传言,丞相……不是乱臣贼子吗?而且……”

    赵承德身为宫中的大太监,这些传言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他接话道:“而且为陛下所杀?侯爷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对陛下有何看法?”

    “赵公公这倒是为难本公子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我怎敢随意评价。”

    赵承德想了想,也放弃了要他评价的想法

    只自顾自道:“陛下登基二十余载,向来胸怀天下宅心仁厚,百姓无人不爱戴,丞相大人乃是陪伴陛下从到大的人,陛下怎会舍得杀他?”

    “陛下和丞相啊,从便是这样,丞相大人犯错了,只要他认个错,陛下何时有不原谅他的?唉老奴年纪大了,总是想起一些陛下年幼的事儿,多嘴多舌了,侯爷大约是不爱听这些的吧,老奴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侯爷,这宫人嚼舌根的瞎话,侯爷可信不得。”

    谢锦背对着赵承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听他淡淡道:“爱听的。”

    赵承德所的是慕脩的过往,同样也是宋淮安的过往。

    哪里会不爱听呢。

    这天下,没有人比宋淮安更了解慕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咦?”赵承德微感诧异

    毕竟一般年轻人都不会喜欢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更何况还是别人的事。

    谢锦又道:“陛下和丞相大人感情真好”

    赵承德面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是啊,可好了。”

    谢锦回头看他:“我想再陪陪陛下,赵公公可不必管我,本公子若是累了会自行离开,倒是要劳烦赵公公差人准备醒酒的汤药,不然明日陛下怕是会头疼。”

    赵承德犹豫了会儿,道“老奴明白了,那辛苦侯爷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就在外面。”

    谢锦头也没回,只朝他摆了摆手。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那碗药是通过什么方式喂下去的

    赵承德退出去后

    谢锦熄了殿内明亮的九枝灯,只留了外室龙案上的一支烛火,放下帘幔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室内昏暗下来。

    谢锦坐在床前,脑中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究竟是还是不看?

    若是事后被陛下发现自己趁他醉酒,用那种方式喂他喝药不,还解了他的衣服...吾命再次休矣

    可若是不看...万一他是为谁所伤,就他那个好面子的性子不好意思告诉孤,那孤岂不是会错过给殿下报仇的机会?

    看就看!此时天知地知孤知,只要孤不又有谁会知道!

    最终,他还是被脑海中另一个想法败了,拉开了慕脩的衣带,指尖一寸一寸挑开薄薄的丝质面料

    随着慕脩白净的胸膛渐渐袒露出来

    他那如暖玉般的肌肤上寸长的伤口就显得格外突兀

    谢锦整个人僵在原地,眸中墨色翻涌,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

    几日时间一晃便过,眼看

    谢锦从一早便独自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天沉思,看起来就像一座忧郁的石像。

    赵贵站在他身后,腿都麻了,也不见他换个姿势

    于是有些纳闷,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谢锦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姿势不变道:“何出此言?”

    赵贵道:“您眼下那两团乌青跟被人揍了似的,除非瞎了才看不见。”

    谢锦叹了口气,这几日他成功被殿下身上的那道伤口吓到失眠了。

    伤口的位置刚好处于心脏,乃是任何一个人的命门。

    凭殿下的武功,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伤到他?更何况还伤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除非...

    “这外面是什么声音?”谢锦耳尖微微一动,望向一侧的宫墙。

    若他没有听错的话,他刚刚听到的脚步声,多而杂,虽然井然有序却轻重不一,皇宫里不论是巡逻的御林军还是伺候的宫人都是经过训练的

    御林军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宫人因唯恐惊扰到贵人,大多轻缓。

    而刚刚那群人,却显然并非这两者,但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群体庞大,且方向是...后宫。

    这皇宫之中忽然出现大批外来人员,令人不得不在意。

    赵贵不明所以:“哪里有什么声音?侯爷怕不是魔怔了”

    谢锦横他一眼:“你才魔怔了,这么多人的脚步声你听不见吗?”

    完,他忽然想起来,赵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确实是听不到。

    赵贵眉毛一扭,又仔细听了听,确定什么也没听见

    他道:“奴才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谢锦看向他,朝他招了招手

    赵贵面露茫然,挠了挠头

    谢锦又招了招手,道:“凑过来啊!要不然我够不着啊!”

    赵贵这才缓缓凑过来

    谢锦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赵公公,是本公子错了,来,你看啊虽然呢,咱们身为阉人,但是没关系!身残志坚!”

    赵贵麻木脸:“......”

    谢锦桃花眼中漾出一层浅浅笑意:“怎么样?感动吧?本公子亲身上阵安慰你”

    “哦,谢谢侯爷,但是奴才并没有被安慰到。”

    “......”谢锦一噎“哎呀,那就先不这个了,今日宫中可是来了什么人?宫外的?”

    赵贵思索片刻:“要这人嘛,今日宫中是来了一批宫外的人,不过侯爷是如何知道的?”

    “你难道没听你叔父过本公子吃的哪碗饭吗?”谢锦反问

    赵贵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奴才想起来了!叔父皇上您是江湖骗子!”

    谢锦面上顿时如遭雷劈,无力与他争执,只摆了摆手道:“你还是闭嘴吧,只需告诉我,今日宫中来了什么人?”

    “是皇上从京郊护国寺请来的一批僧人,做法事的。”

    谢锦皱眉:“僧人?陛下可从不信神佛。”

    赵贵面露遗憾,道:“到这事,侯爷大概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月娘娘薨了!这批僧人是皇上找来替月娘娘亡魂超度的,另外听宫中传闻后宫之中近日有冤魂作祟,都是月娘娘死得太冤枉回来找事了,得有鼻子有眼的沸沸扬扬”

    谢锦桃花眸微微睁大,震惊道:“你什么!月上...月公子他死了?!”

    赵贵道:“可不是嘛,宫里都传遍了,你月娘娘那么标致一公子,年纪轻轻就走了。”

    “怎么死的?”

    “据...是染上了时疫,现在整个永安宫都空了,月娘娘穿过用过的全部都一把火焚尽了”

    谢锦敛去面上的讶异之色,缓缓坐回凳子上,嘴里咀嚼着:“时疫......来得真是太巧了。”

    赵贵疑惑:“侯爷您什么?”

    “确定人已经薨了吗?”谢锦问

    赵贵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应道:“应当是真的吧,陛下请国师大人亲自为永安宫加持除秽,尸身抬出永安宫的时候,陛下和国师都在场的。”

    国师?师傅?

    南楚的国师道号终南道人,从宋淮安十岁入宫开始,这位国师便就已经是花甲之年了,但是似乎从未见他老过,就好像终其一生他都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论是谁,真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戏,还能蒙混过关的人,应当是不存在的。

    可要前段时间还生龙活虎的月上薨了就薨了?

    谢锦是决计不信的。

    他问道:“那尸体现在何处?”

    “事发当日便连夜将尸身送出宫了,据要送到皇家寺庙内焚化。”

    “送出宫...出宫?...出宫!”

    谢锦心中转眼便已有计较,想来算算日子,这月上再蠢也该回过味来当初吃下的不是毒药了,心知事情已暴露,这就准备死遁了吗?

    能在殿下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没有人里应外合是不可能做到的,谁的手又能伸到护国寺去呢?

    他前世的死因只能顺着月上这根线查,现在就很明显有人想要切断这根线。

    这样的手段和策划绝非月上这个蠢货能够拥有,他背后的人会是谁呢?

    不过不管是谁,看来这幕后之人要坐不住了。

    谢锦歪头想着,指尖轻点下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慕脩那日孤零零坐在御花园中喝闷酒的场景,心中一个激灵

    心想:“好啊,我还以为殿下是为南楚局势所扰才会独自一人喝闷酒,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月上的死”

    心中怨念丛生,开口却是:“陛下这些日子可还好?”

    自那日陛下醉酒后,两人就没有再见面,往常嚷嚷着让谢锦要记得自己职责的陛下就跟失了忆一般,完全忘记偏殿里还住着个人。

    谢锦那晚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他也不敢主动凑到陛下面前去找抽,毕竟谁也不想屁股再开一次花床上躺半个月。

    赵贵道:“挺好的,这几日陛下胃口好了许多,今日待护国寺的僧人们做完法事,陛下还会随同方丈去护国寺上香为咱们南楚祈福。”

    上香祈福?

    谢锦唇角微微一勾,看来陛下心情确实是挺好的。

    慕脩此人时候就是个看起来温文儒雅,实则满心我命由我不由天。

    即便年少时恶疾缠身,也能笃定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敢于与天争命的人才有逐鹿天下的资格,这天下是本宫的,本宫不会死。’

    世人都信神灵,而他这个在世人眼中如同神灵一般高高在上的人却从来不信的。

    现在的护国寺还是先皇在世时修建的,先皇后是个笃信神佛之人,常年吃斋礼佛一心向善。

    谢锦现在仍然记得,当初陛下登基,日日跪在凤仪殿的佛堂拼了命的抄写经卷,谁劝阻也没用,

    宋淮安每日就藏在殿外一根柱子后头,无声无息地陪着他。

    一月下来整个人瘦的几乎快脱相,因为长期疲劳,精神压力过重,他昏倒在佛堂前。

    宋淮安一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面色一变就冲了进去,只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倒在地上。

    当下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去将慕脩抱在怀里焦急道:“殿下?!”

    慕脩尚还有点意识,见到他的脸那一刻,手指狠狠攥着他垂下的衣袖:“离鸢,这世上若真有神佛的话,为什么......我父皇母妃回不来了?”

    “神佛无眼。”宋淮安紧紧搂着他,面色冷沉的

    心中是又怒又心疼,怒的是他这般糟践自己身子,心疼的是此刻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凹陷的脸颊和高高翘起的颧骨。

    从那以后,慕脩便再也不信神佛了,但基于对先皇后的奠念,慕脩没有下旨撤去护国寺皇家寺院的头衔,而是仍然立在京郊,在民间各大传统节日的当天开大门接纳南楚子民的跪拜。

    殿下登基二十余载,从来不曾去护国寺上过一炷香,如今竟然要破天荒的去上香祈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芳华宫的大殿之中搭了个临时用的戏台子,画着浓妆身着戏袍的戏子在台上你来我往。

    戏子行走间,华丽的戏服袖间的珑玲绣线波澜起伏,美不胜收。

    戏腔婉转,余韵悠长。

    大殿里主位坐着一身大红色低胸宫装的惠妃,袖口和裙摆都绣着艳丽的金色牡丹,妆容浓重而艳丽,杏眼红唇。

    两侧端坐着扮雍容华贵的的宫妃们,姿容过人,各有千秋。

    惠妃端坐的身侧跪了个宫女正在给她剥提子,她美眸扫过殿下的宫妃们,皮笑肉不笑道:“妹妹们今儿怎么有兴致都过来看戏?往常不是这戏曲又臭又长,唱起来跟吊丧似的吗?”

    贤妃用手帕掩嘴,轻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这等阳光明媚的日子,姐姐相邀,妹妹们怎能推却?”

    惠妃撇开眼神,凉凉道:“人话。”

    德妃赶紧接话道:“惠妃姐姐,其实就是月上那个贱人终于得到报应了,姐妹来看戏都是寻个由头,庆祝一番。”

    惠妃脸上俨然就是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模样

    她手指上花色繁杂的护甲在案几上扣了扣,道:“不过诸位妹妹们可别忘了,这朝阳宫里还有一位呢。”

    宫妃们脸上的笑微微凝固,逐渐消失

    良妃犹豫片刻,吐出嘴里的瓜子壳道:“可是慧妃姐姐……朝阳宫里那位,咱们连面儿都见不着啊。”

    惠妃不屑的瞥了她一眼:“怎么着?难不成诸位是怕了?这宠都不想争了?”

    众宫妃立马点头如捣蒜:“姐姐英明!妹妹们真是怕了!这宠……不争也罢!反正陛下对东六宫的兴致可远远大于咱们。”

    德妃心有余悸道:“本宫可不想再体验第二次黑屋了啊惠妃姐姐。”

    惠妃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咬牙吐出一句:“你们……真是好出息!”

    此时,淑妃出声道:“惠妃姐姐,听你前些日子受惊过度都昏了过去?此事可是当真?可有看太医?真是担心死妹妹们了”

    提到那个刑罚,惠妃上过妆的脸上愈发白了一些。

    兰妃注意力本来从一开始就放在戏台上的剧目之中,听到这茬才回过了头来,看向惠妃。

    其他妃子三三两两对视一眼

    并且都齐刷刷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淑妃这个蠢货!哪壶不开提哪壶!

    惠妃另一只垂在袖下的手狠狠攥紧,指甲像是要陷进肉里去,咬牙道:“劳烦妹妹挂心,本宫啊,死不了!都不要话了,闭上嘴看戏吧,这个戏班子可是玉京最有名望的戏班子。”

    众人唯恐淑妃再出点什么让惠妃抓狂的话,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是赶紧抢着附和道:“姐姐的是,妹妹们今日多亏沾了姐姐的光。”

    惠妃冷笑一声,故意错开与兰妃对视的目光,视线落到戏台上

    戏台上正上演着一场叫做《双花并蒂》的剧目,剧目演到高丨潮时,两个戏子身后忽然冒出一批家丁扮的人,将两个人生生分离,两个戏子在戏台上声泪涕下,难舍难分。

    惠妃托着腮,眼神阴鸷道:“要是有人敢将本宫与家中姊妹分开,本宫就请皇上诛了他九族!”

    兰妃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依旧是一袭白裙,未施粉黛,头戴一朵犹如还带着露珠的芍药。

    起来芍药与牡丹外形极其相似,完全能够以假乱真,惠妃却一眼就能认出她鬓间簪的一支芍药。

    兰妃偏了偏头,笑道:“姐姐,这场戏讲的可并非是与亲人别离。”

    惠妃瞥了眉尖:“那她们哭得这般凄惨,跟日后就要阴阳两相隔一般作甚”

    兰妃将视线落回到戏台上,话里有话道:“若真的被分开了,或许真的日后就阴阳相隔了吧。”

    完她没有再开口,而是看得格外认真,甚至眼底有泪光闪烁。

    惠妃连续看了她好几眼也不见她回头,觉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再去看她。

    这样诡异的气氛持续到,剧目落幕之前,两个戏子挣脱桎梏冲到一起拥吻——虽然是拥吻的动作,实际只是用借位的方式给观看者营造一种亲吻的错觉。

    宫妃们若这时候还看不出这是一出什么戏,那就有鬼了。

    大部分宫妃只是诧异的捂住了嘴,眼眸睁得大大的望着戏台上拥吻在一起的两人

    惠妃眉心浮出戾气,一扬手翻了面前案几上的果盘糕点,瓜果和点心滚了满地,瓷器碎裂声响在众人心头。

    “荒谬!演的什么东西!居然给本宫看这种污秽之戏!”

    戏班子的一众平民百姓,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岁童呼啦啦跪了一地,头磕的震天响。

    “惠妃娘娘息怒啊!这部《双花并蒂》乃是民间最受欢迎的剧目啊!并非是草民们有意欺骗皇妃娘娘!”

    “求各位娘娘开恩啊!饶命啊!”

    兰妃垂着眼帘,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没有出言劝阻

    惠妃都觉得有些不习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扫了她一眼,却见她好像在出神。

    惠妃心底忽然莫名的烦躁,挥挥手道:“都给本宫拖出去,一人赏五十大板!”

    顿时殿内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兰妃果然皱起了眉

    惠妃余光瞥见,眼中流露出几丝得意

    果然,下一秒兰妃就开口了

    “姐姐息怒,请听妹妹一言。”

    惠妃不耐烦道:“不听!”

    兰妃眉尖瞥得更紧,直接起身走到了殿下,跪在了大殿中央,那群戏班子的面前。

    惠妃怒意升腾,瞪着她:“苏箐兰,本宫倒要看看你想讲什么!次次都阻碍本宫,若是此次不能服本宫,本宫连你一起罚!”

    兰妃脸色一白,跪在地上道:“姐姐,这个戏班子上有八十岁老妪,下有稚童,五十板下来她们...一定会没命的。”

    惠妃脸上满是倨傲:“不过一群贱民而已,本宫今日若非要罚他们,你待如何?”

    兰妃咬了咬唇瓣,压下眸中痛色,道:“那就请惠妃姐姐,连妹妹一块儿杖杀了吧。”

    惠妃勃然大怒,拍案怒道:“你在威胁本宫!”

    兰妃始终低眉顺眼,不曾显露半分怨怼之色,道:“妹妹不敢,只是姐姐犯下的过,总是要有人去赎罪的。”

    “呵呵,本宫犯下的过?”惠妃冷笑反问

    宫妃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良妃姐姐,你听懂了吗?”

    “不是很懂。”

    “不过要我啊,这兰妃姐姐也真是不怕死,明知惠妃姐姐脾性,却还次次往枪口上撞。”

    “这兰妃姐姐啊,你们还不知道吗?从入宫以来便是这副好性子,连皇上都夸过她知书达理。”

    惠妃本就心烦,听着这些议论,更心烦了

    “都给本宫闭嘴!”

    她转过身,背对殿中的所有人,道:“给本宫将这戏班子的人轰出宫去!至于兰妃冒犯本宫,就关在她自己的宫里好好反省吧,苏菁兰,本宫这个惩罚你可认?”

    兰妃毫不犹豫道:“妹妹认。”

    戏班子的人全数被轰出了皇宫,索性捡了条命,而兰妃,禁足萋香殿。

    宫妃们见好戏散场,也都各自找理由溜了。

    惠妃站在大殿上,拳头攥得死紧,道:“为什么每一次她都要阻碍本宫!为什么偏偏是她!”

    贴身老嬷嬷道:“娘娘,兰妃娘娘好歹也身为宫妃,您罚她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这事儿不好交代啊。”

    惠妃回过头来,声色俱厉道:“怎么?你要去告密?整个后宫现在有谁敢和本宫作对?你不本宫不,谁会知道!苏菁兰她命都是本宫救的,罚她一下怎么了?”

    老嬷嬷浑身一哆嗦,赶紧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啊!老奴怎敢告密啊!老奴只是替娘娘担忧啊!”

    此时,殿外一宫人疾步而来

    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下,面色惶恐:“奴才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惠妃黛眉微拧,瞪向那宫人:“赶着投胎是不是?本宫可以成全你。”

    后宫里当差的宫人哪个不知道惠妃娘娘喜怒无常,要你命就要你命,求饶都不会让你一句。

    虽然皇上是个明君,但是宫妃里暗地里处死几个宫人,皇上根本连知道都不会知道,更甭想着天子能为你一个奴才做主了。

    那宫人面色一紫,咽了咽口水,磕头道:“娘娘饶命啊!奴才不是故意要扰您清净的,只是刚刚天外飞来一支羽箭,奴才们看那羽箭箭尾还携了一个锦囊就赶紧拿来给娘娘了!而且...那一箭射死了一个宫女...”

    惠妃揉了揉眉角,心想这都什么事,道:“嬷嬷,派人四处找找,看看这是哪个蠢货送信呢,会不会送?送个破信选个正常的方式不行吗?非得学人家玩什么飞箭传书,皇上多年不入后宫,后宫本来就缺人!这个蠢货倒好,送信还射死本宫一个宫女!还有没有个准头了!”

    老嬷嬷抹了一把汗水:“娘娘息怒,老奴这就派人去找。”

    惠妃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朝殿下跪的奴才勾了勾手指,道:“拿来。”

    奴才赶紧将手中的锦囊奉上

    惠妃冷睨着他,晃了晃手上的锦囊道:“你们开过了吗?”

    那宫人以为她是担忧锦囊里藏有毒药暗器之类的,谄媚一笑笑出一脸褶子,赶紧道:“娘娘放心,奴才们早就开过了!里面除了一张纸条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惠妃红唇缓缓勾起:“很好。”

    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惠妃就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按在还残留着果酒的案几上,使劲薅了两下:“就是开了本宫才不放心,本宫的东西也敢看?眼珠子是不想要了?那就挖给有需要的人如何?”

    那宫人这才顿悟惠妃的意思,一张脸被摁在桌案上摩擦得几乎变了形,带着哭腔道:“娘娘饶命啊!奴才唔唔唔是故意的...!”

    惠妃眉毛一挑,手下又用了几分力:“还敢故意的?狗奴才,你是在挑战本宫的底线?”

    那宫人简直欲哭无泪了

    明明想的是不是故意的,偏偏到那个字的时候,惠妃娘娘手下又加重几分,力道大得话都含糊不清了。

    惠妃欣赏了会儿他鼻涕眼泪一块儿往外冒的模样,冷笑一声,站起身颇为嫌恶的拍了拍手掌:“行了,滚吧,借你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看纸条上的字!”

    找地方撒了火,惠妃觉得舒服多了,神清气爽。

    “奴才谢娘娘不杀之恩。”

    宫人赶紧揉着带着一块儿大红印的脸连滚带爬的滚了。

    随后她又屏退了殿里或扫或插花的宫人,才缓缓开指尖那张纸条,一行字呈现在纸上。

    惠妃脸色越看越差,最后更是看得火冒三丈,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

    “哪个混账!想把本宫当靶子?真当本宫没长脑子吗!”

    “惠妃娘娘聪慧,但是,这个靶子你非当不可。”

    惠妃被虚空中忽然响起的男声吓得怒气全消,谨慎道:“是谁?现身话!躲躲藏藏,鼠辈行径!”

    虽然她向来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但那是在有一群手下的情况下,像如今这种情况,不知敌人是什么人

    若是贸然激怒了对方,恐怕被抹了脖子下地府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哈哈哈哈哈,惠妃娘娘真的想让在下现身吗?在下看你的手可是在抖呢。”

    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有淡淡回声,余音经久不散,令人难辨方向。

    惠妃手往袖中缩了缩,她美眸扫视着房顶,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清楚,那人一定在暗处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知道对方来意为何。

    “曲华裳,你想救一个人吗?只要你替我杀一个人,我承诺,你跟那个人都不会有事。”

    神秘人吐出一个名字

    曲华裳如遭雷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握紧了拳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有那个能力?”

    她话音刚落,眼前一花,颈间一痛。

    曲华裳用手指摸了摸耳根侧面,指腹上沾上殷红血色。

    “呵呵”神秘人发出一声莫名的笑“这只是个的表示,惠妃娘娘莫不是在这深宫之中待久了,脑子也待没了?此时此刻的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吗?”

    曲华裳咬牙,耳根处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个神秘人的危险。

    她从也跟随府中的武师练过一些功夫的,可是刚刚,她就连神秘人的出手都没感觉到。

    若那人真想杀她,此刻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但她仍旧苦苦坚持着不愿意妥协,因为她知道如今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死,但只要露出一点怯,她和她要保护的那个人一定都会死。

    空气沉默了会儿,神秘人出声道:“不过呢,既然是合作,那么在下自当表示在下的诚意,接着!”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不明物体从天而降,落在曲华裳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曲华裳蹲下捡起脚边的东西,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没有人会比在深宫中呆了快二十年的曲华裳更了解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作用。

    她手指捏紧了玉牌,有了它就可以出入宫中所有门。

    “怎样,在下的诚意拿出来了,惠妃娘娘是合作还是......死呢?”

    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呵,曲华裳心中嘲讽

    可此时此刻,她别无选择:“本宫明白了,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做的,只希望事后不论本宫是什么下场,你能履行你的承诺。”

    “这是自然,果然...整个后宫,在下就只欣赏惠妃娘娘的胆识。”

    惠妃并不为所动,冷笑道:“不知道阁下是何方神圣,竟然对皇上的行程如此清楚?”

    “惠妃娘娘,刚夸了你一句,你这就沉不住气了?这就不是你应该管的了,你只需要按照在下的意思去做,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若他不死,死的就会是你。”

    曲华裳攥玉牌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朝阳宫中最高的阁楼,得圣上赐名捧月楼,楼有八层,顶层是露天凉亭,坐在上面赏景会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宫矮的感觉。

    谢锦斜坐在亭廊上,背靠着朱红色的廊柱,双腿交叠着,黑靴蹬在另一根柱子上,眼皮上搭了一片树叶。

    赵贵站在一旁探了个头出去瞅了眼,吓得心律都快不齐了,抚着胸口道:“哎哟喂吓死奴才了!侯爷啊,您您呆哪儿不好?非得待这么高的地方睡午觉,那边连个围栏都没有,一旦滚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谢锦伸手揭开遮眼的树叶,将叶片竖着放在睫毛上,笑道:“这里景色不好吗?”

    赵贵震惊的看着那片树叶竖着立在他纤长的睫毛之上,上半部分靠在他额头上,心中惊叹连连。

    谢锦歪了歪头:“看什么?看这树叶?这种树叶有明目醒神的功效,凉凉的贴在额头上还挺舒服的。”

    赵贵这才目露了然,刚刚是自己看错了,原来这树叶是贴在侯爷额头上的啊。

    想起他刚才的问题,心有余悸的往外瞥了一眼,抚着胸口道:“景色自然是好的,只是太吓人了些!”

    倏然,他抚胸口的手一顿,目光落在远处,疑惑道:“咦?那是……惠妃娘娘?”

    谢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果然,离朝阳宫不远处的宫道之上,惠妃坐在华贵的步辇上,被一大帮子宫人簇拥着,朝着朝阳宫的方向缓缓而来

    谢锦拿下树叶叼在嘴里,调侃道:“哟,赵公公,你这眼神儿不错啊?隔着老远,你也能认出来那是惠妃?我连她几个鼻子几个眼儿都没看清呢。”

    赵贵一甩拂尘:“侯爷你有所不知啊!这惠妃的母家乃是曲靖曲大将军!惠妃自入宫以来便嚣张跋扈,除了皇上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惠妃娘娘,要是有第二个妃子敢在宫中这般招摇过市,怕是早就没命了!”

    谢锦若有所思:“曲靖啊,靖远大将军,难怪。”

    靖远大将军,曲靖,领兵能力不错,就是为人不怎么样。

    当年在战场上,还因为领兵一事跟自己起过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