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剪不断理还乱
迟秉文当天晚上便驱车去了陈公馆,请陈家做律师的大少爷陈伯恭替他写了封措辞严厉的离婚协议给周瘦鹃。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又逢着星期日。然而迟家的人除了迟太太同周瘦鹃外,都不在家。屋子里静的没有一丁点儿的活气,上上下下的佣人也都吊着胆心服侍着,为了昨晚上的那一番大闹。
用过午饭,迟太太邀了人到家里来牌,这才渐渐的热闹起来。
瘦鹃昨日生了一夜的闷气,没睡好,天光将明时方蒙胧睡去。一觉醒来,淡淡的阳光照到这零乱而又安静的房间里,已是午后了。
她觉得口渴,叫阿倒茶来。
阿因为昨日自作主张的同迟太太告密一事,被瘦鹃钉着好好地训了一通,此刻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赶忙下楼去给她端水。
瘦鹃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阿不能够理解现代的那一种自由婚姻的思想。她是被旧社会禁锢住的那一类人,总以为女人离了婚便成了破鞋,成了地里的一滩烂泥。
昨儿傍晚的时候,阿听到大少奶奶同大少爷电话时起了离婚,心里咯噔一下便乱了套。
及至迟秉文晚上回来,眼看着这两人就要谈及离婚了,她忙匆匆地溜下楼去,满腔为了大少奶奶着想,不惜添油加醋的同迟太太告诉道——大少爷又如何如何同大少奶奶吵了起来,甚至还威逼着要离婚!
阿同迟太太自然不晓得其实前头他们也吵过一架,要闹离婚。她想着:从前他们两个人吵闹归吵闹,然而总不至于离婚的。
迟太太这下子惊了一跳,连忙上来拦阻,便有了后头的那一场闹剧。
瘦鹃叹着气靠向床头,感慨道:“果然啊——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她明明就要成功了!明明就要自由了!明明离胜利的顶峰只剩了一步……
可她又无处发泄,她心里清楚地明白,阿的这一份愚忠,也仅仅是为了她“好”。
阿忽然大惊失色的跑上楼来,一迭声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奶奶!不好了!”
瘦鹃忙从床上坐起来,皱眉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阿立定了,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刚刚……刚刚有人来送了信,是……是大少爷……大少爷托人送来的……”
周瘦鹃心下一凛,又因为昨晚上的事情正忿忿不平,脸色随之严肃起来,斥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想好了再!”
这话一出口,连瘦鹃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样的神态语气,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强人的作风。
阿呆了一呆,喉头动了动,她除了昨晚上受了训之外,鲜少看到大少奶奶发火。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把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才心翼翼地出口:“大少爷托律师写了封离婚协议送到了咱们公馆上。太太看了信,现在正在楼下发火呢……”
“我当是什么大事……”瘦鹃一翻身便下了床,简单的换了身旗袍,把头发梳顺,便素着一张脸赶下楼去。
迟太太此时当着一桌子来牌的太太们的面,气的浑身发抖,站在堂中央,攥着几张纸恨恨道:“除非他一辈子躲着不回来!只要一踏进这迟公馆的门口,立马给我把他绑起来,我到祠堂去请出家法来,结结实实这畜生。简直闹得太不像话!”
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管是客人还是底下服侍的佣人,都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起来,当新闻讲。
瘦鹃早在下楼的时候便想好了对策,这时候连忙三脚两步的走到迟太太身边,劝慰道:“太太您不必发那么大的火。”
迟太太扭头看向瘦鹃,不由得也来了气,劈头便道:“要不是你不争气,那畜生能这么闹起来?!我们迟家真是欠了你的!”
瘦鹃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道:“是我不好——太太您别气了,啊?您把这信交给我,我去把它扔了,咱们不理他便是了。”
几位来牌的太太也互相使了个眼色,劝道:“迟太太,您也别跟辈一般见识。这少奶奶瞧着也是个聪明人,您呀,宽宽心,就由她处置去,您家大少爷恐怕也是一时糊涂,再谁家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咱们先晾着他,过段时日也就罢了,啊?”
迟太太方才是在气头上,便颇有些口不择言,这时候渐渐平静下来,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场,便也就顺着瘦鹃的台阶下了。
她是毫不怀疑的把信交给了瘦鹃,却没看到瘦鹃返身上楼时嘴角悄悄勾起的一抹得逞的笑意。
瘦鹃借口不舒服,便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门闩从里头一抵,连阿也没法儿进去。
她趁着四下无人,赶忙从书架上寻了本《新字典》出来。繁体字她只认不识,想要签上自己的名字,那还得查字典。
终于落了笔,她心下一松,忙把那协议藏在了旗袍里侧贴身的暗袋里。
这么忙好了,她才长吁了一口气,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
近来天气凉爽了一些,日影晃晃悠悠的透过那一扇敞开的窗子照了进来。
这一边,陈家的公馆里,疏疏落落地坐了几对男女。
迟秉文独自坐在靠近壁炉一侧的沙发椅上,冯婵紧挨着迟宝络坐着,宝络身边便是陈伯玉。陈伯恭坐在他们几个的对面,闲适的捧着一杯咖啡,黑褐色泛着苦味的液体在棕红色的金边瓷杯里着圈儿的晃动着。
陈伯恭喝一口,停下来静静地听她们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话,然后再端起来抿上一口。
陈伯玉活宝似的黏在迟宝络跟前,使出浑身解数要逗她开心,宝络便时不时喃喃地冲他笑骂一句:“行了行了,我们女孩子话,你一个大男人插什么嘴?”
迟秉文倒是一直情绪很低沉,冯婵在与宝络话的空档里,一连的偷偷看了他好几眼,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叫了声:“先生?”
迟秉文没有听见。
冯婵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又叫了声:“先生?”
迟秉文还是没有听见。
陈伯恭此时端着咖啡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那一双精刮的目光便在这二人身上逡巡。
陈伯玉看到婵渐渐尴尬起来,忙救场似的嬉笑着踢了踢迟秉文坐着的那张沙发,趣道:“秉文,想什么呢你?婵叫你呢!”
秉文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微蹙着眉头,朝婵道:“什么事?”
冯婵看着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好似隔了万丈远,倒有点害怕起来了。她掩饰着心里的慌张,带笑道:“咦,先生,您怎么啦?在那儿想些什么呢?”
秉文道:“我啊——”他在想着那一晚上的争执,想着周瘦鹃,但他不出口。
他看了看这些等着他答话的男男女女,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只是淡笑道:“没什么。”
冯婵心里发慌,又为他这一种无谓的态度而隐隐带了气,道:“什么话?您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
迟秉文抬起头道:“哪儿的话?我有什么气好生。”
冯婵赌气道:“您要不是生气才怪呢,先生您就是生我的气了。”
迟秉文颇有些无奈,道:“是吗?那我是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冯婵被他这么一激,立马涨红了脸道:“您就是听见我我娘她想把我攀给我们那八仙桥头的王家的事儿,所以就生了我的气!”
她这么一连串不带歇的下来,迟宝络倒有些懵,她询问着扭过头去看了看陈伯玉。
陈伯玉便声的凑在宝络的耳边道:“婵她上回回去,她娘想把她配给她们那边的一个王姓财主,她被逼着答应了,婚期就在下个月。这一回她是骗她母亲来学校办理一下退学的手续,才得以逃出来的。”
陈伯玉同迟宝络两人虽然的声,然而因为几个人挨得近,这屋子里又静悄悄的,所以不大的声音也全被另外的那几个人听见了。
冯婵默默听着,眼泪像是不值钱似的一串串的披挂下来。
她道:“先生您不要赖了!我认识您也总有两年了,您这人还有哪一点儿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然而迟秉文并不是为了这么一桩事而郁郁寡欢,索性闭口不谈了。
迟宝络眼见得冷了场,便在一边撮合道:“大哥!既然是这么个情况,你又要同那一位离婚,干脆你们私奔到一处算了!或者在娶亲那天,你去把婵抢过来,多威风!”
陈伯玉尽捧着宝络道:“是啊是啊!就像《本埠新闻》里头的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一样!”
宝络与伯玉这两人,此时觉得格外的刺激,十分羡慕他们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就好像是话本里常写的痴男怨女一般。他们不断地鼓励着迟秉文同冯婵,替他们感到兴奋。
迟秉文为了同瘦鹃当晚的吵闹,心里纠葛着竟有些难过。又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们这些人此时的起哄感到厌烦到极点。
他冷冷地道:“离不离婚,成不成亲,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起哄有什么用——不要是朋友,就是家里人来干涉也没用的。”陈伯玉同迟宝络二人被他得作声不得。
冯婵愣了一愣,脸上还满是泪痕,一时间呆坐在那里。
陈伯恭不动声色的喝着他的咖啡,仿佛把整个人都置身事外了一般。
秉文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他们这样,尤其是冯婵,他觉得她毕竟是个弱质女流,遇着这么些糟心的事情,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击。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道:“我谁的气也没生……只是在思考我这一生罢了。”
陈伯玉头一个笑出声来:“你们听!果然是国文老师,心思就是比旁人要细腻些!咱们在这边替他们两个愁得发慌,他倒好!开始思考起人生来了!”
着,大家便一齐哄笑起来,冯婵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抹泪儿一边咧开了嘴。
迟秉文敷衍的扯了扯嘴角,又垂下头,闷声想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作者有话要:
悄悄地一句,男配这已经算是第二次出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