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是有什么毛病?
瘦鹃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字典,忽然觉得耳热,要是照迷信的法,想必是有人讲到她。
陈公馆里的谈话谈到一半,陈家兄弟两个一时兴起,便叫佣人搬了棋桌出来下棋。
冯婵同迟宝络两个人笑笑地围过去看,只有迟秉文还坐在原地不动,他心里乱糟糟的。
陈伯玉忽然笑了起来,走了一步棋,道:“秉文同他家里那位啊,就像这副棋一样。”
冯婵凑过来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
迟宝络也跟着凑热闹:“这棋?什么意思啊?陈伯玉你整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我看不懂棋么?”
陈伯玉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吊着嗓子笑道:“哟!这你都看不懂?死棋嘛,死棋!”
迟宝络这时反应过来,“噢!”了一声,半笑半嗔地轻轻捶了他一拳,“你又来!心我哥训你!”
迟秉文自然听到了他们那边的话声,这时候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道:“婵,天要黑了,晚上露重,我先送你回学校吧。”
冯婵扭过头来看他,愣了一愣,木木的点了点头道:“嗳……好。”
剩下陈伯玉同迟宝络这一对儿面面相觑,陈伯玉悄悄地同迟宝络议论道:“你哥今天是怎么啦?吃了枪药似的……”
宝络翻了个白眼儿,低声道:“你问我?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我哥肚子里的蛔虫……”
只有陈伯恭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执一枚青玉制的棋子儿,若有所思地量着面前的棋局。
天光泛着青白色的恬静。
迟秉文同冯婵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陈公馆,秉文开着车,一路上仍旧一直默默无言,冯婵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心里的那点不安便更加肆虐起来。
进了学校,两人下了车,一同在林荫道上走着,她忽然跑了几步,同他并排了。
她把头试探性地靠在他身上,柔声道:“先生……”
迟秉文身子一僵,机械地避脱开了她靠拢过来的身子,他咳了咳,道:“等会儿有人走过来,看到了要不好。”
虽然他向来如此,可是今天,冯婵却觉得异样的委屈。
像是要缓解他们两人身上的这一种尴尬气氛似的,他忽然:“嗳,你看见前头的那棵树了没有?”
冯婵抬头望了望,不解道:“哪棵树?”
秉文道:“就那棵——挂了条红丝带的那一棵。”
婵勾头看了看,一瞬间竟觉得非常无味,她略顿了一顿,便淡淡地道:“噢……恐怕又是哪对热恋中的男女,挂了条红丝带在那里保佑恋情的长长久久吧。学校里这样的树还少么。”
迟秉文便沉默着不话了。
从学校门口走到宿舍,距离并不短。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渐渐地,婵也微微平复了心情。
她自以为是十分了解迟秉文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
一年前冯婵再四的同他表白,也不知是第几次表白了——他终于答应,可以同她试试看。但长时间相处下来,冯婵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
不能他这个人对于爱情不专一,她觉得,他恐怕天生的就是一种温吞水的性子——对谁也不大上心,对谁也没什么脾气。
连迟秉文自己也是这样想。
但是他现在却又忽然发觉,也许他比他所想的要来得更热情一些。要不然,那天晚上怎么会气恼到失掉理性——人家骗他,他最多再不同那人往来,却绝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的冷嘲热讽,甚至抑制不住的狠狠扳住了她的面颊,隐隐地有一种暴虐的冲动。
然而他当时竟是真的这样做了,他感到不可思议。
空中的树叶落下来,像一场厚重而舒缓的雨。
他将婵送到宿舍大门的门口,便停了下来。婵望了望周末人迹稀少的宿舍楼,忽然一转身扑向了他的怀里,迟秉文吃惊的朝后退了一步,然而婵的一双手,不知怎么像是忽然生了无穷的力量似的,攀住了他的腰间不放。
他只能由她抱着。好半晌,终于轻轻地把她推开了一步,叹了口气道:“婵,当初你要是随便同学校里的其他正经人家的男学生谈恋爱,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有家室拖累的有妇之夫——”
冯婵隐隐的能猜到他要些什么,这会儿抿紧了唇,不作声。
天气骤冷。灰色的蒙着薄雾的天,宿舍大门前南北大通的一条大路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历经百年,仍旧忠诚的立在那里,一棵一棵。
他终于低低地开口:“婵,是我耽误了你。”
她顺了一顺目,低下头道:“这不关您的事儿。”顿了顿,语气又坚定了一些:“这条路本就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真要起来,是我自己耽误了自己,不关您的事儿。”
完这一句,她勉力抑住自己最末那声颤颤的尾音,一转身便跑回了宿舍楼里。
迟秉文看着她消失在宿舍大门前的背影,烦躁地,又重重的留下了一声太息。
夜幕四沉,各家各户挨次的点起了烛火,有钱人家里便点上了电灯。路两旁的草地上虫声唧唧,夜晚风凉,露水很重。
凉风一阵阵地吹到迟秉文的脸上来,本来是有三分酒意的,到了此时,酒也醒了。
他不知怎么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迟公馆的这一片巷堂里来。
巷堂口的那间炒货店早已上了排门,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底,大口的炒锅就直愣愣的支在店门口,黑漆漆的在那里,磕了一地煤灰,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守夜的更夫敲着梆点,慢慢腾腾的往前挪动。
他远远地望见迟公馆的大门虚掩着。他怕迎面撞见家里的人,便走到了公馆后门的黑沉沉的巷子里去。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瘦鹃的影子正走来走去。
其实他本想叫陈伯恭不要把信送到迟公馆里去了的,然而到底是没赶上。那一晚他喝了许多的酒,一觉醒来后已是日头偏西。他匆匆忙忙地从学工宿舍里赶去陈公馆,却得知陈伯恭已将那信在一个钟头以前托人送到了他家里去。
隔着一段楼上楼下的距离,他看不清瘦鹃在屋子里到底在做些什么。她何以来来回回的在房里踱步?何以又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何以把一头如瀑的黑发绑成一个有如马尾的形状?
他当然不知道,瘦鹃是在来回走动着消食,也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是她在习练瑜伽,更不知道,她头顶着的发型就是现代世界里异常普通的马尾辫。
瘦鹃做完最后一个“挺尸式”瑜伽体式,准备去洗澡了,便走过去要关窗子。
窗子是外开式的,她探出一颗脑袋,收了抵住窗沿的棍,身子朝外半探着,眼角余光一瞟,便瞧见楼底下黑沉沉的好像立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的像要跳出嗓子眼儿。她在脑子里脑补了很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场景,不由得汗毛倒竖起来。
然而借着天光再仔细一辩,她认出来那人正是迟秉文,不由气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暗叹道:“冤家冤家!”
真是要命!竟然大晚上的跑到楼底下偷偷看她!他是有什么毛病?
“What is wrong with you (你什么毛病?)”她脑子一热,便冲楼底下嚷道,是那种气鼓鼓的带了些纳闷的声调。
她从前工作时因为经常需要用到英文交流,所以口语自然也一等一的厉害,此时张口就来,她自己也有些意想不到。
迟秉文虽然粗通英语,但对于这样口语化的句子,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又被她头一个撞见,不由得心里一热,脸上热辣辣的,他就想走了。
周瘦鹃一想到他昨晚的那些举动就气不一处来,此时计上心头,慢言细语的叫了一声“dear~”,秉文停下步子,抬头望过来,瘦鹃便冲他眨了眨眼睛,随后一阵风似的的跑回浴室里接了一大盆水,兜头盖脸的朝着秉文泼下去,浇了个彻底。
她大笑起来,喊道:“先生先生!疑是银河落九天!”
眼见得地下也汪了一片的水,迟秉文身上更是湿的一塌糊涂。
瘦鹃轻巧的笑“哼”了一声,昂起下巴十分高傲的把两扇窗户“砰”的一关。
阿听到了响动,忙从浴室里探出头来问道:“少奶奶,怎么啦?”
瘦鹃得意的撇了撇嘴,笑眯眯的道:“没什么。才刚看到楼底下有个流氓,尽钉着咱们这儿看,我给他浇了一盆水,吓跑了!”
阿吃了一惊,两手在围裙上一擦,三脚两步的从浴室里跑出来道:“让我来看看!这可得心——这些瘪三呀,就专拣着有钱人家家里主意!”
瘦鹃忙拦住她道:“你看什么?早被我吓跑了!没事的!你快去继续帮我放热水嘛~快去~”
阿听她这么一,也就停下了步子,无奈的往她身上睃去两眼,又乖乖退回到了浴室里。
喷头里哗啦啦的淋着水。
迟秉文眼见得窗户重重关上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来是醉了酒,要不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然静静地又在楼底下站了许久,直到他们那间房里的灯也灭了,才返身回去。
一路上,他把瘦鹃嚷出来的那一句英语反反复复的在嘴里念叨着,定了十二万分的主意,明日一定要请教一番教授英文的陈伯玉,她到底的是什么意思?